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老师一走,教室里马上一团糟,象被捅了马蜂窝似的嗡嗡响,各种恶作剧层出不穷。后面一个同学用本子纸折成子弹,把猴皮筋套在手上,专打前面同学的后脑勺。前面的人回过头来了,他却若无其事,似乎压根就与他无关。被打的人则仔细观察后面人的表情,这种情态令人忍俊不禁,于是,你也就成了他泄愤的对象。而那个始作俑者竟然能如此地不动声色,这点我永远也做不到,但是无端地替人受过,我又感到委屈和愤懑。我只有离开这个龌龊的教室,心绪才能好点儿。
街上是漫天的红海洋,但也有离奇的事情发生。
法院门口围了一堆人。
“我非跟他离婚不可!他都成了反革命了,我还跟他过什么?”一个青年妇女站在门口,挥舞着手说。距她不远,一个青年男子拉着两个孩子;男孩子稍大点,在十岁左右,他显然对眼前的事情懵懵懂懂,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女孩子六七岁的样子,嘤嘤啜泣,用一双小手揉着稚嫩的眼睛。那青年男子自称是孩子的小叔,那个女人无疑是孩子的母亲,那么他们的父亲又在哪里呢?
“他都关进监狱了,你说我还咋跟他过吗?”女人向一个上前询问的男人说道。
“不管咋说,你也该可怜可怜这两个孩子。”“是的,娃还小,你真忍心丢下娃不管了!”围观的人纷纷符合。
女人没有了支持者,站在那里一言不吭。
“你把娃丢下,怕是要跟别人跑吧?”有人这样问了一句,那女人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毅然决然地向门里走去。
“妈。”那男孩子突然叫了一声。声音虽不大,可在场的人几乎全听到了,皆注目看那女人的反应。女人显然也听到了——回头怅惘地望了一眼。但是却马上被一个人拽了进去。
“这人是谁?”“是她哥。”小叔说道。男孩子也说:“是俺大舅。”“她哥咋还管他妹子的闲事呢?”“离婚就是她哥出的主意。”小叔说道:“她哥没对他妹子说好话。”实际上,这也没有回答人们的问话,因而围观者的好奇心有增无减。“她哥看样子跟法院挺熟的?”“她哥是个干啥的?”见小叔不回答他们的问题,旁观者就相互议论了起来。“哪个男的很有可能和她哥认识。”“说不定还是她哥给牵的线呢!”“管她哥的啥事呢!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看这女的不是个好东西!”“也是也是,跟那个男的说不定早都好上了。”这个过程中小叔一直保持着沉默,看来他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起初人们很想从他那里了解一些内幕,现在看来只有发挥想象了。
“那男的肯定是个当官的。不然她铁了心要跟人家,连娃都不要了。”
“他哥也想跟着沾光呢,戳弄着他妹子离婚呢。”
“也可能她老汉打成反革命还跟那男的有关呢。”
“这二年打成反革命的人多着呢,也没见个个都离婚。”
“不然怎么说呢,主要还是那女的不好,你没看那样子,嗨,淫妇一个!”
照此推理下去很可能就是一部中篇小说了。人的想象力总是丰富的,动乱的年月尤其如此!
“现在就看法院咋判了,真要是判离,就成全了奸夫淫妇了。”中篇小说继续往下演绎。
“法院能咋判吗?《婚姻法》明确规定要维护妇女的权益,何况她男的又是个反革命。”
“《婚姻法》还规定要维护儿童的权益呢,就算他爸是反革命,娃总是无辜的吧?”
正在不可开交之时,法院的人走了出来。
“真理来了”。有人欢呼。
“大家都不要在这儿围观了。”“真理”说道:“离婚是公民的自由,我们会依法办理的。”
人们陆续散去。中篇小说终于划上了句号。不,它似乎还留置了一个悬念,让人们尽情想去!
