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在林肯纪念堂的中轴线上,裴孜仰起头望着不远处的方尖碑,想起多年前那个夏夜,他和裴绍席地而坐,望着黑幕穹顶的夜空,繁星闪烁。他已经厌倦了充满消毒水的日子,同样也厌倦了这具躯壳下的灵魂,唯一让他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和珍惜的,便是那个从小看似敌人,其实亲密无间的兄弟。
这份唯一的眷恋,让他在那个夜晚做出了一个愚蠢的决定,但那时候自己竟然觉得这是唯一一次能帮到他的决定。但事实却是,他不仅没有帮助他,反而拖累他、害了他。
“在想什么?”叶语的提问打断了他的回忆,裴孜看着在自己面前突然放大的脸,摇摇头,“在想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还是个少年,今天旧地重游,已经是三十奔四十的大叔了。”
“你这是在感叹岁月如梭?”
“不,我只是在感叹日子怎么过得如此之慢,我希望我现在应该老到什么都不记得才好。”裴孜的话透着阵阵凉意,却让闻者一阵心酸。
竟然有人盼望着自己的生命之河早点干涸,他该经历着怎样的困顿和苦难?面对裴孜突如其来的低沉,叶语有些不知应对,只能傻傻地听他继续。
裴孜清澈的目光中,没有哀伤,多的却是一抹嘲笑和无奈。
“小叶子,你看,我是这么幸运的家伙,每年要支付费用惊人的诊金换来我余下岁月里的平常度过。如果不是身上流着有钱人家的血,我可能早就被人遗弃在那个无人的角落里,慢慢等待死亡,死了也不会有人多叹息一声,多哀伤一秒钟。所以,我还有什么可求的呢?我这条命是用裴家的钱给堆积起来的,所以,哪怕我活得再腻、再无聊,也只能像那座方尖碑一样,堆放在那里,没有倒塌的权利。”
在所有人看来,能出生在裴家,那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好命,但是这个命运却又给他戴上了一付致命的枷锁。
裴孜,从一见面开始,这个男人便给叶语留下了一付玩世不恭的印象。后来慢慢地她才知道这张总是嬉笑的脸下,裹藏着一付脆弱的躯体。直到今天,听到他尖锐地嘲笑自己的话,才知道他内心已经悲观如斯,那副笑脸只不过是无处发泄的悲伤结痂成的面具。
“你不该这么悲观,起码,现在不是很好么?你和正常人没有区别。我想哪怕花再多的钱,裴绍也不会介意。”叶语很难组织起有效的语言劝慰,只能泛泛而谈,希望他想开。
裴孜淡淡地一笑,“小叶子,我在骗自己,裴绍也在骗他自己。我怎么可能会是一个正常的人?我不是,而且永远不会是一个正常的人。”
“你,太悲观了,我相信现代医学很发达,罹患精神类疾病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不说别的,就说我,我也得过,不是现在还是活蹦乱跳地活着?”
裴孜微微摇头,苦笑道:“我,是一个没有希望的精神病患者。”
“怎么可能……”
正当叶语想制止他继续沉浸在这种不恰当的自我否定中,裴孜的一句话让她震惊。
“这是遗传性精神疾病。”
遗传性,三个字如同千斤闸门,扎断了所有的希望。叶语面色渐渐苍白,张口欲言却讲不出任何话来。
裴孜惨淡地笑了笑,“所以,我不可能有妻子,不可能有孩子,更不可能有所谓的未来。”
“不会,有……有一些……”叶语竭力地想组织起一些语言告诉他,事情未必如此悲观,但裴孜却轻声道:“你没有见过那个人,我见过,我见过他发病时的样子。”
虽然他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但叶语一下子便听懂了他的所指。
“那是一付可怕的场景,即便只有一次,仿佛还在眼前。他发起狂来,就如同地狱里来的恶魔,所有的一切都会被他撕成碎片。所有的东西都会荡然无存,他可以随意地砸烂任何看见的东西,包括我的母亲。”
叶语的瞳孔瞬间收缩,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裴孜刚才说的意思是否是说他的母亲是被裴畋杀死的?
