不知道,你问小陈去!”银子来到工宣队部,小陈冷冰冰地说:“山西来了俩人,说你爷是漏网的反革命,押回山西了,事情就是这样。”银子望着小陈,希望他再说点别的,等了半天,小陈说道:“还有你爸,你爸到现在都没有下落,你要是有了你爸的消息就赶快来报告——”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银子竟把那张大队证明扔到了他脸上!
这件事对银子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她十五岁就参加了红卫兵,斗老师,抄家,到省委门口静坐,进行革命的大串联,上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检阅,一直处在斗争的旋涡里,始终站在革命的最前沿。直到最后,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是按照毛主席的要求做的。她从农村回来,并不是不愿接受再教育,而是那生产队长整天缠着她,还有小会计那一双淫秽的眼睛。现在,正当她要和小陈……唉,这件事情来的太不是时候了!
她又去找了小陈一次——她不可能不去找他。工宣队员们望着她那隆起的肚子窃窃发笑,小陈的态度仍然很冷淡:“事情到这种地步我也没有办法。”“可是,”她望着肚子说:“你总得负点责任。”“我可以陪你到医院做了他。”“呸,臭流氓!”银子甩门而去。
人们很久没有见到她。
再次见到她时已是在护城河里。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六十年代最后的一个冬天。她已被河水泡得肿胀,几乎认不出来了。长长的秀发漂浮在河面上,浑浊的河水在她周围泛着白色的泡沫。警察用一个很长的钩子将她勾到了岸边。她的肚子出奇地大,至少也有五个月了,最早发现她的那个老农说:“我还以为是个老母猪呢。”法医进行了勘检,但无法确定是自杀还是他杀,于是小陈被传唤了。
“你和她谈恋爱有多长时间了?”“半年不到。”“其间发生了哪些事呢?”“就是谈恋爱的那些事情。”“请你说具体点。”于是小陈把他们怎么相识,怎么在城外约会,怎么发生地关系,一五一十全向警察说了。
“你们最后怎么不成了?”“她爷是反革命。”“这件事她知道吗?”“知道。”“你因为她爷是反革命而和她断绝了关系?”“是的。”“此事发生后她找过你吗?”“找了。”“都说了些什么?”于是小陈把那一天的情况也向警察说了。“她走后的去向你知道吗?”“不知道。”“事先她没有向你透露过什么?”“没有,我们已经结束了。”“你从此再没有见过她。”“没有。”“你认为她是自杀还是他杀?”“说不清。”“可以简单谈一下你的看法。”“我确实说不清。”“说说也无妨,你毕竟是当事人。”“我认为她不可能自杀。”“为什么?”“现在的社会不像以前了,她不可能因为我们的关系破裂就自杀。”“那有谁会害她呢?”“不清楚。”“你和她发生关系时她是处女吗?”“不是。”什么,银子竟然不是处女!这一点不仅办案的警察为之惊讶,梆子井的人得知后也颇为震惊。这说明银子在小陈之前还有一个男的,那他又是谁呢?
警察对小陈的话进行了核实,证明所说的基本属实。警察又去了银子所在的大队,负责接待的正是生产队长。他说银子走后就再没有回去,问及银子的表现和为人,他说银子作风上是有问题,但是表现尚可。警察没有问到什么,只得把疑点又聚集到小陈身上,但是既然小陈也怀疑银子是他杀,那么他就不可能作案。看来是自杀还是他杀,只有在得到充分的证据后才能定案,而就目前的刑侦手段似乎还达不到这点。于是只有循着银子的关系去追踪,小陈被反复折腾了几个月,最后总算排除了嫌疑。还有一个人是至关重要的,就是银子的父亲。可是自从那件事后,张凤莲自始至终也没有等到他。而他的单位,也不知道他的去向,于是两案并一案,先找到银子的父亲再说!
