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都看不到这样的奇观呢。茵陈听他说什么奇观,忙嘘了一声。两边都是人,他说人家是奇观,太没礼貌了。甘遂就贴着她耳朵说,那你还扭来扭去的,就不怕打扰别人?
在这样人多的地方,越动越会惊扰旁人,茵陈只得老老实实待着,用眼光瞄瞄左边再瞟瞟右边,没有人对他们这样人贴人站着有任何侧目的意思,大家早就见惯不怪,到这里来,不就为了这个吗?他们不能在马路上手拖手,那会被小孩子嘘;不能在弄堂里没有路灯的地方亲吻,那会被居委会大妈管;家里更是没有个人单独的小空间;除了这里,诺大个城市,没有让他们亲热的地方。他们化公共为私人,变广场为角落,用人海战术强征了一块领地,让整个城市默许了他们无声的呐喊。这是他们的地盘,他们作主。
茵陈安静地凭在防汛墙上,身后是她的情人。她从来没有这么满足过,她跻身在几百对情侣中间,人群让她觉得安全。她终于和同龄人一样了,一样有男青年钟情她,一样有恋爱的表现,她万分享受这个过程。她靠在甘遂的胸前,在心里把这一刻变成永久。
秋风从江面吹来,夜越来越凉,但因为有身后甘遂的体温,茵陈心里情热如火。左边右边的情侣一对对的少了,防汛墙空了一大半,甘遂问她累不累,要不要坐一下?现在后面肯定有空的凳子了。茵陈回头看他,说:“我们回去吧,明天不是要乘火车?我行李还没收。”甘遂说好的,又问你冷不冷?茵陈摇头说不冷。把手放进他的手里,真的不冷。
又转两次公交车才回到宾馆,已经快十点钟了。甘遂把茵陈送到她的房间,他在路上买了一串香蕉,准备明天在火车上吃,这时就顺手把香蕉放在茵陈房间的桌上。茵陈看一下桌子上的东西,随口说,咦,江老师已经离开了。甘遂看一眼室内,两张单人床,一张上面还放着书和一个布包,另一张已经被服务员整理过了,掸得平平整整的,可以和军营的床单媲美。
茵陈忽然觉得不自在,甘遂也看出来了,便说你早点休息,我明天来叫你。茵陈把他送出去,关上门,心还在跳。一晚上她都睡不塌实,老是觉得有敲门的声音。第二天一早真的敲门声响起时,她已经没精神。甘遂看一眼她的脸色,关心地问,怎么,昨晚没睡好?茵陈不好意思地拎起整理好的行李,说没啥,走吧。
甘遂说:“我昨晚也没睡好,和我同屋的老刘聊了半夜。”茵陈好奇,问你们都聊什么了,甘遂说我们聊现在最流行的书,《大趋势》啊《基辛格评传》啊《艾柯卡自传》啊。茵陈听到这里,自己倒先笑了。
看她笑得古怪,甘遂问你笑什么?是我不是看这类书的人?茵陈忍住笑说:“是刘老师看上去不像看这类书的人。”甘遂说:“哦,老刘阅读面很广,什么书都看过。我们甚至谈了《我的奋斗》和《金陵春梦》。”茵陈一本正经地点头说:“是的,还真都是不相干的书。”
在火车的软座间里,两个人因为昨天晚上都没有睡好而在补觉,梦中茵陈听见有人敲门,她打开来看,不出意外是甘遂。她本来就睡得浅,这时半梦半醒的,心里倒也清楚,这其实是她心里的绮梦。心里深处,她是希望他能来敲门的。
Chaptre 7 樱桃柄
到南京后,甘遂带着茵陈到了南京军区辖下一家高级疗养院去找住宿的地方,他的军官证在路上比任何介绍信都好用。买车票住宾馆进候车室,茵陈跟着甘遂,第一次尝到了特权带来的方便。不过此前她一直呆在学校和研究所那样的象牙塔里,基本与社会脱节,倒也没觉得社会上有多少不公平来。因此甘遂手持军官证穿州过府攻城拔寨,她也没有什么异议,只有觉得这一路这么顺利,是有男友在照顾。她从十五岁上大学开始,就是自己照顾自己,上食堂打饭一个人,去图书馆看书没人帮她占座,暖水瓶从来是自己灌。过了十年这样的生活,这一下子有人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这让茵陈整个人都沉浸在甜蜜里。
放下行李,两人在各自的房间里略微漱洗,茵陈又把长辫子打开,想重新梳一下。甘遂来敲她的门,说还有时间,可以在城里转一转。看见她的长发打开披散在肩头,辫过的头发再打开,就有了自然的起伏。
甘遂说:“别辫辫子了,就这样,好看。”他上前来,把手指□她的发丛里,贴着头皮,慢慢往外拔,轻轻抖松,让她一头秀发蓬蓬地披在背后。发长过腰,细细的小波浪,一向严谨端正的茵陈被这些微微的曲线镀上了温柔的气息。
茵陈的脸发红。她想幸好早上起来洗过头发,当时时间紧,赶着上火车,没等干透就梳成了辫子。束紧的三股发绺让海鸥洗发膏的香气藏在里面。甘遂抖开时,还有湿意在发丝间,氤氲的,有水的光泽,青丝如瀑,黑得发亮。
她伸臂环抱住甘遂的腰,抬脸吻他。从黑暗的电影院那个意外之吻开始,一直都是他吻她,她接受。她不是不想回吻他,她是在享受这个被追求的过程。到了现在,她决定给这种慢吞吞温吞吞的过程加一把火加一点温,她不想再是被动地接受,万一他退却了呢?难道她还要等?
