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见只有窦蓝一个,明显放松了些。她笑问:“窦小姐可是在找水源?”
窦蓝应是。
杨氏指了一条延至竹林的青石路道:“往这儿走便是了,不算远。”
她想了想,又说:“这口井往日也就只有我在用,那井搭子上串了一个空瓢,几团厚布,应当是无主的……我这就去帮光儿取药去了。”
窦蓝低声道过谢,便也拎着大木桶往竹林走去。
毕竟以前是个千金,她没走几步便觉得手心生疼。念着一会儿还要拎个满的桶回来,她干脆将空桶横放了下去,一路滚着走。
刘氏说得不错,小径蜿蜒,但其实也没几步路。窦蓝很快装了大半桶水,认了认方向便回程了——竹林草地并不十分难走,这样穿行过去可以省不少体力呢。
“……诶?”
夏日的竹林是菌菇丛生的好地方。窦蓝眼前便颤巍巍戳着一只亮橙黄的小蘑菇,但这只蘑菇的运气看着不怎么好——现在日头出来了,它正好戳在一个明晃晃的光斑上,眼见着有些蔫吧。
窦蓝恰好有些累了,便干脆停下来,用手舀了点儿水,给那小蘑菇洒了一洒。
如此来回几趟,窦蓝才将将把外屋清理了一遍,便听到一阵悠远的钟声。之前狐姑有交代过,到了饭点是会敲钟的。
她早就饿得很了。听到钟声,她快快将手擦了一擦,又重新将腿上伤口扎紧了来,便往饭堂走去。
当她终于走进饭堂,见着空荡荡的蒸笼、只剩油底儿菜盘子和一层结了膜的粥桶,又对上众女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儿时,她才明白康氏将自己安排在那僻静处的用意。
怪不得,道心院越是往里走越是荒凉。原来这儿吃饭是要靠抢的,有些名头的全占了靠近院门儿的位子呢。
窦蓝扫了一眼,没见着她的邻居杨氏。
康氏迎了上来:“你瞧,都怨我。蓝儿前头儿那么一摔门,倒把我给摔得糊涂了——严宁庵内清苦,日常用度花去的银子全是靠好心人捐来的,庵内一天只开三次火,每次只有足够大家七成饱的分量,姐姐妹妹的都得亲自饭堂用餐,非重病不得例外呢。”
窦蓝冷眼瞧着,康氏起身的那一桌靠菜盘子最近,统共有十余个女人,都不时拿着小眼神儿往自己这边瞧,一脸看好戏的模样;旁边还零零散散坐着好些人——鬓发是乱的,衣裳是脏的,还有人端着一碗稀粥就往自己头顶上倒——窦蓝盯着那碗粥心里一阵抽疼,也总算明白了严宁庵常被人唤为“京都城外疯人庵”的道理。
她这两天可谓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又拖着高过她腰的大木桶来回忙活了一个早上,现在被残余的饭香味儿一刺激,肚子便忍不住叫了起来。
康幼心银铃般的笑声紧接着响了起来。
康氏笑着瞥了眼自己的女儿,转头对窦蓝安慰道:“只能劳烦蓝儿先忍一忍的好,晚上那趟可要记得早些来。”
窦蓝不理她,拿了个空碗,上前将粥桶内里残余的冷粥全都仔细刮了下来,倒也给她刮了半碗多。她站起身,便托着半碗粥往外走。
“蓝儿这是在做什么?”康氏问,“饭食可是不许带出饭堂的,规矩可不好坏。”
窦蓝就当没听见一般继续往外走。
突然,她右肩上传来一股大力,竟然将她整个人一气撞到了地上!
那碗粥正凉凉地扣在她左手边,白花花黏稠稠地洒了一地。
窦蓝眯起眼,细细的打量那猛撞过来的妇人。
那妇人长得甚是壮硕,大方脸,颧骨上还有两道横肉。她被窦蓝一瞪,更是嚷嚷开了:“你这是什么眼神儿,什么眼神儿?!挡着路口磨叽不走,还怪着别人了不成!”
康氏叹了口气:“长孙氏,你也改改那急性子罢,下次走路慢些脚。蓝儿,撞痛了没有?不过啊,凭我说,你却要对你长孙姨说声谢谢呢,若不是她这巧合一撞,再一步,你可就坏了严宁庵的规矩了。”说完,便伸手要来扶窦蓝。
窦蓝懒得瞧她做戏,干脆利落地拍开。
“啪!”
大厅里先是静了一瞬,接着便闹起来了。那些没疯的妇人纷纷说长道短地将窦蓝形容得要多糟糕有多糟糕,康幼心更是跑过来,将刚站起来的窦蓝狠狠推了一把:“我母亲好心来扶你,你却打她!”
