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货真价实的第一次进宫。
所以进宫的时候,她有点紧张,握紧的手掌中有些微汗。
巍峨的宫殿,深红色的宫墙,亮色的琉璃瓦,天色渐暗,青黛色的天空,渐渐加深。
两个宫娥在前面带路,挽着高高的朝云发髻,只留两个恭敬又素净的背影,手中提着八角的宫灯,以细木为骨架,镶以绢纱和琉璃,附着复杂精致的木雕装饰,并在骨架上的纱绢上绘以彩色的图案,因为离得远,看不清楚,隐约是花开富贵。灯光从绢布中露出来,一点点散开去,光晕柔和,驱散了夜的阴暗。
太阳下山的时候是最冷的,林若映一直这么觉得,这个时候日夜交换,长夜将至,不仅仅是温度的寒冷,还有心对光明消失的恐惧,她拢了拢衣袖,觉得冷。置身于明都紫禁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这不是千年之后的故宫博物馆,而是一个王朝的都城紫禁……
只觉得浩瀚大气!
转换了时空和姓名,她站在几百年前的地方,站在已经消逝的时光里。这个时候,她发觉自己的渺小了。人有时候特别渺小,千年之后古建筑还在那里,人却已经不知道在何处。
千年之后你会在哪里?
你的身边又会是怎么样的人陪着你?
要是真的有轮回转世,我能不能从眼睛里的光彩认出你?林若映侧过来看着宋玉,在将夜的深宫巷道里胡思乱想。宋玉原本总是带着痞笑,这个时候也将笑意收敛了起来,他不笑的时候,就有十二分的严俊,感受到她的视线,他也转过来看着她。
他的目光温柔的,包容着她整个人,朝她点了点头,好像知道她在胡思乱想。
这,不能怪她胡思乱想,深宫实在诡谲,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他们一行人的脚步也是轻轻的,几乎无声。静,像一只蛰伏的兽,像是要将人吞噬一般。张开了血盆大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这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迁都至今,已经不知道沉积了多少冤魂。
她一到这里,就觉得鬼气森然,帝王之气有些压制不住鬼气,看来,英宗的状况真的不好。
身边是这些年一起的兄弟,含笑的宋玉,冷着脸的舒夜,研究着装饰的北辰,心事重重的青圭,沉稳的李大……她心里突然温暖起来,觉得即便前路是龙潭武穴,她都不害怕。
一条路走到尽头,厚重的宫门。
宫门打开,像有是尘封的气息,**的,不大好闻。
她那时候以为不过是一个晚宴,吃过晚饭就可以回家了,她很久没看到母亲了,实在有些想念。哪里知道这深宫,她差点就没有机会走出来。
宫门内,灯火璀璨。
英宗居然已经坐在上位,黄袍加身。身边是两个仙鹤的青铜宫灯,通体鎏金,一仙鹤做低头饮水状,另一仙鹤唳声展翅,栩栩如生,仙鹤的头顶和翅膀和底座,有零星的烛火,没有规律的分布着。
帷帐用繁复的细绳揽起,无风不动。
下首两边摆放着案几,看样子是他们落座的地方。
璀璨灯光下,英宗坐在高处,脸上带着的笑意都清晰可见。
林若映多少安心一点,看起来皇帝没事。
林若映几年前见过英宗,他看上去没有什么不一样,却说不出的诡异。
是了,这就是诡异的地方了,这么多年了,英宗的居然居然没有一丝变化!
王振就陪着英宗边上,让一个帝王等着他们来晚宴,真的是大逆不道了。她原先听王振说,陛下在宫中设宴,等着几位移步……这,居然真的是圣上在等着他们。
他们走进这宫殿,身后的宫门就重重地关上了。
众人跪地,三跪九叩,行了大礼:“吾皇万岁万万岁。”
十几个人已经行礼,声音浑厚,一声一声的“万岁”回响在着沉寂的宫殿。
英宗叫了起:“爱卿平身。”
语调有些怪,舒夜皱眉,抬眼看了英宗一眼。
“都坐下吧。”皇帝赐了座。
众人谢恩,依次坐下。
然后,皇帝说了一些场面上的话,又有舞女歌舞助兴,一切看似歌舞升平,一步一步都像精心安排,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引着这里。就好像他们是幕前的皮影,而幕后有一双手掌控着他们。
君臣的问答一板一眼,像是在按照某些轨迹发展下去。林若映心里觉得特别沉重压抑,这个时候,她还有心思给自己开玩笑解压,只觉得眼前的场景很像现代的时候,那些拍戏的电影明星,按照剧本念着“君君臣臣”的台词。
是了……在拍戏,那么导演了这场戏的人又是谁?
