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
窦蓝大喝一声,一手抓着刚削尖的竹片儿投掷过去,一手紧握着胸前的小弯刀,脚下运起了点儿风力便猛地朝那道黑影扑去!
窦蓝从小就有一股子狠劲儿。她长得比一般女娃子瘦弱一些,说话慢声细气的,刚开始被领出去见人的时候,哪家的小霸王都觉得她好欺负,都忍不住给她穿一穿小鞋。
然后呢?
不足三月,窦府前后八条巷子的皮实孩子见到窦蓝,都得乖乖缩起尾巴,会巴结人的小孩儿还能软软地喊一声窦姐。
窦家家主窦叠声为自家独女这性子捏了不知道多少把汗,可阿珠笃叶总护着女儿,并笑嘻嘻地说:“不操心,不操心,了不得我带蓝儿回南乡,南乡的少年郎一定喜欢蓝儿的性子。”
她第一次见着康氏母女就敢给她们难堪,方才在听善阁门口更是相当不客气地对长孙氏出了手。此番,她见着从屋子里头钻出来的诡异黑影,哪里还有手软的道理!
投出的竹片儿没有打到那小贼。对方被这么一吓,不知是怎么的竟然缩到屋子里去了。窦蓝皱皱眉,立刻跟进了屋。
京都地处北边,虽是夏季,夜晚也颇是寒凉。可此时明明正午刚过,窦蓝反手将门合上的一瞬间,只觉得周身一凉,阴风无凭而起,鸡皮疙瘩全都立了起来,心跳如雷。
不算小的屋子空荡荡的,除了她新添的家具床被,什么都没有。
她明明,明明看到了有一个人形的黑影……
“砰!”
窦蓝猛地回头,却只来得及看见窗户晃了晃——刚刚有什么东西撞上了窗户,从里头把窗子给关上了。现在,整个屋子都是封闭的,那凭空而来的阴风却刮得更甚,光线也仿佛被埋伏着的怪物一丝丝吞噬了去,窦蓝很快就看不太清了。
她的手心出了一层薄汗,却将匕首握得更紧。
她想起杨氏的几次欲言又止,和狐姑对这处隐约的避讳,莫非,此处真的有,真的有——鬼怪——
这里!!!
窦蓝骤然往左前方扑去!她丝毫不顾重重磕在地上的膝盖,高高挥起右手,将那小匕首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地往下扎!
就是这里!那东西,就在这里!
窦蓝如恶犬一般趴在地上。她什么都看不见,事实上,她拧成一团的左手也没抓到什么东西。但那自小臂以下的彻骨寒凉和面前混乱的气流都告诉她了那个鬼影就在她面前,正被她死死按在地上!
她再次高高抬起手臂——
“……唔!”
脑子受了重重一击。不等她反应过来,在不到半息的时间里,她已经浑身僵硬,手脚不再听从她的使唤。她觉得自己犹如置身最底层的寒冰炼狱,那股能将人一切懦弱诱发出来的、如割骨一样的冰冷!
不行,不行,怎么能死在这里!还有弟弟,还有窦家一百一十六条鲜活的人命!!!
她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她——
“砰!!!”
“!”窦蓝闷哼一声,整个人摔到了地上。
大窗户被撞开了,阳光重新洒进了屋子。周围不再是那一片阴森诡异的漆黑,窗外的鸟鸣声也重新传了进来。窦蓝全身几乎被汗浸湿了,她就那样囫囵地躺在地上,侧着脸,大口大口地喘气。
……走了?
“啊——真狼狈。”
窦蓝心里又是一紧,她随着轻笑声望去,只见一人站在窗外,一手扶着窗舷,正俯下身笑盈盈地望着她。
妖……妖怪!
白惨惨的头发,蓝莹莹的眼睛。这幅扮相可不就是古往今来长盛不衰的铁铮铮的妖怪蓝本么!
窦蓝还没来得及细辨妖怪的五官,就被妖怪周身的装饰给唬住了。
只,只粗粗扫了一眼过去,她起码认出了五种名贵宝石,不论水色,只看那个头,个个都能耗去她爹爹一整年的俸禄!
妖怪似笑非笑地瞧着窦蓝,将手从窗舷上拿了下来,施施然撑着下巴:“丫头,我瞧你颇具灵性,根骨奇清,你……要跟着我修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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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的时间后,窦蓝有些恍惚地在明红色的流苏垫子上坐下、手里捧着整个暖黄晶雕成的百鸟杯,心里懊恼得想把自己一口吃了。
她就这样跟着妖怪过来了!穿过妖怪在砖墙上画的门,跟着妖怪走了一路,现在坐在了妖怪的窝里!