“……我不过走开了半步,这又是怎么了?”
随着这平板阴森的声音,棺材脸狐姑耷拉着嘴角,出现在了门口。她瞧瞧窦蓝还淌着饭粒子的手,皱了皱眉。
“窦家小姐来得晚了,现下饿了肚子,恐怕怨上我了呢。”康氏拿着袖子擦着泪:“说是不能把饭食带出饭堂,这可是狐姑您亲自定下的规矩。长孙姐姐眼见着窦家小姐要犯规,情急之下手脚偏了些,谁知窦家小姐竟不管不顾地耍起脾气来。”
康氏一边哀哀诉苦着,还不忘加上一句:“这,总归都怨我就是。”
狐姑心里苦极了。照她说来,她最烦这些女人,换脸皮子比画皮鬼还快,眼泪说来就来,她一介小妖怪哪儿来的神通去猜透她们那话里话外的小心思!眼见着是小豆子被欺负了,她狐姑也被不轻不重刺了一句,可她却不能掏爪子拿戒尺——要按着规矩来,要按着庵主大人的规矩来。
“窦蓝,你做什么要把饭食带出去?”
窦蓝回:“幼弟高烧晕迷,生死不知,此时再不可断了食粮。”
哟,对了。狐姑这才想起,小豆子还带着一个病怏怏的小小豆子。既然是为了重病之人,那小豆子就不算犯规。
不过狐姑又皱起眉来:这一上午事情出奇地多,竟让她完全把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小豆子彻底抛在了脑后。他们妖怪自个儿吃的东西,窦蓝家弟弟可吃不成,而庵子里一天三开火的规矩也是那人定下的——啧。
狐姑望了望被打翻的粥,脸色更加不好起来:“长孙氏,浪费食粮,自己去领十板子。”
窦蓝瞧着那长孙氏一下煞白的脸色,心中有些快意。突然,有声音似乎贴着她耳边响起:“小豆子,先随我走,我想法子弄些吃的给你们。”
见其他人都一副若无所觉的模样,窦蓝知道,这是狐姑的妖法了。
她正准备抬脚迈出门槛儿,又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叫唤:“那窦家小丫头,是吧?来,来,我这里还有点儿残羹冷炙,老婆子动了一口。你要不嫌弃,就拿去给你弟弟罢。”
4【四】蛇神碰头
【四】
窦蓝有些惊讶地顺着声音找去,发现在挺里面的一张圆桌上,竟然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老太太看着身子挺硬朗,刚才那声中气也足。她拄着虎头杖站了起来,朝窦蓝招招手。
窦蓝看得分明,那桌上有一碗满满的米粥,还有一大两小三叠菜。让她和弟弟都吃饱或许不能够,但姐弟俩也断不会饿着肚子直到晚饭了。
“太妃娘娘,这,这如何使得?”康氏急忙出声。
太妃娘娘?!窦蓝吃了一惊。
是了,是了。当今皇上是二子,上头还有个哥哥,两人一母所出。大子没病没灾,不纨绔也不失德,先皇临去之前自然下诏传大子继承皇位。可二子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不甘心,竟然趁着父亲尸骨未寒便勾结几个仙师将皇位篡了过去,更是二话没说便把自个儿的嫡亲哥哥一剑送去和父亲团聚了。据传原太后娘娘气得厥了过去,在金天殿中当着所有臣子的面将她的二子,也就是当今皇上骂了个淋头。
那皇上也是个荒唐的,心中似乎全无“骨肉亲情”四字,逆父弑兄之后,又把自个儿母亲投下了天狱,一关就是二十多年。后迫于苍生众口,才将母亲放了出来丢去严宁庵,从此只许别人称她为“太妃”,还另外扶了个同他年纪差不离的美貌宫妃做了太后。
简直荒唐!
窦蓝记得这事儿。几年前,她爹爹一身官服地出门,却是一身常服地回来。他叹着气将皇上禁闭生母,又扶宫妃为后的荒唐事儿说了一遍,“如此朝廷,不可为官。”
老太妃用拐杖敲了敲地面,连个眼风儿都没施舍给康氏:“丫头,台面上有几个装碗筷的小篓子,你和着一起拿了去看顾弟弟,一会儿路上别洒了。”
窦蓝咽了咽唾沫,行了个再标准不过的半膝礼:“谢娘娘。”
老太妃不再说话,径自拄着虎头拐杖,威风八面地走了。
窦蓝看看康氏绞得清白的指节儿,又瞧瞧狐姑炸成了一个大球的红尾巴,心中叹服——这就是气势啊。
饭堂中着实静了一会儿。
狐姑终于开口:“长孙氏留下,大雪小雪一会儿来带你去慎戒堂。窦蓝,你弟弟在前院,你随我来。”
窦蓝低眉顺眼地收好饭食,脚步轻快地随着狐姑跨出饭堂,将身后渐渐大声起来的议论全数抛了开去。
走了两个拐弯儿,狐姑那蓬松松的一团大红毛球儿也渐渐塌了,开始至少有了些尾巴的形状。窦蓝看着有趣,见左右无人,她便开口问道:“狐姑,瞧你似乎有些忌惮太妃娘娘?”
