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遂说,“那我的工作呢,我的事业呢?”
白薇哈哈笑,说,“甘遂,我认识你有一辈子这么长,你有没有事业心,我还能不知道?你可别告诉我,你一下子找到了人生努力和畚斗的方向。”
甘遂也自嘲地笑一下,说,“找结婚的对象可真不能找青梅竹马的,什么都瞒不过她。”白薇问,“那要找什么样的?不知根知底的,谁知道他祖上是不是有传染病史,本人是不是政治面貌过硬,有没有犯过错误背过处分,乡下农村有没有取过老婆死过媳妇?青梅竹马才好,了不起知道你卜小学一年级还尿床。”
“来初潮以为是要死人。”甘遂补充一句,把果盘放程沙发前面的茶几上。
白薇回头朝他笑,说:“你还记得这个呀?哎呀当时也太丢人厂,我穿了布拉吉爬在树上摘柿子,你在树下指着我的腿叫白薇你流血了。亏你妈妈还是医生呢,你都没偷翻她的医学书籍。不然,哪里会上演这么一出闹剧”
甘遂自嘲地说:“我是晚熟品种的柿子,要经霜打才能熟的。”
白薇说:“还是老朋友好,说起过去,什么都记得起,提一个头就知道下面要说什么。就算是误认初潮是破身,也都是栽在同一个人的手哩,不算冤。你要回去就回去把,我真的不想回去,回去对着你爸你妈,他们的脸色就算是不变,我自己也没意思,待不住的。”
甘遂:“那夏天过去了呢?”
白薇说:“也许到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把这件事当回事了。谁也不会活在伤口里拔不出来。不过是有的人长,有的人短,全靠时间罢了。我们既然浪费得起,何不就浪费一回?你就让我任性一下,有的我去算了。我还能有什么将来呢?我是可以做妇联主任,还是宣传部长?”
甘遂低声说,“对不起,是我不好,害你受苦。”
白薇说,“明明是我强求的,我早该听你的劝,不要这个孩子,我也不会连子宫都保不住,成为现在这个连做女人都不完整的人,甘遂,自我出院到现在,你连抚摸我的欲望都没了不是吗?昨晚我们两个一起洗澡,你做什么了?你什么都没做。”
白薇望着露台外面粗大的雨柱哗哗地落在沙滩上,海面上白雾一片,海水和天空的界限模糊不清,灰蒙蒙白乎乎,浊浪滔天甘遂被她的话吓着了,忙解释说:“不是的,我是怕你恨我拒绝我,毕竟这是我的错。你要是好好的还是一个姑娘的身体,就不会出这样的状况了,我也怕你不肯再接受我,怕你会想起被逼流产的那个孩子。”
白薇坐起身抱住他的头,吻他,说:“我以为你不再爱我,我以为你嫌弃我。”
甘遂说:“怎么会?我们是青梅竹马,像两根竹子凑成一双筷子才能用,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谁能嫌弃自己啊?谁都觉得自己伟大光明正确。”
白薇被他说得笑了,继续吻他,说:“那好,那和我亲热吧,我们都多久没亲热过了?现在好了,都不用担心避孕的问题了。”
甘遂苦笑说:“是啊,凡事都有好的一面,我们要朝着光明的一面前进。”
至于光明背后黑暗的那一面,既然被光明压在反面,就当它不存在好了。
这大雨到第二天还在下,甘遂说:“这雨在这么下下去,就没菜吃了,家里眼看要断炊。”白薇拿了一副扑克牌在通关,头也不抬地说:“地窖里还有葡萄酒,喝醉了就不会觉得饿了。”
甘遂靠着门框看着水帘洞一样的别墅,淡淡地说“我要是回去了,你就打算这么过吗?不出去买菜买粮食,就靠喝葡萄酒度日?再说你根本就不会做饭,我走了,是不是要像从前那个男人那样,烙个巨大的饼挂在你的脖子上?”
白薇说:“哎呀好办法呀,我就只咬下巴颏下面这一点,别的地方都懒得去咬,饿死算数。”
“白薇。”甘遂无奈的说。
白薇一笑,说:“瞧你说的,我不会做还不会走啊?到馆子或者陈鸿喜那里去吃就是了,或者我请个保姆,让她给做就是了。我还真饿不死。”
甘遂鼓起勇气说:“白薇,我有话说。”
白薇说:“哎呀你别烦我,我这副牌怎么都通不了,正愁呢。”
甘遂心里百般浮躁,把手压在牌上,正经地说:“白薇,我有话说。”
白薇怒了,把手里的牌一扔,拂袖而去。
甘遂上前拦住,再三说:“白薇,我有话说。”
白薇逃无可逃,她尖叫一声说:“甘遂,你不要得寸进尺,我说了我不想听,就真的不想听。你要回去就回去,你要找哪个女人就去找,我都装聋作哑了你还要怎么样?一定要我撕破脸吗?我给你脸你不要,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甘遂被她这么一吼,反倒冷静了,问:“你说什么?”
