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么说,锦哥顿时想起那些传闻,想到那个失母的孤单孩子,她心头一软,竟不忍挣扎了。
周辙望着她微微一笑,带着她在空无一人的闲园里缓缓而行,一边告诉她他所有的家底产业。
令锦哥惊讶的是,除了茶馆外,周辙在京城竟还有不少行当,且其中不乏那些太太小姐们趋之若鹜的出名店铺。
周辙道:“这并不是我的能耐,都是各个掌柜的能耐。这次回来得匆忙,没法子把那些掌柜叫来也让你认上一认。不过,将来这些产业怕都要你来打理了。”
锦哥一阵皱眉,犹豫道:“我,不懂这些。”
“又不是要你去经营,”周辙笑道:“其实这经营的事,只要交给懂得经营的人去做就好,你是主母,只需掌握着大方向,平时也就看看账册,保证不出什么意外就好。”
这“主母”二字,顿时令锦哥一窘,抽回被周辙握着的手,别开眼道:“当年倒也跟着太太学过看账,不过只学了些皮毛。”
“不怕,”周辙闪着眼眸道:“毛公也好,郎忠也罢,就连安总管都能教你,你莫要担心。”说着,又装出无意的模样,再次拉起她的手,“我带你去账房看看。”
而,让周辙惊讶的是,来账房原本只是他的一个借口,却不想锦哥果然对账册和数字十分熟悉,便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毛公和郎忠只略指点一二,她竟就能弄明白了,偏周辙还在那里糊涂着。
他忙抢下她手中的账本,将她带出账房,抱怨道:“幸亏你是女人,不然账房先生都没饭吃了。”
“哪里是我能干,太太教的那些我还没忘罢了。”锦哥一边走着一边道:“其实当初我还想过做账房先生谋生来着。只是,我当时年纪太小,没有人愿意雇我。”
周辙脚下一顿。想着十一岁的她如何艰难求生,他忽然快步过去,从背后用力抱紧她。
锦哥被他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一眨眼便明白过来。她微垂了垂头,却没有挣扎。静默片刻,又伸手按住他环着她的手臂,轻声道:“以前,你也过得很艰难吧。”
两人依偎着默默温存了一会儿。锦哥忽然很想告诉他昨晚她的那些感悟,想告诉他,他以前指责她的那些话都是对的,她一直被自己的倔强和骄傲蒙蔽了双眼。可她终究没有跟人说心思的习惯,兀自挣扎半晌,到底还是放弃了。
她挣开他的手臂,扭头说道:“我会的其实也只是些基本的东西,刚才毛公说的那些,稍微深奥一点我就不懂了。”顿了顿,又抬头问道:“我可以经常过来请教他吗?”
周辙一皱眉,“最好不要。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叫他们去你家教你,不过你最近最好不要再出门。”
锦哥也跟着一皱眉。
周辙伸手抹开她的眉心,道:“不是我要限制你,是我实在是不放心。万一再出什么事,就算我再来个千里奔袭,只怕也来不及救你。”
锦哥一阵沉默。
却原来,早些时候小五去接她时,周辙也在车上。因见郑氏回来,知道她一时出不来,便将马车停在附近,想着要找机会跟她联系,却不想正看到她穿着男装偷溜出来,且还上了一辆出租马车。他一路狂追,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不过,幸好你没出事。”
周辙以手背抚过她的脸颊,令锦哥的脸一红,忙又扭过头去以手背遮着唇。
她这习惯性的遮羞动作,直看得周辙心头一阵麻痒。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又道:“那些账册,你可以拿回去慢慢研究。”
锦哥心头一动,忍不住抬眼看向周辙。他,这是在表示他全然相信她,拿她当自己人了。这么想着,她忽然就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感,不自觉地抬头对周辙一笑,“好的。”
她的笑,就仿佛是穿透云层的一缕阳光,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令周辙瞬间又是一阵失神。
*·*
因到底是溜出来的,锦哥只在闲园逗留了不到一个时辰,就由周辙亲自将她送了回去。
马车到了观元巷,周辙先下车,又接下锦哥,将那叠包好的账册交给她,道:“记住你答应的事。”
锦哥不高兴地看他一眼,“我说到自然就会做到。”
见她不悦,周辙看看四周,忽然上前用力抱了她一下,在她耳畔道:“我知道,只是担心而已,你迁就我一下。”
锦哥的脸顿时就红了。被他揽在怀里,她微垂了垂眼,到底还是小声说了一句:“保重。”
*·*
回到观元巷的家里,锦哥先偷偷溜回院子放好账册,又换回女装,正奇怪着怎么不见冰蕊等人,就见一个管洒扫的婆子慌慌张张进来道:“姑娘快去看看吧,太太要罚冰蕊呢。”
锦哥一皱眉,急忙过去,果然看到冰蕊和秋白、珍珠跪了一地。
“这是要做什么?”锦哥皱眉。
见她忽然冒出来,郑氏尖叫一声,扑过去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查看了一遍,哭着在她身上拍了两下,骂道:“你这孽障,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娘只说了你两句,你竟就不见人影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可叫娘怎么活?!”