甘遂得到她的鼓励和暗示,不再犹豫,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双手捧着她的后脑,和她做舌上之舞。茵陈被这个热吻吻得站不住,她挪开一点脸,说:“我忘了……”
甘遂和她耳鬓厮磨,在她的耳边问:“什么?”
“我忘了在哪本翻译小说里看到过,说如果能用舌头把樱桃的柄打个结,就可以做个好情人。”茵陈慢吞吞地说。
甘遂听了忍不住笑起来。他早知道这个文静含蓄的女孩,是个内心慧黠的淘气姑娘,却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有趣的话来。他问:“那我及格了吗?”
茵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还是接着自己的话说:“我一直以为那是外国人的夸大之词。”
甘遂再次大笑。他说:“那意思是,我是可以把樱桃的柄打结的?”
茵陈把腰向后拗一点,好看清他。
“你是。”她说。
甘遂问:“那我们还要出去吗?”他试探地问。
茵陈别转脸,答:“要。”
“什么时候可以下一步的樱桃之旅?”甘遂正经地问。
茵陈回过头来说:“已经开始了,不是吗?”
甘遂笑,收紧手臂,拉回她的脸来,在她面颊上吻一下,说:“那好,时间不早了,我们就先去莫愁湖玩吧,近,转弯就到了。”
“河东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茵陈笑答说:“为什么洛阳的莫愁女到了南京?”
“好像是卢家郎到南京来做官,她跟着来了?我们走吧,再不去,公园要关门了。”
两人锁了门,往莫愁湖那边去,黄昏时分,有下班的自行车流从身边淌过,车铃声泠泠作响,他们走在这样的环境里,有一种身入其中的感觉,好像他们是平常的夫妻,正随着下班铃声回家,内心有莫名的雀跃。
到了莫愁湖公园门口,甘遂买了两张票,售票员好心叮嘱说,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关园门了,不如明天来。甘遂说不要紧,我们就住附近,随便走走看看。
茵陈偷偷笑说:“她怕我们花冤枉钱,其实一张门票也不贵。”
“是,才几毛钱,跟买张电影票一样。”甘遂拖了她的手往湖边去。
“电影票不一样吧?要是放映时间过了半场,售票处就会关门,入口也没人验票了,那还是公园宽松点。”茵陈说。
公园不大,稍走一走就找到了莫愁堂。堂前的小水池里有那尊著名的女子雕像。甘遂看了看白石雕的仕女像,又回头看看茵陈,“和你有点像。”他说。
茵陈扑哧一笑,问:“哪里像?”
“静态的神情像。”甘遂说,“看着就让人觉得安宁,气定神和的,特别心静。”
茵陈莞尔一笑。吟道:“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擎履箱。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卢家郎。”她停下来,问:“莫愁的传说不都是幸福美满的,我好像记得沈荃期有诗《古意》,也是写莫愁,他笔下的莫愁可没这么幸运了。”
甘遂接着她的话头背那首古意:“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为含愁独不见,空教明月照流黄。”
茵陈点头说:“照他诗里所写,卢家郎曾经去边关打仗十年,十年征戍忆辽阳,所以是空教明月照流黄。看来这个莫愁女并不是像梁武帝写的那个卢家妇。可是李商隐曾写诗说,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如卢家有莫愁。唐明皇都不如卢家郎有福气,白当了四十年的皇帝,最后赐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这么多的莫愁女卢家妇,到底是从哪里起就搞混了?”