白薇这下不走了,她坐回沙发上,把牌收起来,分成两墩,洗牌。她说:“你想回去找那个女人就去找。我第一不能拦着你,我要拦也拦不住;第二,我又不能不许你,我们结婚的事实摆在你面前,这都办不到的事,我不相信我能办到;第三,我昨天已经求过你了,你也回应了,可你仍然要去,我就放你去。可是你去了,你就不要想能回来。我虽然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但我还是一个人,有起码的尊严。你不想给我这个尊严,我自己总要争取。”
甘遂呆呆得看着她。这个白薇,是他陌生的。他从来不知道她有这么敏锐的观察力和分析能力,并且有涵养和伪装能力。他所知道的白薇,是一点不如意就要诉苦的大小姐,是吃喝玩乐跟他一样精的官小姐,是想要什么就指着下命令立时三刻马上要捧到她手上的千金小姐。如果不是年轻漂亮,再加上家世好,就凭她这样的脾气,其实是有点招人厌的。但她幸运,托生在一个好家庭,又一个宠爱她的母亲和一个移情的表舅父,还有一个一直忍让她的两重表哥甘遂,她可以做她的世界里的小公主。因此她不屑于探究和关心别人在想什么。
他一直以为她只沉浸在她自己的悲伤中,却没想到她有这么细腻的感觉,知道枕边人有了外心。
白薇把牌洗好,重新一张张摆开,有一下没一下地通关,等他开口。
甘遂看了她好一会儿。
白薇迎着他的目光,和他对视,毫不退缩。
是甘遂先败下阵来,他垂下眼睛说:“白薇,请你原谅我,我不能不去。我不是要背弃你,我是想去处理好这件事。你不知道,她……她怀孕了,马上就要生孩子了。”
白薇听了这句,才是真的起了,脸气得发白,指着甘遂说:“你好啊,你好啊,你真够狠的呀。你眼看着我的孩子死掉,却可以一边和别的女人生孩子?甘遂,我认识你三十年,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人!”
甘遂深吸一口气,镇定的说:“白薇,是我的错,我不想为自己辩护,只是事情和你想的有出入。我不是在你生病的时候犯的错误,是以前,是……我去年秋天出差开会那个时候的事情了。那本来是逢场作戏,没想到出了意外,她告诉我说怀孕了,我才知道这件事。此前我真的不知道,我出差回来后,就没和她有过联系。白薇,我只是想去问问她,打算怎么办,我没想过要背弃你。”
白薇盯着他的脸说:“可你已经那么做过了。”
甘遂说:“是的,我错了,所以老天惩罚我。”
白薇劈面一个耳光打过去,恨说:“老天要惩罚你,就该让你在海里淹死,而不是惩罚我,让我没了孩子又没了子宫。你作下的孽,为什么要我承受?”
甘遂绝望地说:“我们是一个整体,是两根竹子并在一起才能用的筷子。”
白薇恨得哈哈大笑,说:“一根破竹子,我折断了你。什么青梅,什么竹马,骗的是什么人?这样的关系都会靠不住,我要你做什么?一拂袖,满茶几的纸牌朝他脸上飞来。
甘遂等纸牌在身周螺钉,才说:“白薇,那个女人,已经怀孕开九个月了,孩子马上就要出生,我必须过去,她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她的父母在‘文革’中死了,只有外祖父母在,但因为这件事,气病而亡。那个女人一直侍奉到他们过世葬了他们才告诉我这件事,她现在举目无亲,我不能坐视不理。我已经在这里煎熬了半个月,我不得不告诉你,我必须去一趟杭州,白薇,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你回家去,或者回你家里,都行,好不好?”
白薇静静地听他说完,问:“在这里的半个月,对你来说,都是在煎熬是吗?你是早就想去了是吗?”