裴孜低垂着头,有些神经质地笑着,“一个舞女是怎么死的,我想没什么人关心吧。而且,他也不用负责。你看这就是上帝给我们这种人的特权。”
叶语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这是裴孜第二次说他以前的事,但和他说与裴绍的童年不同,这一次竟然是如此的血腥和恐怖的记忆。她以前的想法原来错了,那个不知姓名的女性不是不想念自己的孩子,也不是不敢于裴家抗争,而是她已经丧生在自己所爱的男人的疯狂中。
当时的裴孜在哪里?不用他多加说明,叶语也能猜到一二,他既然看见了,那就是他也在现场。一个幼小的生命是如何在疯狂的父亲手中逃脱的?只怕那是作为母亲用生命换来的。
阳光照射在俩人的身上,但叶语却觉得周身寒意笼罩。这是什么样的命运看着母亲被杀,还来不及憎恨就被宣判要走上同样可悲的命运之路。
地狱中来的恶魔。
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听到过这个词。椎名夫妻说过的往事,他们的遭遇。难道那一次便是裴畋病情爆发的时刻?阿修罗,嗜血的恶魔。
椎名那根截断的指头,椎名夫人背后那永远不能根治的伤口,一切一切都在告诉她一个原因:裴畋不是被那场惊心动魄的搏斗压垮心理的,而是诱发了他体内早已存在的不安定因素,让他彻底疯魔。
可能在那一次发狂之后,裴畋认识到了自己可怕的真面目,才决然地与椎名夫妻以及所有朋友斩断了联系。他是害怕给他们带来更多的伤害。
而他的失踪,极有可能是在又一次独自探险中复发了病情,最终消失在莽莽荒原中。只是不知道这是一次不幸,还是他的自我放逐。
如果裴畋有这种疾病,裴孜又称那是遗传性的,一股不祥的念头在脑海中闪过,难道……
“这种疾病的病原直到现在也无法定论,不是所有的家人都会有这种情况。裴敖是正常的,裴绍也是正常的。”裴孜好像知道叶语在害怕什么,他继续道:“这是来自母亲一方的遗传,发病的源头是我的奶奶,老头子的原配夫人。”
裴白氏,那个在油画中端庄而娴静的女子浮现在叶语的眼前。
“这是裴家的秘密,就连我姑母可能都不知道,她是疯魔后投湖自尽而亡的,那时她只有三十二岁。”
画像中的女子年轻的原因不是为了给后人保留一份美感,而是她在盛龄的时候便赫然先世。
正文 二百五十一、真相(三)
二百五十一、真相(三)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了,很快便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刚才还光芒万丈的太阳,不知道躲到了那一块乌云之后。浑圆的雨珠击打在光洁的地面上,散起一朵朵小花,安静而沉默。春初,正是咋暖还寒时节,这一阵突如其来的雨点,带来了料峭的寒意,打散了游人们游览的兴致。人们很快纷乱地散开,不少奔跑在雨中的脚步击打起浅浅的水花。
叶语和裴孜站在纪念堂的屋檐下,听着哒哒哒的脚步声,承受着横横地寒风。
裴孜眯起了那双漂亮的眼睛,心底有个声音在呵斥他的卑鄙。这是在博得她的同情吗?不是,他不需要同情。但是,他依然要告诉她全部的真相。
“还是太过急躁了。”如花的容颜中闪过一瞬的讥讽,“裴孜,你真是一个卑鄙的家伙,你的伪装今天要全部撕扯下来么?”
裴绍,这个为他挡过不少风雨的兄弟,如果知道他今天的行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裴孜淡淡地回答自己,就算被他撕扯成碎片,他也一定要这样做。所谓幸福,不是只有两个人在一起那么简单。就算要伤害,他也不愿意被伤害的人是他。
叶语抬起头看着密布乌云的天空,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寒雨,打湿了最初的心情。
裴家,这个煌煌巨家,在外人眼中风光无限,叱咤风云的人家,一个可怕的命运之环笼罩在他们头上。三代人,每一代都会抽中那个标记着黑色命运的签。上一代是裴畋,这一代是裴孜。
叶语并没有想到裴孜这份倾诉有些忽然,更有些突兀,当然也不会想到这种倾诉背后隐藏的含义,她只是单纯地为裴孜感到不甘和悲伤。没有希望的命运,不可能拥有的家庭和爱人,人生道路中最温暖的东西,他全部不能拥有。在这样绝望的人生道路上,他还要走多远?还能强自支撑多久?
