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
良久,孔雀上前两步,将那簪子随意塞到窦蓝手中:“真是让人不快的表情。”
“明天给你几柱香,你尽可随意将这块缀着石头的破银块供起来。”孔雀看着她,眼中有着一贯的高傲和淡淡的疏离,“别忘了你的承诺。”
“……从不敢忘。”
天上会掉雨,会掉拳头大的冰块,甚至会掉下来一个看起来霸气侧漏的妖怪师父,却独独不会掉馅饼。窦蓝早已深谙此道,于是当三年前她正式行过拜师礼,被孔雀要求立下“在严宁庵中待满一百一十年”的血誓时,她几乎没有犹豫地照做了。
“我不告诉你我需要你在一百一十年后做些什么。”孔雀说,“但只要你足够听话,你一定能在这一百一十年内把那人命债给漂漂亮亮地还回去。”
三年下来,窦蓝依旧完全看不透妖怪的性格。狐姑母女承他照顾数百年,蘑菇们也是得他点化才能够开了灵智,可他们对大妖怪却只是敬畏而毫无亲近之意。孔雀明显是个肆意惯了的,说话天天夹枪带棒不说,还把“喜怒无常”这四个字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所幸窦蓝性子静,会看脸色也能装傻,这三年师徒相处下来,她倒是隐隐成了最能在孔雀面前说上话的人。
但这也只是矮个子中挑高个罢了。比如现在,她就只能站在这儿同眼前这只大妖怪大眼瞪小眼,徒然在额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半晌,孔雀终于淡淡地哼了一声,往自个儿的左腕上瞄了一眼,抬步便走。
窦蓝才松一口气,便忽感背后刮过一阵妖风,狐姑的声音急急地由远而近:“小,小豆子,你快回去,九闻那混蛋在厨房把窦柠折腾得快过奈何桥啦!”
又!是!九!闻!!!
窦蓝闻声,甚至来不及跟狐姑说一声谢,便飞也似地朝山顶奔去!
忽然,腰间横来一只雪白的广袖,下一刻,她的身子腾空而起。
“慢死了。”
迎面而来的强风吹不散后背的暖意。
“……谢谢师父。”
————————————————
孔雀没走大门,直接带着窦蓝跃过东墙,将她放在靠近厨房的一处竹林中,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孔雀从不插手庵内的事儿。无论是人类的,还是妖怪的。
窦蓝甫一落地,便急急朝厨房赶去。远远地她就望见了几个围观的女眷,其中赫然就有看似一脸焦急的康氏母女。
窦蓝没有心思理会这些人。她直奔内厅——那里正源源不断地传出巨大的咳嗽声。
她咬紧了牙关,猛地撩开那道幕帘,冲到那个痛苦地蜷缩在地上、脸色青紫就要喘不上来气的身影前。
“窦蓝?!”九闻一如既往地穿着张扬的花裙子,站在洒满了面粉的厨厅中,眼神有些难得的慌张,“我不知道他有喘咳——呃!”
“窦蓝你敢打我?”九闻的脸颊蹭上了一点儿面粉,显得有些狼狈。她很快地爬了起来,眼神凶狠地盯着窦蓝,嘴角的獠牙若隐若现。
九闻与窦家姐弟的梁子,三年来结得比南域的天沟还深。窦蓝的心胸着实不怎么开阔,窦柠恐怕还比窦蓝更袖珍些。自从窦家姐弟第一天进庵、九闻往窦蓝脑子上狠狠砸了一果子起,双方就从未停止过相互报复。
不幸的是,与狐姑的只长岁数不长本事不同,九闻这只妖怪的进境是极快的。这三年来,窦蓝不知道被九闻揍趴下多少次——当然,窦蓝还击的次数也一点儿不少。
比如现在。
“月圆之日快到了,九闻。你马上就会失去整整一半的力量。”窦蓝仰起下巴看着比她矮了半个头的九闻,眼里那份高傲和狠戾与孔雀竟有七八分相像。
“站在这里。”窦蓝挥手,地上便出现了一道刺目的红线,“否则,我就先打到你站不起身……”
“然后扭断你的脖子。”
九闻的眼睛全然变成了妖异的金色,她的獠牙刺破了嘴唇,让她原本精致的面孔显得愈发凶恶了起来。但是,九闻的的确确站住了,没敢再往前踏出一步。
“窦柠?”窦蓝回身,轻轻扶起在她的药效下渐渐回过气来的弟弟。
窦柠的脸色差极了。他克制不住地微微抖着,但还是给了自家姐姐一个大大地笑脸。
“……没事了。”窦蓝摸摸窦柠的脑袋,将他的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窦柠的喘息还是有点儿急促。他几乎整个挂在窦蓝身上,在即将迈出大门时,回头,盯着整张脸几乎兽化的九闻。
他有些艰难地摆动手臂,对九闻比了比拇指。
然后,狠狠向下!