“你跑到哪儿去了?”刚进校门就碰上了邓老师。他的脸色很难看:“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跟着他,到了学校的一角。
“站到那儿!”一进屋子他就指着墙说,声色俱厉。
我靠墙站定,两手背后,一只脚却分得很开。
“站好!”他上来踢了一下我的脚,又指着我说:“你看你,吊儿浪当,衣服扣子也不扣,哪儿像个学生?你说,你跑到街上干什么去了?有什么好看的呢?正在上课,你却跑到外面去了。你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这里是学校不是旅馆!”我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发这么大的火!看来在教室打打闹闹,搞一些恶作剧都是可以允许的,唯独逃学是不能容忍的。
“你说你究竟在街上看到了什么,使你留连往返。”无奈,我只好把看到的那一幕告诉了他。
邓老师的态度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摸着我的头说:“这些事情你最好不要去看,对你没有什么好处。我知道你是一个很不幸的孩子,从小父母就离你去了,是外祖母把你养大的。她老人家总是希望你上进,希望你今后有出息,你一定要给她争气呢!”我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在了地上,刚才的满不在乎全然没有了!
“好了,你回去吧,今后要积极上进。也许学校有些事情不能吸引你,但你毕竟还是个学生呀。”
走在路上,我忍不住还是要想街上那一幕。那两个孩子的影子老是在我的眼前晃动。他们那无助的呼喊、绝望的哭声久久地萦绕在我的耳边。
“你这娃,现在还学着逃学,越说越来了!”奶奶怒发冲冠,显然邓老师已经来过了。
“上学的时候我给你咋说的?让你好好表现,赶紧把红卫兵当上,你咋就不听我的话呢?”“奶,你老让我当红卫兵干什么?”“你这娃,咋就不上进呢?三娃子他妈整天说你坏得很。说你爱打架,说你是你大舅,你就不能做出个样子来让她看看。你要是加入不了红卫兵,人家三娃子加入了,他妈就更有说的了……”看来我还必须在三娃子之前加入红卫兵!
“巷子的人现在都拿眼睛看着呢!你加入了红卫兵,巷子的人也会说,‘人家娃在学校好着呢,不是她说的那个样子。’到时候你看她的脸往哪儿放着。”想不到奶奶让我加入红卫兵,还有着这样深层次的含义
不久,学校也开展了挖洞运动。校园里到处贴着:“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备战备荒为人民”。这样一来,我们上课的时间就更少了!想不到我十岁就和奶奶挖防空洞,去年又到夜大挖,现在回到学校仍然挖,我回忆了一下,几乎每次挖防空洞都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十岁我辍学了,去年我进了“少管所”,现在我上了中学——防空洞已经成为我人生的里程碑,和我结下了不解之缘!
挖防空洞也确实是一件大事。战争的阴云越来越浓,边境上每天都在发生着冲突。“珍宝岛自卫反击战”已名扬海外,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全民皆兵,随时准备应付帝国主义的战争威胁。既然战争已迫在眉睫,我们的学业当然是次要的了,况且学业本没有什么内容。于是,带着一种好奇,带着对上课的厌烦,我们投入到了旷日持久的挖洞之中。
“长安城都快让掏空了,咱这房子不定啥时候就塌下去了!”这天挖洞回来路过张凤莲门口,见张害怕唾沫星子乱溅,正在那儿耸人听闻呢!一堆人围着他,不知他能说出什么高论来。张害怕平日里爱喝点酒,喝完后嘴上就没有了把门儿的。而人们也总爱在这时侯围着他,知道他必定有惊人的见解“问世”。相比张凤莲而言,张害怕还不算是一个坏人。虽然以前有点小偷小摸,但那也是生活所迫,由不了他自己。前二年张害怕进了一家国营公司,吃穿不愁,也用不着偷偷摸摸了,但是爱喝酒的习惯还是不改,喝完后就吐露点真言。他这种性格人们也喜爱,因为要听点真言也确实难得。
张害怕正说得起劲儿,张凤莲从门洞里走了出来:“我把你个天打五雷轰的,嘴里胡交代啥呢?还不快滚回去!”张害怕被大娃子揪了回去,张凤莲对人们说道:“这今儿酒喝多了,胡说八道呢。”实际上,人们也没有把张害怕的话放在心上,大家都知道他是个老实人,喝多了酒就爱说几句心里话。说起来,人们从心底还同情张害怕。张凤莲和毛老三好,他明明知道却连个屁也不敢放。在为人处世方面,他和张凤莲也截然不同。张凤莲有些做法他也不满,但是又不好说她,只有恪守着自己的做人原则。
“三年自然灾害”时,张凤莲为了生存重操旧业,试图以她的肉体渡过那艰难的日子。可是张害怕却干了一件事、一洗他污垢的名声。那天,一个老婆从粮站买了一袋面,正等着儿子来扛,忽然一个人走过来,主动要帮她扛。她跟在那人后面,距离却越拉越大,眼看那人没影儿了,老婆坐在地下放声大哭。张害怕走上前,问清了原委就去追那人。最后倒是他,帮老婆把面扛回了家。