锦哥的眼一眨,顿时柔软下来,扶着郑氏道:“我哪里也没去,就在家里呢。”
郑氏只当她这不见了的两个时辰里是在故意躲着自己,便也没再深究,只拉着她又是一阵哭骂劝告,惹得锦哥心中才刚刚升起的一点柔情又被消磨一空,甩手道:“娘也哭累了,歇息一下吧,我先回去了。”
回到她自己的房里,冰蕊沏上一盏茶,以责备地目光看向锦哥。锦哥故意无视,伸手去接茶盏,却只听冰蕊忽然惊呼一声。
“姑娘,您受伤了?”
锦哥顺着她的视线翻腕一看,却只见一截如雪皓腕上,清晰地印着个殷红的印记。
看着周辙留下的“记号”,锦哥手一抖,险些跌落了茶盏。
*·*
观元巷口,小五忽然一收马缰。周辙皱眉,伸头一看,却见马车前拦着一队锦衣卫。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二章·暗斗
御书房里,周辙一动不动地跪在远离龙案的地方,那沉默倔强的模样,任是谁看了都知道他有着一肚子的委屈,只是隐忍着不说罢了。
熙景帝冷眼看着他。他知道,这委屈的表情,其实就和周辙那偶尔的鲁莽一样,全都只不过是一副面具。在周辙觉得好用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戴上这些面具表演给他看。
不过,戏总要两个人才能做得起来。熙景帝实在没法子责怪周辙对他演戏,因为他也一直在对他演戏。
看着下面跪着的那张胡子拉茬的脸,熙景帝忽然发现,他竟有些记不清周辙下巴光洁时的模样了。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侄儿开始不再像小时候那般全然无条件地信任他。虽然他对他仍如当年一般恭敬,在该出力的时候出力,该出主意的时候出主意,甚至在他面前也一如小时候那般,该粗鲁的时候粗鲁,该任性的时候任性,可那种微妙的离心感觉,却又是清晰而实在。
是在第五次还是第六次利用他,却没有提前跟他打招呼之后才有这种变化的吧。熙景帝不无后悔地暗想。
以前看着临沧侯被这小子气得跳脚时,他还总认为是临沧侯不慈。可自打这小子十四岁以后,他才渐渐看清,每回人人都认为是这小子吃了亏的事,每一回的事后总是能叫他查出,这小子在暗处捞足了别人不知道的好处。
就如这一回也是一样。
这一回,他只不过是利用他替自己解个围,竟叫周辙抓住机会反过来又利用自己,讨要回了他母亲被扣住的嫁妆,还又顺顺当当叫他和南诏王牵上了线,倒害得自己以后再想要随意用他,不得不先考虑到南诏王那边的反应。
这鬼小子,放下招安的事忽然偷溜回京,定然是为了他的婚事!
熙景帝眯了眯眼,猛地扔下手中的谍报,冲周辙怒道:“我就是现在砍了你,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见他自称“我”,周辙顿时明白,熙景帝并不想把这件事当成公事来处置——也就是说,他应该能安然脱身。
于是他扬声道:“臣无能,因私废公,罪在不赦,甘愿受罚。”
说是甘愿受罚,可那脸表情却是一点甘愿的意思都没有。
熙景帝看看他,忽然叹息一声,道:“你是听到什么事了?竟叫你如此不管不顾地跑回来?”
这话,怎么听都是一个温和长者在关怀一个犯了倔的晚辈。
周辙便毫不犹豫地装起那犯了倔的晚辈。他学着锦哥,挺着脊背木着一张脸跪在那里,沉默倔强一如茅坑里的石头,令人讨厌又无奈。
就如锦哥的这副表情总能激怒他一般,他顿时也成功地激怒了熙景帝。
熙景帝那知心的模样忽然就挂不住了。他的神色一变,忽地扔下手边那封谍报,冷哼道:“你若真有什么大事,便是罔顾朕的旨意和国事偷溜回来,朕总还能体谅一二。偏这谍报上说,你回来竟是为了和人争夺一个小倌儿!你可真是越活越出息了!”