感虽说:“不是。我是在海里游泳的时候下的决心。本来我以为我不去想就可以逃避,本来我想就那样一死了之也不错,但我想起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她又怎么办?那个孩子又怎么办?我是不能死的,我犯的错误,在我没能纠正之前,怎么能死?说到底,我是个军人,临阵逃脱,非军人所为。我宁可被你鄙视,也要告诉你实情。”白薇果然鄙视地说:“你真是个懦夫,你在那个时候死了多好,你死了我会因为爱你跟你一起蹈海而死。可你偏要活下来,你存心要让我受苦受累,活受罪。”
甘遂以手遮脸,心死一般地说:“白薇,不用你咒我,我已经判我的死刑判了无数回。”
白薇却不为所动,她说:“可惜你第一千次一万次又活了过来。甘遂,你是真的不懂还是真的笨?你就不明白我要吃这些苦头是为了什么?我如果不是爱你不会想为你生孩子。我如果不是想我们以后会相亲相爱活到老,是不会想要一个孩子的。可是你全都不在乎,你偏要辜负我的一片苦心。我在怀孕我在吃苦我腿脚浮肿的时候,你却在和别的女人睡在一起!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正是你这种不负责任自私冷血的行为,才导致我胎停了?这是老天在惩罚你,却劈错了人,落在了我的身上。甘遂,你确实好去死了,你死了,我不会流一滴眼泪。”
当她诅咒他的时候,却是流着眼泪在说。
甘遂说:“白薇,不论你怎么恨我骂我,我都不会辩解一句。是我的错,我认。是我负了你,我也承认。如果这世上有后悔药卖,我会卖掉我的灵魂和魔鬼交换,可是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那我只能对你说对不起,但我仍然要去。等我解决完这件事,我会马上回来。我向你发誓,我不会和她再有任何瓜葛。”
白薇冷笑,说:“你们的孩子都要生下来了,还能说不会有什么瓜葛?你骗谁呢?那孩子不就是瓜葛?血亲不是瓜葛,还要什么样的瓜葛才是瓜葛?你当我三岁小儿,这么好骗?”
甘遂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要怎样,你才能原谅?”他抓起果盘里的一把水果刀,使劲全身的力气朝左臂的小臂扎下去,那劲头,像要把手腕钉在茶几上。
白薇啊一声尖叫起来,甘遂忍痛说:“可惜这只是一把水果刀,不够快,不够尖,不能让你解恨,但可以让我明志。”再狠心咬牙把刀拔出来,那伤口噗噗地往外冒血沫。白薇吓得脸都白了,想伸手帮他止血,又被那半臂的血给吓住了。
甘遂痛得白了脸说:“不用担心,只是有一点痛而已,死不了。比起你动手术的痛,这个小伤口算什么?白薇,求你不要再骂我了。求你同意,说让我去,并且不提我们之间会变成陌生人的话。人不可能一辈子不犯错误,你原谅我,我去去就回。”
白薇眼瞅着那只血赤糊拉手臂,虚弱地说:“你快去包扎一下吧,你着我了。”
甘遂说:“死不了,比起你流的血受的罪,我这个小伤口算什么?”
白薇被他逼得没办法,只好点头说:“好的,我同意了。你明天就去吧,我绝对不会提我们分开的话。”
甘遂说:“你保证?”
白薇说:“我保证。”
甘遂这才吐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先按在伤口上,再去卧室找急救箱。他虽然不是临床医生,但医生该知道的他都知道,先清洗了伤口。再往伤口里塞浸了碘酒的消毒纱布,最后盖上一块叠好的白纱布,用医用胶布贴紧。这一切做完,这几次痛得要晕过去。最后他还记得清洗了洗脸的瓷面盆,免得白薇进来见了一面盆的血水要犯恶心。
所有工作做完,他吃了两粒消炎药,倒上床上痛死过去了。
Chapter 5 夜行
甘遂临走前,打电话请他母亲过来陪白薇,为了能说动樊素珍,还讲了他必须离开的原因。
樊素珍一听是这样的事,先惊得说不出话来,然后问:“你确定是你的?”
甘遂心里正不自在,胡乱回答说:“我当然知道,您老人家问这个,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樊素珍骂道:“你猴崽子闯了祸,还知道向你妈求救?我是不厚道的人,干什么又要请我去陪你媳妇?”
甘遂哀告说:“妈,我已经头痛得要裂开了,你就别再火上浇油了。”
樊素珍说:“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去,你等我到了再瞳,我有话对你说。”
甘遂说我等你。
才半天工夫,樊素珍已经从北京赶到北戴河,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