林若映拿着手中的酒杯,琼浆玉液,现在喝着也索然无味,眼前的菜肴精致多样,也没有胃口去吃。这真是最难吃的晚宴了。
她宁可喝粗酒,听北辰他们说他们这一次的试炼任务,听他说少林方丈是多么感谢他们揪出寺里通敌的叛徒,听他说那个方丈无尘是一个武功到了臻极的和蔼老头……林若映当时就想了,这方丈的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她宁可这样,哥几个毫无顾忌地喝酒吃肉。
也不要这样拘束。哎……她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无病呻吟了……把玩着酒杯,又喝了一口闷酒。
舒夜就坐在对面,看上去心情也不好,照理他如今是羽林的首领,应该开心才对啊?
他斜眼看过来,状态风流,狭长的眼眸里,情绪不明。他举了举酒杯,索然地笑了,遥遥地对她举了举,一口饮了下去。
林若映会意,也喝了一杯。
宋玉坐在边上,握住她的手,阻止。
她不解,喝的已经有点醉意,歪着脑袋,疑问地看着他:“怎么?”
“这酒后劲很足,你酒量不好,少喝点……”宋玉关怀道。
“好……”她点了点头,眼波都有点醉意,回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大大的,手指修长,手掌里有长年执剑留下的茧痕,包裹着她的,她睁着那双深沉的黑瞳,睫毛一翕一动,“我听你的,不喝了。”
她眼波盈盈的,看的宋玉心中一动,灯光柔和,她脸色肤泽温润,莹莹生辉,明明知道她带着面具,还有忍不住想触碰。
酒杯“叮”地一下落在案几上,然后滚到了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说你酒量不好的罢……看看,酒杯都落地了。”宋玉数落道。
她就突然痴痴地笑起来:“秦宋……你对我真好……”
“是么?我竟不觉得?”宋玉转开脸。还不是时候……
受到了冷遇,她脸上的笑意却不改,继续加深:“是的,你对我很好……”,她不放弃,逼迫着和他对视,一双深沉的眼睛狐疑地眯起,眼中清明,不像是喝多了,“可是,秦宋,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不甘心地又追加了一句:“你又是谁呢?”
回旋的舞姬,热烈的音乐,掩盖了他们的对话。
她接下来的话说的很轻,他没有听清。只看到那双眼睛,深沉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等音乐停下来的时候,舞姬们也退了出去,英宗看上去有些疲乏,王振很有眼色:“陛下是不是乏了?”
“恩……乏了。”
“不如陛下去歇息罢……”
“恩,也好……你们也都退下吧。”英宗应着,好像习惯了,站起身来就准备离开。
众人站起来,跪在地上,说着:“恭送陛下。”
英宗走到殿外,突然回头,视线落到林若映身上。
王振上前道:“陛下?有何不妥?”
英宗微笑起来,看着林若映:“映儿不用回去了,在宫里陪陪你姐姐。”
王振又那样幽幽地笑起来,就像吐着信子的毒蛇。
“是了,林妃娘娘刚生下小皇子,总是闷闷不乐,有林公子陪着会好一些。”王振特意在公子上咬重了音,没有揭穿她。
原来姐姐是产后抑郁,母亲信里只说小皇子是立夏的时候出生的,却没有说姐姐不好。林若映心里明白了些。
便点了点头,叩首:“臣遵旨。”
“映儿,不要……留下来!”英宗他突然发出声音,有些尖锐。
不要!……留下来!还是,不要留下来?林若映听的有些迷糊。
像是违背了操控者本意的傀儡,他显得异常难受,他说每一个字都异常艰辛,脸皮都涨的青紫,脖子上经脉都爆出。
“不要!”
☆、四十八章 愤怒的太监
最后,林若映还是留下来了。
琉璃做的芍药描金的长甲套搁在梳妆镜一边,林妃靠在床头,精神不是很好。
“姐姐……”林若映坐在床边,唤了一声。
“啊?我们说到哪里了?”林妃突然清醒过来。
“刚才姐姐问我回过家了没有……姐姐你累了,睡吧……”姐姐和几年前大不一样了,明明是刚刚生下孩子、才做了母亲的人,眼中的光彩却比自己母亲还黯淡。这不是省亲的时候那个意气风发的神妃仙子了。不过双十年华的女子,容颜未变,眼中的光彩却居然已经枯竭了。
“是有点困了……”林妃往床里靠了靠,换了一个舒适的位置。
“那就睡吧……”林若映将夏日用的薄裘给林妃盖好。
“你在这里,姐姐也安心了。”林妃闭着眼睛,终于有了淡淡的笑容。
“恩……陛下就怕姐姐产后不开心,让我多陪着姐姐。”话未完,手下的身体一震,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话。
林妃的声音有些颤抖:“真的是陛下的意思?”