8【八】药田鬼祟
【八】
热情高涨的围观女眷们看见窦蓝扶着全身白花花脏兮兮的窦柠出来了,都叽叽喳喳地拥了上去。
“多谢,不劳挂念,还请先让让。”窦蓝显然并没有打算变得稍微可亲一点儿。
“什么呀——小妮子气性还真不小。”人群中传来了阴阳怪气的声音,却倒也没人真敢上去拦着窦蓝。
窦蓝用了三年时间,完满地将自己在众女眷心中的形象从“没长眼力界的软柿子小孤女”升华成了“无论如何都不要去招惹一等暴民”。
即便是现在在道心院大权独揽、如日中天的康氏母女,也不敢当面给窦蓝难堪。
是的,康氏母女。
窦家姐弟甫来严宁庵时,道心院女眷的头头儿是从皇宫中被发配过来的刘氏贵妃。包括康氏母女在内的众女眷对她言听计从,晨起还要恭恭敬敬地去找她问安。
一年前,刘贵妃先是与那被窦蓝撒了一脸毒粉的长孙氏等人起了争端,咒骂厮打声响了整整一晚上,后来狐姑赶到,一人三十板子才让两方稍稍消停了。不想,一月过后,刘贵妃的尸体被人在池塘里头发现,全身都已经泡涨了,而所有的线索,直指长孙氏。
长孙氏自然不认,磕头磕得整块青砖染血,却无一人来帮她说上几句托辞。
狐姑冷冷地站在那儿,听得不耐烦了,便随性一挥手:“既然你没有别的话来洗罪,那便杀人偿命,按照规矩办吧。”
长孙氏第二天就被杖责而死。当天上午,道心院的一众女眷就跟没事人儿似的,纷纷聚在了康氏母女的小院中,开开心心地办了个以“好春”为题的诗会,据说,是康幼心拔了头筹。
这,就是严宁庵。
在窦蓝才认识那一帮子鬼鬼怪怪的时候,她也曾将严宁庵如此壮烈的扑街率算到过他们头上。但久而久之,她发现,除了那只无法无天的九闻,和她那祸国殃民的师父大人,其他的妖魔鬼怪们……不提也罢。
窦柠都会说,若是狐姑没有一点儿小法力和一本规则护体,康氏随时都可以篡了掌院姑子的宝座。
窦蓝深以为然。
严宁庵道心院中的一干老妇少妇,全是在各种深深浅浅的宅斗宫斗中的失败者。但她们显然有不一般的执着的胸怀,坚定奉行“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的真理,孜孜不倦地在道心院中开始了她们新的征程。
是的,严宁庵中的那些人命,从古至今,无一例外都是熄灭在她们的同类手中。
自从看透了这一点后,窦蓝更加变本加厉地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只螃蟹。她深深地意识到,想要在严宁庵中护着弟弟存活下来,要么用脑子让人惹不成,要么用拳头让人不敢惹。她开开心心地选了后者。
当然,鉴于现在修士、人类和妖怪只见的紧张气氛,她和严宁庵中的妖怪一样,只偶尔使一些不会被发觉的小法术。更多的时候,她要么使毒,要么直接挥拳头,情况视其心情好坏而变化。
窦螃蟹带着被欺负了的窦小螃蟹回到了螃蟹窝,那间破屋子。当然,它已然建得比三年前扎实多了。
“怎么回事?”窦蓝关上门。
“没什么新戏码。”窦柠撇撇嘴,扶着墙又缓了一会儿,“那疯子突然就跟了来,出言挑衅,还非要我喊她一声爷爷,简直荒唐。”
窦蓝在脑子里把九闻拖着扇了好几个耳光。
她知道窦柠说的绝壁是真话。因为九闻有病,就是这么有病,就是这么无人能望其项背的有病。
不过她屈起指头敲了敲桌板,定定瞧着她那刚开始长个子的弟弟:“我更关心你做什么出现在厨房?”
窦柠猛地僵了脖子,他大大的眼睛瞪着窦蓝,脸上有些不自在。
窦蓝极其温婉地对他笑了笑。
窦柠缩了缩肩膀,手指在头发上挺不甘心地爬了几把:“就,就是饿了,去找点儿吃食。”
“哦,听着挺好。”窦蓝纹丝不动,笑得愈发慈和了。
“阿柠说要给小姐姐做寿面来着。”外屋的门被打开了,清亮带笑的声音传了进来,“他已然偷偷练了好些天了,说是要在姐姐及笄前做出一碗毁天灭地一般好吃的面来呢。”
窦蓝挑高了眉。而那边的窦柠,已经大吼一声猛地把门口那梳着包包头的小姑娘扑倒在地上,丝毫不怜香惜玉地掐着人家:“叫你多嘴!老子都坚持着没招呢!叫你多嘴!”