张凤莲对这种行为当然是嗤之以鼻。她认为在这个非常时期只要能生存,什么样的手段都可以采取。每天晚上,她仍然像在怡春院一样,浓装淡抹地去巷口拉客。凡是那些心猿意马的男人,马上就被她拉到家里来了。对于张害怕她不害怕,派给的任务是:望风,放哨,把三个娃子管好。张害怕蹲在门口,里面的情形因人而异:有的时间长,有的时间短;有的很快就出来了,有的大半天还不够。张害怕忍受着寒冷和饥饿,一蹲就是几个小时,这天他突然睡着了。
“你个没球本事的东西,连个老婆也养不活,滚到一边去!”张害怕挨了一脚,揉着惺忪的眼奔进了屋。土炕上,张凤莲的大腿还露在外面,半截手指头却含在嘴里,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出神。“小心冻着了。”他给她盖好被子。当看到床上的斑斑液体时,他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子,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说起来,张风莲和奶奶的怨结也源于此。“三年自然灾害”时,有一天,奶奶给张风莲前来送豆渣。这天,张害怕竟然没在门口守,也许是实在受不住了?奶奶听到屋里一阵啊啊的声音,以为是三个娃子又饿了,急急推门跑了进去,却见床上两个翻滚的肉体!事后她见了张风莲说:“娃都这么大了,再甭干那些事情了。”“我的事你今后少管!”从此,她对奶奶的态度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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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听说今天工宣队要来,一大早,学校就开始了欢迎的准备工作。大门口的横幅上写着:“欢迎工宣队进驻我校。”“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墙上贴着一些小标语:“欢迎工宣队来我校参加斗批改任务。”“工宣队的到来必将使我校面貌焕然一新”等等。
十点多的时候,工宣队终于来了。校长和书记站在门口,我们则分立在两旁。工宣队领队的竟是老陈!几个月不见,他胖了一些,也苍老了一些,脸上的皮肤又黑又粗,就像猪皮鞋的面子。还象在夜大时一样,嘴里老叼着一只烟。“欢迎工宣队进驻我校!”“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口号喧天,锣鼓动地。校长、书记和老陈亲切握手。刚提拔的副校长薛龙虎走上前,抓住老陈的手久久不愿松开,那情景就像越过了千山万水终于走到了一起,要从事什么伟大的事业一样。总之,他们都面带笑容,热情握手,但是工宣队里却没有了小陈。
欢迎的队列中有一个高年级的女生叫胡慧英,是校文艺队的队花,人长得很漂亮。她在台上演〈〈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台下的掌声经久不息。那迷人的身段、优美的舞姿,给人们留下了深深的印象。此刻她站在队列前面,带领我们呼口号。我发现老陈多看了她两眼。
课堂上,邓老师给我们讲的课文是〈〈中国的工人阶级〉〉。他先在黑板上写下了一行漂亮的宋体字,接着就用他那悦耳的男中音念道:“中国的工人阶级深受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的压迫,最具有革命性。产业工人在中国虽然为数不多,但他们最富革命的彻底性。他们大公无私、毫不利已,总是处于革命的前列,这些特点,决定了他们必将成为中国革命的领导阶级,而广大的农民则是他们可靠的同盟军……”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朗读完课文,邓老师又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在中国七亿人口中,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要发挥工人阶级在革命中和一切工作中的领导作用。工人阶级也应该不断地提高自己的政治觉悟。毛主席最近又发出了最新指示:‘工人宣传队要在学校中长期留下去,参加学校的全部斗批改任务,并且永远地领导学校。’今后我们的一切行为都要服从工宣队的领导。都要在工宣队指挥和监督下进行。工宣队不仅领导我校的斗批改工作,也领导和指挥我们的教学工作。”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