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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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井-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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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操场上老是那个坐着轮椅的军人,他有三十多岁的年纪,军装穿得非常整齐,风纪口总是系着,脸刮得一根汗毛也没有。他总是呆在一个地方,总是注视着一个方向,他那瘦削的脸上总有一种严峻的神情。斌斌说,他那条腿是抗美援朝摔断的,他是飞行员,飞机失事了,他从机舱里跳出来就成了这样。从他脸上也似乎可以看到那些往事在他胸中掀起的波涛。这天,他又来到了那架飞机旁,默默地望着它,没有丝毫的表情。他摇着轮椅围着它转了一圈,摸了摸它,仍然没有丝毫的表情。“他会不会是个哑巴呢?”我问斌斌。“你胡说什么!人家已经够惨了,你还说人家是哑巴。”“那他怎么不说话呢?”“没有人和他说,他也不想和谁说……”

可有一天,他却主动和我攀谈起来。“你从哪里来的,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呢?从古城。和谁一起来的,到这里干什么来了?”“和奶奶办事来了。”“奶奶是谁呢?”奶奶就是奶奶呗,问的也真怪!可是当我说出二姨时他的神情马上发生了变化:“陈慧敏!你奶奶现在在什么地方,你带我去见她吧。”“你和俺二姨……”“你不要说了,快带我去见你奶奶!”我推着他进了招待所。“大娘,你是陈慧敏的母亲吧?我和陈慧敏是战友,我们一起去过朝鲜。”“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慧敏的事,慧敏她……”“陈慧敏的事我了解一些,我们一起去的朝鲜,我这条腿就是因为那次测绘才成了这样的。”接着,他就说出了下面的一段往事。

一九五二年,二姨在这里刚刚学习了半年,一个去朝鲜实习的任务就落到了她肩上。以前也实习过多次,但都是在国内。因而她认为这是一次不可多得机会,也是一项非同寻常的任务。他自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当时担任飞行任务的就是他!他们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出发了,大约飞行了两个小时后就到了朝鲜。“我们这次任务的主要目的是绘制军用地图。要求是相当高的,每一条沟、每一个坎都不能放过。陈慧敏做事一丝不苟,在学院是出了名的。我们在朝鲜上空盘旋了一会儿,陈慧敏就拿出仪器开始了工作。可是就在工作接近尾声的时候,两架美式战斗机远远地开来了。当时我们这种苏制飞机要躲过美式飞机的追踪几乎是不可能的。很快,敌机就到了我们上空,成钳形向我们发起攻击,机翼被击中,飞机马上就失去了平衡,侧着身子俯冲下去!我拉着陈慧敏就跳出了机舱,降落伞也在半空被击中,幸好距地面已经不远,我们才得以逃生。着地后我什么也不知道了,陈慧敏想必也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巡逻的志愿军战士发现了我们。送到野战医院后,我的一条腿摔断了,做了截肢手术。陈慧敏却四肢齐全,只是胸部总感到疼痛,呼吸也有点困难。很快我就出了院,陈慧敏却留在了那里。当时我就想,她从十几米的高空掉下来怎么会没事呢,她的情况一定比我还严重!可是一年后她也回了国,我们在学院见到时我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问到她的病情她说也有所好转。我劝她在国内再找家医院看看,她却说没有必要了;当时看她那样子也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谁知过了两年她就病故了。我一直认为,那次突发事件是她死亡的原因,但又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有看着学院以病故处理了。”

他讲完后奶奶已是泪流满面:“我就说俺娃从来也没得过心脏病,咋就……”“现在要让学院纠正,必须找到当年给陈慧敏主治的医生。”“你能找到吗?”奶奶揩着眼睛问。“都过去十多年了,很难找到,不过学院有意纠正的话还是能找到。大娘,你怎么不早点来呢?现在这个时候来怕是不好办。”“唉,以前娃小来不了,再说人都没了,追认个烈士有啥用呢?”“那现在你怎么又来了?”我也觉得奶奶的话有点矛盾:既然那十年你都不在意这件事情,现在又为什么如此地看重呢?而奶奶说的“娃小来不了”也纯属托词。只有一个原因,奶奶却没有说,那就是,奶奶来了只有伤心——奶奶实际上已经不想再来这里了!

最后他说:“陈慧敏是一个很好的学员,应该追认为烈士!”