周辙心中“突”的一跳。自从在那个小酒肆里看到熙景帝以那种眼神看锦哥后,他便有种不祥的预感。如今看来,不是他已经派人去跟踪锦哥了,便是他一直被人跟踪着。
想到这,周辙一眨眼,装出一副愕然的模样抬头道:“什么小倌儿?”
“哼,你以为自己做的事有多隐蔽不成?!”熙景帝冷哼,“在你那个茶馆,你不是和承恩伯因一个小倌儿大打出手了吗?”
见他弄错了人,周辙那提起的心顿时又放下了。显然,这谍报只不过是普通惯常的谍报,不是针对他或锦哥的——他所不知道的是,这谍报中关键的那几字,叫某人给偷偷抹去了。
于是他磕了个头,大喊其冤起来,“万没有此事!臣之所以偷溜回来,实在是臣的心已经乱了,没办法处理正事,只要一想到会被人塞个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来恶心,臣宁愿去死!”
熙景帝的眉顿时就拧了起来,“宁愿去死?!婚姻之事本就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侯爷和太夫人替你怎么安排,你便怎么应着就是!一个女人而已,不喜欢丢过一边,谁又能强逼着你?!竟没出息说什么死不死的!”
周辙似乎被他骂得瑟缩了一下,嘟嚷道:“可您也得瞧瞧他们找的都是什么样的人。若不是关乎着宗室的脸面,只怕就要塞个瞎子聋子给我了!”
“胡说!”熙景帝喝道:“难道朕会看着他们如此胡闹?还是,朕就这么叫你信不过?!”
周辙忽地一抬眉,和熙景帝对了个眼,又垂下眼去,弱弱地道:“臣信不过的,是侯爷和太夫人。陛下仁孝,若是太夫人说动太后,怕就是陛下也没办法替臣说话。”
这句话声音虽小,却如利刃般毫不留情地戳进熙景帝的软肋,令他的眼狠狠眯起。御书房里顿时陷入一片沉寂。
半晌,熙景帝叹了口气,揉着额道:“朕会下个旨去临沧侯府,你休要再胡闹了,赶紧在被人发现之前回去,给朕好好办差!”
周辙磕了个头,却仍然挺着背一副倔强的模样。
看着他这模样,熙景帝顿时就怒了,当着他的面叫来内侍去临沧侯府传口谕,又扭头瞪着周辙道:“这下你满意了?!”
周辙这才露出晚辈对长辈的孺慕表情,感激地冲熙景帝又磕了个头。熙景帝则是一脸的无奈,仿佛他是他最宠溺的晚辈一般。只是,两人心里都知道,这只是演戏罢了。
出了宫门,回头望着那如怪兽般耸立在夜色中的宫墙,周辙脑中忽然闪过锦哥的脸。越是如此虚伪做戏,他就越是想念她那如针般不留情面的真,和澄净透明的纯。
*·*
临沧侯府。
内侍刚走,临沧侯的脸就拉了下来,一甩袍袖,扭头瞪着太夫人道:“这下你满意了?!”
太夫人冷下脸道:“什么叫我满意了?!若不是你拦着,那孽障的亲事早定下了!”
“这话该我说才是!”临沧侯跳着脚道,“我是他老子,凭什么叫你越过我去得好处?!”
这临沧侯打小就被老太夫人惯成了一个浑不吝,惹恼了什么亲爹亲娘都不认的,太夫人只被气得一阵发抖。她替周辙找的亲事,只不过是想叫他借不上力罢了,偏这临沧侯拿儿子卖钱,只要找那嫁妆厚的,却不知道钱也是一种力。
见他们母子又杠上,临沧侯夫人卢氏忙上前打岔道:“听说南诏王不日就要到京城了呢。”
一句话,顿时就叫那对母子停住指责。临沧侯皱眉道:“那个老匹夫是个难缠的,若是等他进了京城,怕就难做手脚了。”又恼道:“太后那边不是发了话吗?怎么皇上又插手进来?!这一时半会儿叫我到哪里去找合适的人?!”
皇上的这个举动,早令太夫人警觉到朝堂上的风向变化。只是,见儿子仍是那副不通政务的模样,太夫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也懒得理他,转身便坐了下来。
看着太夫人坐下,卢氏小心笑道:“妾倒是听说过一户人家。”
临沧侯大喜,忙道:“说!”
卢氏又小心看看太夫人,见她没有开口反对,才笑道:“就是那个宋文省的女儿。想来太夫人也听说过。”
太夫人知道,临沧侯却不知道,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