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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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井-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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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知道啥叫野鸡了吧?”龙龙问我,是个野鸡无疑了,但是……我有点惴惴不安。

第二天,那个女的坐在院中脸色十分地难看,一副寻事的样子。我不敢到院子里去,可是龙龙却无事人一般。“狗崽子,不是个好东西!”“你才不是个好东西,野鸡!”“好,你等着。”“等着就等着,又怎么了?”整个白天龙龙都和往常一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完全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晚上,我想拉他到外面转转,他却在屋里洗起澡来,我就坐在后院的阳台上等他。从早晨起,我就劝龙龙不要到前院去,不要理她,可是他呢?我总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月亮升起来了,圆圆地悬挂在中天。星星一颗一颗的,眨着亮亮的眼,湛蓝色的天幕上满布着圣洁的光辉。人们常说,罪恶是见不得阳光的,只能在黑夜里进行。可面对着如此圣洁的夜,白天发生的那些事情就愈显丑恶。今天下午,惠真庵的师父慧妮在街上走着,一群孩子尾随着她,用砖头扔她、石头砸她。慧妮踽踽走着,砖头瓦砾砸在她身上,她竟没有什么反应。她既不躲避也不跑,仿佛她的身子比那些砖头瓦砾还要坚硬!“*”伊始,红卫兵捣毁了惠真庵,慧妮被挂上牌子批斗,捆住手脚吊在树上示众。她象个大虾似地吊了整整一天,黄昏放下来时瘫倒在树下怎么也缓不过来,红卫兵们绞了一桶水向她兜头泼去……从那时起,孩子们对她就是这一副态度了。也许惠妮已经习惯了,也许孩子们的行为还保持着一定限度:砖头瓦砾不是很大,有些扔在她身上,有些却落空了。突然孩子群中冒出一个来,快步追上了她,在她的面前一扬手,一块石头飞了出去,她的额头鲜血直流,我看见那血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来,殷红殷红地滴在地上,在阳光的照耀下鲜艳夺目!可是慧妮仍然走着,叫也没有叫一声,甚至也没有采取任何的防护措施,就任血那么流着,一滴一滴的、滴在了梆子井的街面上。而那个完成了“豪举”的孩子,呆呆地站在那里,惊愕地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好半天也没有回过神来——她的善良震撼了邪恶!事后我问喜子:“尼姑算不算黑五类?”“黑五类就是地富反坏右,哪有尼姑。”“那娃们为啥要打她?”“娃们没事干,就要打她。”孩子们不上学了,当然没事干,可是为什么就要打尼姑呢?“娃们见了她就打,这你又不是不知道。”是的,这很正常,但是今天却非同寻常——不知怎么,慧妮那满是鲜血的脸,一直铭刻在我的脑海里。最后喜子的哥哥说:“尼姑不是黑五类,但是尼姑不劳动,是寄生虫。”这我又不明白了:张风莲劳动吗?当了个治安委员,梆子井的治安却一蹋糊涂。孙喜风不仅不劳动还整天骂人。李翠仙靠丈夫养活,却整天打丈夫前房的娃。慧妮比她们三个都强,却要挨孩子们的砖头。再说现在,慧妮不劳动又吃什么呢,尼姑庵早都不存在了。最后听说,慧妮在给小学校看门,不过那样不是更要挨孩子们的打吗,好在孩子们不上学了——我竟然搞不清孩子们是上学好还是不上学好了。

“妈呀,打死人了!”一阵嘶心裂肺的嚎叫。不好,龙龙果然遭了毒手!我趴上窗台,龙龙的屋里涌满了人,几乎全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儿。有一个我还认识,是厦房那个女婿的弟弟。他带领着小伙子们,对龙龙拳打脚踢,他们的手上闪烁着一种光!龙龙我已经看不到了,只听见他的喊声:“疼死我了,救命呀!”奶奶也在喊:“不敢打了,那是人家的娃!”好几个小伙子堵在门口,不让奶奶进去。那个女的挺着肚子也在门外喊:“还有一个小子呢!”“还有一个小子,在哪儿呢?”小舅子回过头问。

我下了窗台,飞快地攀上墙头,一跃身就到了李翠仙的后院,顺着那个不陡的斜坡下去就是菜地。再往西,上了土崖,就到了李玉梅的后院,一屈身就进了那个黑洞洞的地道……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洞口传来了声音:“毛毛,你在里头么?你甭害怕,是奶来了。”奶奶怎么会找到这里呢?我从洞里探出头来,奶奶说:“我想着你就在这儿呢。”奶奶的脸上怎么也有一块青斑?“奶,他们也打你了?”“没有,我在门口摔了一跤。”“奶,龙龙呢?”“他妈领回去了。唉,这回可把娃打美了!”从洞里出来,我和奶奶也没有回家,去了小南门外的二舅爷家。