当天下午,奶奶就把这个情况向李干事说了。“既然事出有因,就应该追认为烈士。但是也必须核实清楚,如果确实是那次事件造成的,学院当予以纠正。”李干事答应,尽快把这个情况向吕主任反映。于是,我和奶奶就等待着。但是,吕主任又会怎么看呢?通过她对待我和奶奶的态度,我想不会有满意的答复。李干事呢,虽然话说得中听,实际上他也认为这件事早已是铁板钉钉的了,没有必要再翻那些陈年旧账。因而,我对结果不抱什么希望,但是奶奶还是说:“你二姨的事这回算是有眉眼儿了!”

在奶奶等待结果的这个过程中,我和斌斌在一起的日子也越来越短。听说造反派已经决定,把他的父亲送到内蒙的“五七干校”去,而在此之前,他的母亲必须对他作一个安排。终于有一天,他来对我说,'网罗电子书:。WRbook。'明天他就要去农村的外婆家了,今天再来和我玩最后一天!想起和他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我没有了在梆子井的那种屈辱感,也重新获得了做人的尊严,现在他就要走了,我不由得涌起了一阵难言的辛酸!“你就要走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我也不知道,大概要很久吧。”实际上,他回来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完全取决于他父亲的命运!“不过,我要是回来,你不也要走吗?”是的,不管二姨的事情结果如何,我仍然要回到梆子井去,梁园虽好,也不是久恋之地。总之,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摘下纪念章别在了他的胸前,他也摘下军帽扣在了我的头上,然后我就把他带到了奶奶面前。“奶奶,明天我就要走了。”“和你爸一块走吗?”“俺爸去五七干校,我去外婆家。”“你爸啥时候走呢?”“俺爸我说不清,反正要不了几天了。”“唉,你也是个可怜娃。”奶奶给他抓了一把糖说:“你们一块玩去吧。”

我和斌斌玩了一个上午又一个下午,最后来到了那片空地上。那个残疾军人仍然静静地呆在飞机旁,眼睛定定地注视着远方。远方,铁栅栏外是一片丛林茂密的土山,山脚下一条小溪静静地流淌。夕阳映照着丛林,映红了山坡,整个原野罩在一片绯红的云彩之中。我们越过栅栏上了土山,缕缕阳光透过枝叶洒在林间,我们在林子里追逐嬉戏。我指着西天那一片云说:“古城就在那里呢!”斌斌说:“我长大了当飞行员,开着飞机去你那里。”西边的天是玫瑰色的,我们的想象也充满了色彩!渐渐地,一阵阴冷的风在林子里徘徊,西方天边那一片云霞也被暮色笼罩了起来……

奶奶的兴致很高,和李干事正在说话。“俺慧敏的事总算有希望了。”“吕主任说了,*就是要纠正以前的错误,陈慧敏如果不是因病而亡就应该追认为烈士。”我也觉得,吕主任虽然人丑脾气不好,但办事还是尊重事实,甚至把她对我的态度也看作是责任心强。总之,奶奶和我都满怀着希望。这天晚上,大舅也来北京了。奶奶问他梆子井的情况,他说红卫兵再也没有来,张风莲她们也没有再闹事。奶奶也说了二姨的事情,大舅说:“*就是翻案呢,翻资产阶级的案呢,翻刘邓路线的案呢。刘邓路线制造了不少冤案,我就是个例子,我一个工农兵学员,可说我是投敌叛国,判我四年劳教。我这次来,就是要把我的案子彻底翻过来!”“你不是平反了吗?”“我那个证明是学校开的,我想让中央*再出个东西,我拿回青海就不一样了!”“你怕是又要告状吧?”“这哪是告状呢,就是告,也是告刘邓路线的状呢,现在就提倡告状。”“你再不敢荒唐了,”奶奶说:“和你一般大的学生早都毕业了,现在娃都多大了。”谁知大舅却火冒三丈:“要不是*我这一辈子就完了!还结啥婚呢,要啥娃呢?”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五一六通知”就明文规定,不准冲击监狱,所以大舅的出狱一直是个迷。现在他又说要让中央*出个东西,看来很可能是跑出来的?但是二姨的问题毕竟就要解决了,所以*也有好的一面:翻了一些历史的积案,也纠正了不少错误。想到烈士证明就要拿到了,回去后奶奶的门口也要挂上“光荣烈属”的牌子了,红卫兵是绝不会再来了,张风莲和孙喜风见了它,也会象见了照妖镜一样退避三舍,而奶奶也是受人尊敬的“五保户”了。从五类分子到五保户,这是多么可喜的变化呀。这天晚上,我彻夜未眠!