“自然是的,没有陛下的恩准,这深宫哪里是我能来的地方。”林若映有些错愕,不解姐姐为什么这么问,心下隐隐觉得不对劲。
“我也不过随便问问……”林妃掩饰地笑笑。
明知道自家姐姐没有对自己说实话,林若映还是没有揭穿那份掩饰:“姐姐……是不是,陛下对你,不好?”
她措了措辞,生怕惹姐姐不快。
“他?”林妃苦笑起来,“我还真希望他对我不好呢……”
她不解,皱着眉,实在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林妃闭着眼睛,再没有说话的意思,实在是困倦了,又或者是不愿多说。
林若映低着头,将床边的帘帐放下来,回过身正准备吹灭桌上的长明灯。
“别吹,亮着罢……”帘帐后的女子声音有些紧张,唯恐这灯光会暗去,那么自己又要落到一片黑暗中去了。
林若映一怔,脸上的神色有些不好,她的姐姐肯定过的不好,然而她开口却笑吟吟地:“想不到姐姐这么大的人还怕黑,羞羞……”
林妃闻言,虚弱地笑了,但是笑得很美。
“姐姐……我就睡在外间,你有什么事就叫我。”姐姐……你不要怕。林若映将下半句话压了下去,她记得自己姐姐是一个很要强的女子,这一点跟母亲很像。
林若映走到外间,有个服侍的侍女过来给她铺床。不是省亲上见过的那些个侍女,虽然过去很多年,但林若映记忆还算好,加上那一次是第一次出席重要场合,所以,对当时在场的人都印象深刻。
“这位姐姐以前没有见过呢?”林若映坐在床上,看了一眼低头收拾的侍女,她生得很娇小,动作却很利落。
“回公子的话,婢子是今天五月初才过来伺候主子的。”
“你不认识我?”她居然叫她公子,要是林家出去的丫头,不会不知道自己是林妃的妹妹,“你是姐姐身边最大的侍女官吗?”
“是的,公子怎么了?婢子说错话了吗?因为小皇子是立夏出生的,婢子就是那个时候调过来的,所以不会记错时间。”侍女虽然疑惑,但没有允许,还是不敢抬头。
林若映手指敲着床上凉席,思维很快,立夏……小皇子……侍女……仿佛有什么联系在那里,只要想到了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可是偏偏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抓不住的感觉。
“我记得以前有一个女官姓辛,很年长,她如今在哪里?”林若映记得那个女官,省亲的时候,姐姐派她来接自己,那个女官很威严很干练,跟自己说话的时候却很和善。
“公子说的是辛嬷嬷罢,她年岁大了,已经放出宫去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这婢子不清楚,公子要想知道,婢子这就去问问。”
“罢了罢了……我也不过随口问问,夜深了,你也下去休息吧。”
“婢子告退。”
房内,安神的香薰缭绕。
夜里静的没有一点声音,林若映睡在陌生的地方,原本应该睡不去,可是今天这一天实在累,不一会儿,她便睡过去了。
夜色里,一抹娇小的身影从这边的宫殿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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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林妃已经从皇后那里请安回来。
这时候林若映刚刚洗漱完毕,穿着衣服。
“瞧着真是俊秀少年。”白日里,林妃看上去气色好一些了。
“姐姐莫要打趣我。”林若映在外衣穿好,笑起来。
“少年好,免了许多麻烦。”林妃在桌边凳子坐下,昨晚那个侍女端着早膳。
“当然好,不然少不得要陪着姐姐去请安,哪里还有懒觉可睡。”林若映得意地扬眉道。
“你呀……”林妃溺爱地摇了摇头,吩咐侍女把早膳放着。
“尝尝看,也不知道还和不和你胃口。”林妃舀一晚粥,搁了一些配菜在上面,看着挺清爽。瞧着是金色的南瓜和散落的百合果,名为金瓜百合粥,一碗小粥也做得精致无比。
林若映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