学校那件事似乎也没有结束。这天,刚刚放学,胡慧英的母亲就气冲冲地来到学校,直奔校长办公室。
“俺娃是不是有那种事情?”“什么事情?”校长佯装不知。“都说俺娃被一个老流氓奸污了,有没有这回事?”“哎呀,哪有这等子事呢!不要听学生们胡说,现在的学生都是小流氓。”“那为什么大家都说呢?”“女娃长得漂亮就难免有非议。胡慧英又是校文艺队的,一直很受大家的关注,她本人怎么说?”“她当然不会说了,所以我才来问你。”“压根就没有这回事,这纯属无稽之谈!”“我看你们这学校风气太坏!”“是的,要整顿呢,不整不行了!”不久,胡慧英就转了学,老校长也调走了。
胡慧英的事尘埃落定,紧接着又发生了梁松山私埋珍宝案。上文说到,我们挖洞时挖到了一件宝贝。那天挖了好长时间后,一镐头下去突然出现了一个陶罐。打开后,里面是珍珠玛瑙、金银首饰等贵重之物。大家虽没有见过这些东西,可也知道是“四旧”。当即就报告了指挥部,老陈带人将东西拿走,按说此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可是过了两天,梁松山却大受批判,说他私埋珍宝以待风平浪静后将其起走,梁松山其父是蒲城富甲一方的财主,讨了几房小老婆,李翠仙即是其中之一,有这些东西似乎也不足为奇。但是防空洞距地面二十多米,梁松山纵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完成此项“豪举”。
但是梁松山还是被反复折腾着。“你说,你为啥要把这些东西埋到学校呢?”老陈坐台审问。“这不是我的。”梁松山指着陶罐说:“我没有埋这些东西。”“不是你的是谁的呢?谁不知道你家是蒲城的大财主,你父亲讨了几房小老婆……”“真不是我的。”“敢说不是你的!”老陈一拍桌子,声色俱厉地道:“梁松山,你今儿老老实实交代也许还没事,不然,明儿就把你交给革命小将批斗!”梁松山的头又不自觉地低了下来,他那高大的身材在老陈面前竟显得很矮小。我们看了一会儿,觉得既乏味又无聊,各自散了。
第二天,梁松山还真的被拉到大会上批斗了!批斗时他一言不发,还是那种惯常的姿势,头垂着,双手过膝。这二年较前二年已开明多了,不再有人捆他了,所以梁松山改双手背后为双手过膝。实际上,梁老师对批斗也习以为常了,尤其这二年,由校方监督着,学生也不至于胡来。不象前二年,由学生主持批斗会,那什么样的事情都会发生,批斗下来能捡条命已经不错了。而且现在的学生较以前不同,以前的学生和他或许有些“仇怨”,他在某堂课上批评了某个同学,或者罚了某人的站,总之,都是师道尊严惹的祸!现在的学生,他们来时他就是这副霜打的样子,他们自然也不会对他有什么怨恨了。果然,台下既无人呼口号,更无人上台打倒梁松山,大家都望着老陈,看他怎么收场。过了一会儿,老陈可能也觉得气氛不对,带头呼起了口号:“打倒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梁松山!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梁松山!”梁松山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这不假,但他何时又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呢?这可是一个原则性问题,不能含混!所以台下只是举了举胳臂,并无人响应。
老陈气急败坏地走到台前。“同学们,千万不要小看这件事情!梁松山私藏珍宝,就是妄想变天,就是反革命行径!这个问题的性质是非常严重的!你看他现在老老实实地在这儿站着,一变天他马上就不一样了!到时候接受批判的,不是他而是我们!”梁松山这个样子竟然还会有一天批判我们?他生下来就是接受批斗的,就是被人指着鼻子严词训斥的,让他批斗别人?就是毛老三说的,“他先人儿坟上还没长那根草呢!”所以老陈的慷慨陈词仍然不能激起我们的斗志,于是老陈又使出了在夜大的那一手:“同学们,这都是因为你们没有经过旧社会呀。旧社会受得那个苦呀,我简直都没法说……”老陈说着说着,竟痛哭流涕了起来。但是我们还是不能体会,变天了又是个什么样子呢?我只是觉得天也应该变了,当然我指的是真正意义的天。这几个月天似乎就没有晴过,虽说开学时冬天已经过去却碰上个倒春寒,四五六月天虽好却整天呆在防空洞里,七月份艳阳高照却又放假了,接下来就是这阴霾的秋天和冬天。总之,天气和这个校园都没有一丝放松的时候!