“有时候,死亡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选择的逃避方式,我没有权利去死,因为我的命不是我的,而是裴家的。”裴孜的声线没有悲伤、没有自怜,只是淡淡地陈述着事实。
叶语忍着鼻间滚过的酸麻,努力地不让泪水出现,同情只会灼伤他的心。
“你有没有想过,你会面对什么情况?”裴孜突然发问。
“什么情况?”叶语抬起头看着他,对他突然转折的话题有些意外。
“虽然裴绍是正常的,但你能承受将来你们的孩子会像我一样的命运么?”裴孜那双眼睛尖锐起来,抽紧的嘴唇中吐露着可怕的问题。
叶语的目光凝固了,自以为明白了为什么鲜有提及往事的裴孜会在今天如此多话。他是在像她解释,让她了解未卜的命运是多么残酷。裴绍现在的确是正常的,但是,没有人能保证他的孩子也一样正常的。如果有一天,他们拥有了一个和裴孜一样命运的孩子,她该如何自处?
叶语的心被人狠狠地捏住了,那只手正是命运之神的手。
“现在还来得及,还来得退出。”裴孜的脸色一样苍白,看着她的眼睛中显露着倔强和悲伤。
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在为她悲伤么?叶语有些混沌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只是,这个要求太血淋淋和残酷。她能离开裴绍么?叶语转过头看着远处渐大的雨势。
那张总是板着的面孔浮现在眼前,那时候自己有多讨厌他?那个男人总是斜向下四十五度看着她,虽然那是因为他本身身高便比她高太多,但也是明白显露着对她的怀疑和不愉。但是命运总是那么奇(提供下载…)怪,当这份讨厌慢慢变成欣赏、羡慕和倾心的时候,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在同一片土壤中相遇、纠缠,最后同气连枝地绽放出生命之花。
离开他,便是从一朵花中剥离,不是斩断经脉,而是从头至尾地撕裂。她能离开他么?离开便是死亡。
当确认这一点的时候,她苦笑着转回头,“太晚了,已经来不及了。”
裴孜盯着她的眼睛,“爱情真的如此重要么?”
叶语默默地盯着他,爱情如果不重要,艾卿,那个在烟花下苍白了脸的美丽女子,为何尽失高雅?虽然她不了解他们的过往,但同为女人,她能感觉到那一声声嘶力竭中带着的既是怨恨,更是割舍不断的带血的哀伤。
艾卿和她这个小市民不同,她就是一个世间完美女性的代表,美丽、温雅、还有傲人的事业,这样的女人难道天下的男人眼瞎了么?当然不可能。但她到现在还是一个人,为什么?
原因只可能有一个,只是为什么这个男人看不见?
“如果爱情不重要,她为何对她自己这么残忍?”
叶语的话让裴孜停下了沉浸在自我嘲讽中的情绪,他扭过头,目光怪异,“你说什么?”
“这种事情,你们男人不会了解。”叶语自嘲地笑了笑,“不要问我了解多少,有些事情女人只需要一眼便能明白的事情,对你们男人来讲可能一辈子都不能理解。”
裴孜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单薄的身体在听到那个影射的名字时,瞬间佝偻了下去。
“我是说,艾卿知道么”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叶语抬起头来直愣愣地看着他。“那个爱你的女人知道么你没有告诉她,你没有问过她,就自己决定了一切,对吗?”
裴孜的眼角抽动了一下,她在说什么
“因为你自己感觉,自以为是在成全她,所以连让她知晓的权利都连并着剥夺了么?”
裴孜的目光渐渐起了变化,一直平静的眼眉带上了恼色和愤怒。
叶语有一瞬间感到后悔,她不该如此冒失,如果裴孜在这个时候发病,她是最大的罪人。但是最终她并没有退让,这不是一时的意气之争,而是替他们俩人感到的不甘和惋惜。
“你能确认你的决定不是你的一厢情愿么?还是你忌讳着,怕她知道事实的真相而害怕,最后离开你?与其让她因为这个原因逃离你,所以你先一步逃离开她”
裴孜闭上眼睛,叶语的声音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