第十章

第十章

李干事一走又是好多天。这天,奶奶要去找他,他却来了:“你不可以在这里住。”他首先对大舅说:“你不是陈慧敏的直系亲属,学院在这方面是有规定的。”他的话绵里藏针,大舅立即就走了。至于大舅能到哪里去并不是奶奶现在要考虑的。“慧敏的事情有结果了没有?”“陈慧敏的事情你直接去问吕主任吧,她会答复你的。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从现在起,学院就停止你们的伙食供应了。本来吕主任的意思,是要食宿一块停的,但是我说还有一个小孩儿呢,她一个老婆带个孩子住在外面也不方便。据我所知,她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亲戚。再说,陈慧敏不管是牺牲还是病故,毕竟是我们以前的战友。最后,吕主任同意,让你们在这里再住一个星期。”什么一个星期不一个星期的,二姨的事如果有了结果,我们立即就走!即使毫无结果我也不想在这里呆了:斌斌已去,操场上整天能看到的就是那个残疾军人。再不,就是满墙的标语!这里的气氛太沉闷了——我竟怀恋起梆子井来。

李干事今天究竟怎么了,往常见了奶奶总是大娘长大娘短的,可今天,竟然连一声大娘也没有叫?以前他总是摸着我的头叫小鬼,说一些令我开心的话,今天却连我看也不看一眼,这其中必定有原因。于是,我和奶奶来到吕主任的办公室。

吕主任仍然戴着那副硕大的眼镜。坐在办公桌后面浏览着面前的文件。“你家到底是什么成份?”在奶奶连叫了两声吕主任后,她终于摘下眼镜用手绢擦着问道。果然事出有因!可是,这和二姨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城市贫民。”奶奶略微思考了一下回道:“俺爸是个铜匠,我从小就——”“梆子井的来信上怎么说你是资本家太太,而且前不久还被抄了家,这是不是事实?”我和奶奶缄默无语了;这固然是事实,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这说明你女儿还不适宜追认为烈士,我们已经研究过了,还按病故对待。你不要急,听我把话说完。固然已经有人说明了你女儿的病因,但是,烈士必须是根正苗红的,不允许有任何的杂质!你想,你一个资本家太太怎么会有一个烈士的女儿呢?陈慧敏又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母亲呢?不对,我把话说错了,实际也并没有说错,即使她在,也会和你划清界限的,我们不过是按她的遗愿办事罢了。固然,革命队伍里也有一些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人,但是一旦投身了革命,也就对他的家庭形成了背叛。唉,我说这些道理你也不懂,你先回去吧。回去后梆子井群众对你采取的一些行动你必须配合,这不过是在清偿你以前的债务罢了。至于会对你采取什么行动,群众会向你说明的。行了,我已经说得够多了,你现在就打点行李走吧。继续呆下去,对我们影响不好,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只有这句话说对了:既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我拉着奶奶就出了办公室。

她却在后面说:“一些具体的事宜你们就找李干事吧。”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具体事宜呢?蓦地,我想起了那晚那个梦。现在,烈士证就像梦中启示的那样,付之东流了,而奶奶的希望也不过是一场梦!都说梦是相反的,可我的梦怎么总和现实相符呢?似乎还有点不同:梦中是得而复失,而现实呢?“奶,我那天做了个梦,说咱拿不到烈士证明,就是拿到了也会丢的。”“是的,拿到了又丢了。”奶奶的话令人费解?“大娘,你等一等!”操场上那个残疾军人紧摇着轮椅向我们奔来了。

“大娘,陈慧敏的事情有结果了吗?”他急急忙忙一路奔来,而奶奶却是一副无奈的神情。“大娘,你哭什么?有什么苦衷我可以向他们说,我就是最有力的见证人!”可是奶奶仍然哭着,而且哭声越来越大。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奶奶已经不能说话了。“小鬼,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吕主任说我奶奶是资本家,我二姨不能追认为烈士。”“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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