但是一个月后,来了一位语文教员却改变了这种气氛。
第三十章
新来的语文教员姓曹,三十来岁,据说是上海人。他给我们讲的第一堂课至今我还记得,那篇课文也象他一样与众不同,一扫那种老三篇式的陈词滥调,给人一种全新的感觉。课文是《首战平型关》,通读完课文后他说:“平型关战役是我党领导的八路军在‘七七’事变后向日军打响的第一枪,也是我军在抗战中取得的首次胜利。它大长了中国人民的志气,大灭了日本侵略者的威风;粉碎了日寇不可战胜的神话,给中国军民的抗日信心以极大地鼓舞。它表明了我党抗日的决心和力量,极大地提高了我党在全国人民中的威望,给将介石的‘游而不击’之说以有力地回击,同时也粉碎了‘亡国论’的无耻烂言。”
经他一讲,我们对抗战初期的社会情况有了一定的了解,同时也接触到了不少新鲜的名词。有一个同学问:“文章标题为什么叫首战,而不叫守战呢?”我也觉得日军是进攻我军是防御,应该叫“守战”!“这个同学的问题提得很好。”他摆摆手说:“这是我们八路军对日寇的一次主动出击。因为是第一枪、第一战,故而叫首战。”接着,他剖折了文章的各个层次,详细讲述了文章中所用的各种手法。末了,他建议我们回去看看主席的〈〈论持久战〉〉。
说来惭愧,夜大发给我的那套〈〈毛选四卷〉〉我一直束之高阁。这天回来,拿下来翻到〈〈论持久战〉〉一章,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遍。真没有想到,主席的文章竟然写得这么好!以前看毛主席的著作可从来没有这种感受,现在经曹老师一建议,感觉竟迥然不同!《论持久战》中,主席先摆出了各种社会力量对于抗战的态度。一种论调是:日本是小国,中国是大国,日本和中国打,无异于以卵击石,中国很快就会取得胜利。一种则恰恰相反,认为日本虽小却是强国,中国虽大却是弱国,中国和日本打正如大象和虎狼斗,最终胜利必然是后者。从表面看,后一种论调似乎有道理:日本的确是一个近代崛起的强国,而中国则积弱不堪,以前的历次战争皆败于敌手。况且,中国又内战频繁,一盘散沙,这样的国力和国情如何能敌现代工业已居世界一二流的强国呢?看来战败是不可避免的!那么,中国就只有亡国一条路可走吗?
主席对以上两种论调都给予了否定。“亡国论”固不足取,但速胜也不可能。尤其对“亡国论”更是严词痛斥,不仅指出这种论调是非常有害的,而且引经据典,说明中国不仅不会亡,而且最后的胜利必将属于我们!主席在驳斥以上论调的同时也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持久战”!这是中国人民取得胜利的唯一途径。日本虽强,却经不起长期战争的消耗。而中国辽阔的幅员正是进行“持久战”的有利战场,以目前日本的四处树敌,它必不能在短期内征服中国,因而,持久战是必然的。而这期间各种国际力量的变化也将有利于我方。
主席把“持久战”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即以‘七七’事变截止目前为防御阶段,而以中国南京的沦陷为标志即进入第二阶段,即旷日持久的相持阶段;这个阶段最漫长也最艰苦,中国人民只要熬过了这一阶段,必将进入到全面反攻的第三阶段,即反攻阶段。至此,抗战的轮廓就基本勾画了出来。而抗战的历史也证实了,中国人民正是循着这条路子取得了胜利。真是伟人写奇文,果然是好文章!奇还奇在,以前读毛主席的著作总是静不下心来,这次若不是曹老师提议仍然会错过了这样的文章。思来想去,忽然醒悟到,凡是社会提倡的,大张旗鼓宣扬的,人们偏偏不那么做,即使做了,也不是心甘情愿的,即我说的,不能静下心去读。而那些所谓的学毛选积极分子、先进代表,哪一个能说出,《论持久战》的好处来?我之所以能静下心来读〈〈论持久战〉〉是因为曹老师的建议,他只说了一下我就照办了,是他人好呢还是他的课讲得好,或许兼而有之吧?由此,我又感到,这几年使我不能静下心来读毛主席的书的,正是目前的这种政治!
本是一个公认的东西却大肆地宣扬,这种宣扬完全超过了度量的界限,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况且,宣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