二舅爷五七年打成了右派,现在拉架子车维生。他有八个娃,最小的和我一般大,是个女娃,上面的全参加了工作。二舅爷整天就一个人拉着架子车,白天天不亮就走了,晚上很晚才回来。他已经五十岁了,奶奶说:“拉不动就甭拉了,娃都大了。”“姐你不知道,要拉到六十岁才能退休呢。”他还要拉到六十岁!现在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真不知到那个时候他会是什么样子?我决定就在这里帮舅爷拉架子车,再也不回梆子井了,但是奶奶说:“梆子井是咱的家,咱还得回去。”“奶,我现在也不上学了,还回去干啥呢?”最后奶奶同意我在这里呆上一个阶段。“你就在这儿和雯雯玩儿,可不敢到街上去,要听你舅爷的话。”雯雯比我还小一岁,也就是舅爷打成右派的那一年她出生了,所以她说:“我一生下来就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原先的日子又是什么样子呢,她当然说不清。问舅爷,舅爷的脸上是一种怅然的神情,也没有说。而我却依稀地记得,舅爷的家原先并不在这里,他的工作也不是拉架子车,究竟是什么,我说不清。但是那时,舅爷却比现在要光鲜得多。穿的衣服也不是这个样的,而是四个兜的,上衣口袋还总插着一只钢笔,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连一根白发也没有——那时他可要年轻得多!可是现在,怎么说呢,一句话,从他的脸上就可以看到生活的艰辛,甚至还可以看到许多许多,但是却说不出。总之,舅爷还是舅爷,然而,却不是以前的舅爷了。而以前的那些日子只残存在我们矇胧的记忆里,像一场梦,甚至连梦也不是——也不知是什么!

自从我们生下来舅爷就成了这样,不仅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甚至天似乎从来也没有晴过!但是今天,却是一个艳阳天。初秋的阳光洒在街上,还残存着夏日的余威。舅爷拉车去了,家里只有我和雯雯。黄昏的时候,她说:“咱们去接接俺爸吧,他该回来了。”“俺奶说就让我在院子玩儿,不让我上街。”“你还真听你奶的话,那我去了。”她去了,但是很快又回来了:“你快去吧,有一帮娃拉着俺爸的车子不让俺爸回来!”小南门外有一个陡坡,舅爷每天从这里进去然后再回来。但是进去回来也都是空车,它也并没有给他造成什么。但是现在呢,车子后面仿佛有一群蚂蚁,而舅爷呢,也像一头公牛。他拉着车子,那条绳子勒在肩上,绳子绷得直直的,而那群“蚂蚁”的臂也伸得直直的,身子全向后仰着,就像在进行一场拔河似的。舅爷的身子向前俯着,头几乎挨着了地面。他的额上是豆大的汗珠,他的脖子上青筋毕露,他完全就是一头西班牙的斗牛,但是却没有那令人心悸的凶蛮和剽悍。

终于,车子上了坡——孩子们的脚在后面徐徐挪动。可是,他们的脚又突然向后移动,尽管是缓慢的不过舅爷就像一颗钉子钉在了那里,他紧紧地夹着车辕,任绳子在肩上勒下深深的凹痕,那样子,就像谁要夺走他贵重的东西似的。于是,车子在坡的中途不动了——双方的力量达到了平衡!该怎么整整这群可恶的小子呢?“舅爷,你把车子放开!”“碾了娃们咋办呢?”“管他呢,碾死活该!”车子到了我的手里,然后再松手,车子真碾过那群小子溜下坡去!

我和舅爷拉着车子轻松地回来了,全然不管他们是什么样子,但是我的头却挨了一砖头,鲜血直流……

一个星期后,我就回到了梆子井。

那个女儿的肚子瘪了,怀里却添了一个襁褓。她的嘴角掠过一丝讥诮的笑,是强者对弱者的那种笑,而我有的却只是一种厌恶。听说龙龙现在还住在医院,奶奶去看了一次,但是表姨却什么也没有说,甚至对奶奶的自责也置若罔闻。“唉,人家放心咱,把娃放到咱这儿,咱让人把娃打成了那样。”“奶,这咋能怪你呢,还不是他们……”“唉,算了,咱惹不起人家,今后你也不要理她……”“我看见她就恶心!”“你去把龙龙看看吧,我是没脸再见你姨了。”