窦蓝摸了摸自己额头上不存在的汗:“窦柠快放——”
话音未落,那小姑娘就以劈山救母之势将比她高了半头的窦柠扔了出去。
扔——了——出——去——
“阿光!不许再皮!”
窦蓝也急忙一个大步过去拉住正在龇牙咧嘴的窦柠:“杨姨,没事儿的,窦柠结实着呢,只要不喘,让阿光扔上个一天都无妨。”
杨氏无奈地看着自家梳着包包头的……儿子……挣开了自己,一蹦一跳地跑去窦蓝那儿,黏黏糯糯地讨糖吃。
“没有你的份儿。”窦蓝拍开窦柠的罪恶之手,“什么时候打得过阿光了,才可以吃糖。”
霎时,窦柠望向密友的眼中充满了真实的仇恨。
窦蓝让自家弟弟和阿光到外头玩儿去,手指一搓,简单地弄了个隔音罩出来。
“杨姨?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杨氏三年下来,美貌没有削减一分,却是更加瘦了。她有些疲累地揉了揉眉间:“蓝儿,你约莫有一周不曾回来过夜了吧?”
“是的。”她正在冲击练气顶层,为此,孔雀给她简单布了个聚灵阵,她每晚都坐在阵中对月吐纳。这些日子,窦柠一直和阿光一起,养在杨氏的院子里。
“连着三日,我都在半夜惊醒。”杨氏道,“总觉得田里有些动静。两个孩子睡得熟,倒是没什么反应。姨想着要出去瞧瞧,可你也知道,姨在夜里就是个瞎子,哪里能出门?”
“有动静?”窦蓝皱了眉,对上杨氏征询的目光,“不是狐姑他们。”
杨氏眼中的担忧更甚。
杨氏门口的小田地,有三年前的好几倍大,都是窦蓝这些年努力的成果。她同杨氏,还有两个小男娃一起,共同打理着这方田地,种种草药和蔬果,倒也算是闲暇的情趣。
最重要的是,她在这些田地里尝试着种了些许制香制毒必备、却因为管制森严无法在林大掌柜那儿买到的草药。那些种子全是拜托狐姑和蘑菇们拿来的,他们绝不可能因为好奇之类的缘故而半夜三更潜来药田,还一潜好多天。
“这些天我都领着阿光去饭堂,再没食用那些蔬果。”杨氏叹了口气,“但眼见着阿光最近又有些不好,手足的鳞片也依稀长了出来。之前晒好的子田大概就只够两幅药的分量,我恐怕他——”
窦蓝的眼神变得有些凝重。
杨氏的儿子阿光,同窦蓝现在一般,是个实实在在的半妖。窦蓝原本就有着妖血,配上了孔雀大妖怪制得药丸,得以用最平和的方式转换。即便如此,虽然没落下什么后遗症,她也足足僵在床上受了好些天的割骨之痛。
阿光不同。根据窦蓝所见,他体内的妖血,似乎是被什么人活生生灌进去的。而灌血那人处理得极其草率,将阿光体内的奇穴经脉搅得一团混乱,以至于这妖血不仅没有给他带来什么灵能(比如他就不能像窦柠那样瞧见狐姑的尾巴),反而不定期就要发作一番,使阿光彻底变成毫无理智的凶兽。
听杨氏的话音,似乎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母子俩才被家人放逐,最终自行投入这严宁庵中来的。
所幸的是,子田这种虽然在凡民中并不常见,却也不难栽种的仙草,恰好可以抑制阿光的凶性。在服用了子田煎成的药剂后,阿光虽然还是会变成的半人半兽的怪样儿,却能够心平气和地蹲在墙角玩儿蚂蚁,而不会四处冲撞着一门心思想要咬碎什么东西。
杨氏房中也有用来捆人的铁链子。它们着实能把阿光好好地捆在床上,可三天玩儿命挣扎之后,阿光最多也只剩一口气了。
是以,杨氏和窦蓝都不愿这么做。
“我即刻便拜托狐姑他们来瞧瞧。”窦蓝知道这就是杨氏来找她的目的,也就爽快地答应下来,“杨姨是对的,田里的东西,咱们还是暂时别吃的好。我曾做了几个香囊给听善阁的老太妃,里头正好加了些子田根,若是杨姨不嫌弃——”
“怎么会呢。”杨氏连忙道。
“那就先这样。”窦蓝回忆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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