“忌惮?我诚心求求妖皇妖仙都显显灵,让我生生世世别再见到那老婆子啦!”
中年女子那阴气逼人的平板声音伴着这句话,显得特别有趣。狐姑见窦蓝笑了,立刻横眉竖目地强调:“你别笑,你大概不知道吧,她可是天罡命格!”
“天罡命格?”
“嗯,那种最重、最厉害的命格!克血亲,天生孤寡之命,偏偏有天罡正气护住命脉,妖邪均不能近身。”狐姑认真地掰着指头道,“说是,若不是投错了女儿身,她能当上皇帝呢!”
“你不知道哦,有一次我和她站得近了,竟然连传音术都使不出来!反正我一瞧到她便浑身不舒服。”
……太妃也是个可怜人。对于刚刚在危难之中拉了她一把的老太妃,窦蓝不想过多议论,便转开话题道:“世上当真有命数命格之说?”
“那当然,命格命数对你们人类影响最大了,那些人修可在乎命格命数了,厉害些的仙师能够依此掐算出命定的灾祸,好早早准备呢。”
“那,”窦蓝来了兴致,“你来帮我看看我是什么命数?”
“呃,这——”狐姑羞涩地用尾巴打了窦蓝一下,“我,我哪儿会呀。”
“……”
“你你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狐姑又打了窦蓝一下,颇是委屈地说,“我才是小狐狸呢,之前好不容易学会了认字,不合适这么快又去学新的东西!”
什么歪理!居然还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难怪道心院里的一干女子在这么严格的戒律之下还敢对狐姑阳奉阴违了!
没文化真可怕。
窦蓝撇撇嘴:“你不是算出了太妃娘娘的天罡命格么?”
“我几时说过那是我算的了?”狐姑摊手,“是我们庵主大人说的。不过我猜测吧,你既然能见到我的尾巴,你的八字应当是比较轻的。”
信你才有鬼,小时候有修士提过,她的命格别提有多稳了。窦蓝撇嘴。
说话间,一人一妖已经行到了一处大院。
“这是前院,我们这些原住民理论上居住的地方。”
窦蓝:“……”理论上?
狐姑推开门,几步走到床前很是嫌弃地戳了戳床板:“只有你们人类喜欢睡这样硬邦邦的木头床。我的鸡毛窝子可比它舒服多了,改天带你去睡上一觉。”
窦蓝定睛看了看狐姑方才在床头用指头活生生戳出来的一个小凹坑,不动声色地将狐姑从床头,从窦柠面前挤了开去。
窦柠还昏着。窦蓝试了试他的额头——又烧起来了。
狐姑凑上来,东看西看后小力推了窦蓝一把:“诶,你得有个准备,你弟弟的脑子似乎是烧得不好了。”她指着窦柠的额头:“你兴许还瞧不见,病气已经把整个天灵元窍都围住了。”
窦蓝心里一沉。在裘家,那家生大夫诊了之后也是这么说的。何况,窦柠又遭了半天折腾,现在额头烫得和火炉似的。
“你别急,我虽然只会些放火障眼的法术,不太懂治疗,但庵里头厉害的角儿多了呢。”狐姑看窦蓝眉头蹙得紧紧地,忙宽慰她,“这在修行界压根儿不算什么大问题,我先叫人去煎几付药来,先把烧给退了,再帮你去打听打听治脑子的事儿——噢还有你腿上的伤,嘿,说来你对自己还真狠。”
窦蓝虽急,却也知道现在的境况不容她急。她拳头紧了又紧,右手拇指狠狠地在那玉简上摩挲着,恨不能立即就修成传闻中能治人百病的仙。
“……那就拜托狐姑了。”窦蓝说,“说来,我还想要向狐姑讨一床被褥。”
“被褥?”狐姑皱眉,“你的院子里没有?”
窦蓝就把康氏母女带她去了角落破屋的事儿照实说了。
“那帮子心水儿全黑透了的女人!”狐姑气得尾巴又炸起来了,“我就说呢!你猜我今早在忙什么?突然有十几个女人如笋子一般冒出来嚷嚷着要搬去独立院子住!”
原来,道心院中统共有二十来座小院子,每个院子大小不一,但最小的也有三五间空房。女眷胆小,严宁庵又常年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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