眼前这只正以极优雅姿态泡着茶的妖怪,和狐姑可完全不一样!若说把狐姑放出去能有个家宅不宁的效果,换成眼前这只,可就是城毁国亡了!
可瞧瞧,瞧瞧她刚才都干了些什么!她不仅傻乎乎地跟着他来了此处,还跟着他念了一段神神叨叨的话,把他认作了劳什子血传师父!
“我方才对你用了引魂术。”妖怪师父在茶香中瞟了窦蓝一眼,慢条斯理道,“你不必太自责。”
“……”
大概是看到窦蓝的脸色实在不好,妖怪又耐心地补充了一句:“那术法你不懂,对人类伤害极大,一个不小心就能散了人魂。我以前总是拿它来造造杀孽,太久没这么温和地使它了,手上总是有些不知轻重。你现在能回神,已算是极好的了。”
“……”
“怎么,不乐意同我说话?”妖怪手中的动作停下了,微微敛着眉朝窦蓝看去。也不见他做别的动作,脸上更是平平淡淡看不出情绪,可窦蓝却在瞬间觉得泰山压顶,直叫她喘不过气来!
窦蓝天性虽横,却也知道什么时候该低头。她强忍着转身就逃的冲动,清了清嗓子:“你……准备教我什么?”
“你想学什么,我便能教你什么。”他重新靠回九龙戏珠的帝王榻上,手中把玩着喝空了的茶杯:“怎么,你又不想修仙了?”
“……想。”
“想修什么样的仙?长生的仙,亦或是……能杀人的仙?”
窦蓝眼神一凝。
“……能杀人的仙。”掷地有声。
“好极。姑琼从玉简里抄给你的功法,可是窦家的家传功法?”
“是。”
“从第一次引气入体到现在,过了几日?”
“……大致有一周的时间了。”
“呵,有几分领悟的天赋。不过进境太慢。”妖怪将指节往扶手上一扣:“那功法没用,扔了。”
窦蓝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新出炉的妖怪师父,大有与之拼命的意味。
妖怪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身上有妖族的血,还是霸道的羽族的血。用手镯子想都该明白,你不可能从那份人修撰写的功法里得益几何!”
窦蓝有些焦躁地润了润唇。她与妖怪的实力太过悬殊,对方既然能够悄无声息地将满心警惕的自己引导此处,若是人家非要夺走窦家的玉简,让她重新修习新的功法,她又能怎么样呢?
“我……和弟弟,是仅剩窦家人。”
窦蓝手指紧紧绞着裙边,第一次直直望进妖怪的眼睛里,一字一句地道:“爹爹,娘亲,窦家上下一百一十六条人命,全都背在我身上,瞧着我呢。我要修仙,修杀人的仙,为他们报仇。自然,得用窦家的功法才行。”
这是一个自泾州一统以来,传承数千年的宗族的尊严。
妖怪眯起了眼。随后,他骤然抬手,不等窦蓝反应,便不知怎么地已经将那块玉简握在了自己手上。
窦蓝心跳一滞,正要奋不顾身地抢夺回来,便见那妖怪一手持着玉简,一手点了旁边的羊毫,在纸上写划涂改起来。
“呵,不识货。既然你这么喜欢窦家的功法,那便练吧,不过得是我删改过的这一份——不乐意?要么它,要么我另给你一份妖族的功法,自个儿选吧。”
窦蓝抿了抿唇,还是把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很快,天青色的墨迹便铺满了整张纸笺。妖怪随意将它抛给窦蓝:“背住。现在就背。”
窦蓝接过一看,发现同她前些天背下来的基础口诀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改动了极少的几句,便也就安心照做。
妖怪十分神奇,仿佛能对窦蓝的背诵进度了若指掌,正好恰在她将将背完的那一刻飞了一颗乌压压的丹丸过来:“吃了。”
这颗丹丸黑得纯粹,偏偏表面上又忽隐忽现地淌着几道金红色的亮纹,就像是从内部绽裂开来似的。窦蓝犹疑了一刹,最终还是利索地将药丸吞了下去。
“……!!!”
灼痛毫无预兆地从喉咙处爆开,一路向下似是要将她的肚腹焚烧殆尽!与之相反的是,她的意识反而昏沉起来,她感觉得到痛,却又像是一个旁观者,反而有一种慵懒的昏睡感在她灵台中迅速蔓延。
怎么……不行……不能这样,弟弟还在等着她回去……那黑影,万一……!