甘遂说:“《容斋随笔》里记载过这个故事,洪迈说是怀疑后人把郢州石城和石头城搞混了,以至附庸风雅者在南京石头城附会出一个莫愁女来。郢州在湖北,就是现在的钟祥。不过还是和洛阳隔得有点远。”
茵陈轻轻啊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我没看过《容斋随笔》。不记得我外公那里有没有这本书,回去我去找找。”
“要是没有,我把我的送给你好了。听说主席生前最后在看的书就是这本《容斋随笔》,我好奇,才找来看的,倒没多喜欢。”甘遂说,“不过我觉得,你会喜欢这本书的。宝剑赠名士,红粉赠佳人,书也要找到喜欢它的主人。”
茵陈说:“好呀,不过我还是回家找找吧,找不到再问你要。我听说外面找不到的书,你们那里都会有。”
甘遂哈地一笑,“是的,有这种说法。你想找什么书?开出书单来,我试试去。”
茵陈偏头一笑,问:“脂批红楼有没有?”
甘遂眼瞅着她笑,说:“我就猜到你会说个。”
“我不信。”茵陈说。
“不信?你看地上。”他指一指地面,浮土上果然有一个草写的红字,是甘遂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用鞋尖画的。
茵陈掩口而笑,说:“我就这么容易被你看穿?”
甘遂说:“是的,你就像蒸馏水一样清澈无杂质。”
“这是说我没有社会阅历单纯愚蠢吧?他们都那么说。”
甘遂摇头。“那是他们太复杂,人心叵测,反说君子没防备之心。”
茵陈一笑,说:“我们再走走吧,不然真的要白进来了。”
甘遂揽了她的肩离开莫愁堂,在这个不大的公园里逛逛看看,说些金陵旧事。茵陈头一次觉得有人说说闲话不谈专业和学课是那么有趣的事,而甘遂又天文地理历史都知道一些,两人说说笑笑,分外投契,直到公园的管理人员骑了自行车摇着铃铛来提醒游客公园要关门了才惊觉时间过得飞快。
出了公园,甘遂带她去夫子庙状元楼吃南京官府菜,茵陈很好奇,问他为什么你对南京这么熟。甘遂说,我大学是在上海二医大读的,像国庆元旦这种短假,就来南京玩了。南京来过好多次,熟了。
“原来你在上海读的大学呀,怪不得对上海那么熟。怎么,只来南京玩。不去杭州?”茵陈笑问。
甘遂给她的杯子里倒上点黄酒,说:“杭州也去,放暑假的时候就去杭州。杭州有我们部队的疗养院,去了就住那里,就在西湖边上。”
他说个地址,茵陈说那里呀,我乘车回学校总要经过的,老是见门口有人站岗,从来没进去过。甘遂说:“那下次我去杭州带你去玩吧,里面小食堂有个大师傅,菜做得很好,楼外楼的西湖醋鱼都不如他做的味道好。”
茵陈停下筷子,问:“你会去吗?”
甘遂说:“当然会去,你在那里,将来我就会常去的。等我回去找到脂批红楼,就给你送去。”
茵陈这个时候,一点没有想到将来他们会怎样,只是为他说的动心。想如果两个人要是真的能在杭州见面,他们一人骑一辆自行车,从苏堤上飞驰而过,桃花柳枝拂过头顶,那就太美了。
茵陈是一心一意想谈个甜蜜的恋爱。吃过饭他们就在夫子庙和秦淮河边散步,倘佯在想像中的六朝烟粉气息中,秦淮河的浆声灯影其实不用亲眼见到,有那么多的诗词篇章替他们勾描轮廓丰富细节,他们只需要在如梦的六朝乌啼中沉醉就可以了。
等到车声灯影都暗了,甘遂和茵陈在李香君住过的媚香楼下的桥坞头边拥吻。夜风中茵陈的脸凉凉的,甘遂的嘴唇滚烫的,贴在她的耳边,问她,等会儿我去你那里,行吗?
茵陈把脸埋在他的颈项间,闭上眼睛,任他的吻落在她的心上。过了好一会儿,她答:好的。
传说可以把樱桃的柄含在嘴里用舌头打个结的人,就是完美的情人。茵陈相信她遇到的就是这样的男人。他们住的高级宾馆半夜是不会有服务员来查房,甘遂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