龙龙已经出了院,在床上躺着,头上裹着纱布,手也缠着绷带,但他还是指了指凳子让我坐下了。“你那天晚上跑到哪儿去了?”我羞愧地垂下了头,龙龙还要说什么表姨却说:“人家不跑还等着和你一起挨打不成?我看毛毛还是眼亮,光棍不吃眼前亏,你要是嘴放软点儿也不至于被打成这样!”接着,表姨就让我看了龙龙的伤,他的伤主要在大腿和屁股上,几乎很有规则地布着一个个血窟窿。“就是这东西打的。”表姨从床下拿出一个铁制的东西,这个东西也许从它诞生的那天起就没有名称,我甚至无法描述它的形状,但它确是一件非常精巧的武器:呈环形,可以戴在手上,冲外面的部分有三个利齿!“你还把这东西留下干啥呢?”龙龙的父亲进门说道:“还不赶快扔了它!”“这是罪证,我留着,总有一天要去告他!”‘“你告谁去?这东西能出世就说明社会乱着呢!”“也不可能乱一辈子,总有一天……”“再不要说这样的话了,有些人还盼着乱呢!”“唉,咱们都是知识分子,也不可能跟谁打去闹去,娃被打了咱也只能忍着。”“那你就不要说了。”表姨夫的脸上有一种无奈的表情。看到这个样子我觉得很尴尬,呆了一会儿也就走了。

现在,连这个院子我也不想呆了,可又能去哪里呢,哪里有适宜我生长的乐土?社会上到处是打打杀杀的喊声,武斗之风不仅在派别之间,在民间也蔓延了起来。谁厉害就是谁,谁能叫来一帮人,立即就可以把谁的家砸了。没有人能够制止这种现象,任其发展,任其蔓延。正如毛主席所说:“乱了敌人,锻练了群众。”这可真是血与火的磨练!

与此同时,各种物资的供应却极其匮乏。生产资料的情况不得而知,消费资料的供应几乎到了枯竭的地步。这一个阶段,连酱油也买不上了。菜市场门口每天都人山人海,面对争抢的队伍,我只能是望而却步。而各种票证却应运而生:油票,肉票,豆腐票……但这也只能表明,政府的职能还在,国家还没有到无政府的状态。但是在老百姓心里,政府已经不存在了。“打砸抢”作为一种时尚,一种潮流,像瘟疫般在社会上扩散开来!

梆子井在接连发生了几起斗殴事件后,张凤莲站出来说话了:“要把咱巷子这些坏娃都抓起来送到夜大去!”夜大是距梆子井不远的一所业余大学,*开始后,就成了红卫兵的指挥部,接着是造反派的指挥部,现在又成了工宣队的指挥部。不管是什么指挥部,都始终贯穿着三个字:“斗、批、改!”以前斗批的对象是成年人,现在却成了我们小孩子们。年满十二岁的少年被送到这里接受“*思想”的教育,但虽说是“*思想学习班”,经张凤莲这么一说,大家也就知道里面的实际内容了。

首先对此不满的是天财一伙,天财那个营垒的人个个都恨三娃子,三娃子他妈说的话自然是针对他们了。况且天财在巷子里活跃得很,自从他来后梆子井就没有一天安宁,把他送到夜大去,似乎各方都是予以支持的,但是天财,还要作困兽犹斗。“谁是坏娃吗?就我是坏娃,他娃就不是坏娃!真要把我送到夜大去,我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实际上,天财从小就在铁道边捡垃圾,让他去“夜大”也不算什么,他真正的目的,就是“要拉几个垫背的。”所以在他说了这番话后,孩子们的家长也就暗暗地提醒孩子们:“不要跟天财搅到一块去。”孩子们虽然搞不清“夜大”里面究竟做些什么,但是和天财的关系却逐渐在疏远。

天财成了孤家寡人,三娃子那个营垒的人却渐渐多了起来,而我这个阶段已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哪个营垒的人了。我虽然对天财有所不满,但是对三娃子也绝无好感。一般来说,我是不参与孩子们之间的争斗的。我总认为,大人们打打杀杀尚可理解,孩子们有什么必要搞得这么紧张?可是自从张凤莲说了那句话后,天财和三娃子的关系就一触即发。天财为了笼络住孩子们,尽量地表现出一种谦和的态度。有一天,他问我说:“我听人说,*三娃子他妈把你家整惨了,你现在为啥还跟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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