“当真不能小瞧你。”
窦蓝恍惚间听到妖怪在说话。环佩叮当声逐渐靠近,接着,她的额头上一片温良。她不安地动了动肩膀,还在试图与那突兀的昏睡感与已经蔓延到四肢的疼痛抗争。
“你且放心。我容了姑琼拿祛病丹去救你那弟弟,就不会让他轻易死了。”
窦蓝的眉头动了动,却还是不屈不挠地皱在那儿。
“那黑影……呵,是庵里的鬼灵,平日里的洒扫工作都交由它们来做。它只是——大概受了谁的请托——来帮你整整屋子罢了,没有恶意,反而是你把人家吓得不轻。”
“对了,我叫孔雀。”
窦蓝的呼吸总算渐渐绵长。
妖怪又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眼光瞟上自己左手腕间隐约绕上的一缕银丝,满意地钩钩嘴角,甩着一头长发出门祸害苍生去了。
6【六】三年一瞬
【六】
窦蓝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她长在极东,父亲是伴着河图而生的东方神帝俊。她同她的九个兄弟姊妹以扶桑为家,在东海边日日嬉戏。每一日,他们中的一位便飞上扶桑树顶,为人间界带来温暖与热力。
时日久了,他们渐渐开始觉得厌烦。于是在某一位大胆兄弟的煽动之下,便相约一起畅游天下。
不想,此举给地上的生灵带来了灭顶的灾厄。高温绵延,溪塘干涸,山火不断,粮食果树全数枯死。父神帝俊大怒,召来一神箭手后羿,将他的九个孩子全数射了下来,只留一位日夜不歇,在扶桑树顶履行他的职责。
她也被射落了地面。帝俊决心好好管教这些没有规矩的孩子们,便将他们全数投入了弱水,夺了他们一身光彩和高贵,砍了他们的一只足,令他们在人间给人类示警思过。
人类唤他们作“乌鸦”。
日月斗转,沧海成田。帝俊淘气的孩子们便这样在人间界生活了下去,再也没有返回他们祥云缭绕的金殿,也再也没有见过那棵矗立在东海海角的扶桑。
最后,她觉得自己的灵魂缓缓地抽离了身体,漂浮到了至高天,以一种俯瞰的姿态看着地面上的变迁。
眼前有云雾渐浓,而她的耳边响起了低沉而庄重的诵音,正是她刚刚背下的,在窦家代代相传却又被孔雀改过了的那份法诀。
天演诀。
窦蓝听着听着,便不由自主地在云层中盘膝坐定,也张嘴跟着喃喃念着。
时间像是过了一个甲子那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她的后背肩胛处有一股难耐的烧痛在蔓延,她全身的筋骨都在痛苦地痉挛,却又似乎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动弹不得,耳边的咒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啊————————!!!!!!”
气息冲破喉咙,随着这一声长啸,窦蓝被抽离了所有的气力,仿佛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似的,从云端飞速扑落!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后背焦灼的痛楚尽数化为了一双漆黑的遮天之翼,在她身后以一种新生的姿态猛然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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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帝都。
“林大掌柜。”草堂的竹纹布帘被掀开,深黑的貂皮绒靴踏了进来。少女尖尖的下巴被米白色的围脖裹着,身上一袭低调的同色袍裙,除了斗笠的脸被冻得微红。
“哎哟,天青呐。”正吧嗒吧嗒抽着水烟的林大掌柜忙从柜台后站起身来,挺费力地把自己的肚子挤过了狭窄的柜门,和和气气地迎上来:“我瞧着外面的雪那么大,还猜你兴许不来了。”
“怎么会呢。”窦蓝熟稔地将背后的药篓和手上的大小纸包放去角落,又挑挑拣拣找出了仔细包装过的几方木盒递给林大掌柜:“应了大掌柜的香囊,就一定会按时奉上。另外我此番需要拜托您采购不少草药呢,年前应当是不会再下山了。”
林大掌柜翻看着那些整整齐齐摆在木盒中的各色香囊便已十分高兴,听了窦蓝的话便更是掩不住喜色——年关将近,大小人家赶着添衣加食,却不会来他的林家草堂买干鲜草药,怕招病气。偏偏年关多雪,待几日后太阳一出,潮气就上来了,每年他都只能一边瞧着别家铺子赚得盆满钵满,一边咬牙将生了霉烂了叶的草药丢弃。
两年前,不知哪阵红风把这小姑娘吹了来。她一人能吃下三成的库存,怎不叫林大掌柜把她当神仙一样供着?
更别说这小丫头还能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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