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相面”。
老太妃的背挺得直直的,一脸庄重的模样。但窦蓝却能从她眼中看到笑意与慈爱。
这三年来,这个孤傲的老太太,明里暗里却是不知帮了他们姐弟多少忙。
狐姑捧着金盘,炸着尾巴上来了——对于身具天罡命格的老太妃,她还是有些怵。
老太妃显然对于女子的笄礼是十分的熟悉。她一把便挽起了窦蓝的头发,手腕老练地翻了几下,便用白玉簪给窦蓝盘了个倾髻,口中念道:“加簪一支,半生享乐,半生平宁。”
“半生享乐,半生平宁。”大家合声低念。
老太妃拈起了杨氏的金簪:“加簪二支,年华灼灼,妙思沥沥。”
“年华灼灼,妙思沥沥。”
老太妃将小将军的绿玉簪子拾起来:“加簪三支——”
“砰!”
“……哟,挺热闹的。”
银发蓝眸的大妖怪背着光靠在门边,脸色映着红烛的明灭,叫人瞧不清他的表情。
显然,蘑菇们设在外面的结界对孔雀来说,还不如路边的小石子儿绊脚。
狐姑嗖地一下便将跪着的窦蓝扯到了身后。
不等窦蓝反应过来,就见眼前的狐姑嗖地一下,又被孔雀扯开了。
“差点儿就没赶上我唯一的徒儿的及笄礼,真真是罪过。”孔雀四下瞧了一圈,倒是对老太妃挺正经地颌了个首:“久仰,我是孔雀,窦蓝的血传亲师。”
三年来,老太妃不知劝了窦蓝多少次,叫她远离那一帮子妖怪们——首当其冲的便是她那听着便不像什么好人的妖怪师父。可现下当真见到了,却只见老太妃眼中有凝重、震惊和一丝忌惮,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厌恶与惧怕。
老太妃举起左手,比了个挺复杂的手印:“如此,竟是如此……却也不怪我甫一走进这庵子,便有隐隐的……”
她抓回靠在一边的虎头杖,直了直脊背,气势比起孔雀来竟然不输一分:“我的确是高家仅存的后人。对于您的……事,我也略知一二。可自从我的长兄亡故后,高家嫡系再无男丁,愿灵已破,我自然不必再履行承诺。”
“我今日来,是来给我的乖徒儿添簪的。唔,看来我来的正巧——按照人修的规矩,第三只簪可是必须要让师父来加的呢。”孔雀也不正面接了老太妃的话头,只是一弹指,将那孤零零地放了一只绿玉簪子的金盘整个弹去了一边。
“嗷。”小寒一手抱着盘子,一手抱着肚子,脸色有些不好。
“来么,别让吉时过去了。”孔雀也不与老太妃争抢那最高的位子,只是走到窦蓝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会儿,竟然缓缓半跪了下来。
天可怜见,除了在搓背的时候,这三年来,窦蓝就几乎没和孔雀平起平坐过。
孔雀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窦蓝脑袋上的两根簪子,啧啧了两声,算是勉强能过眼了。
不知何时,他手中把玩着一支青绿色的长簪。
那是一支……孔雀翎。约莫手掌长,流光生辉,似金似玉,却又纤毫毕现。只一眼,她就知道,单看外表,这一定是一支能把其他簪子轻松比下去的……盛气凌人的簪。
很符合孔雀的风格。
孔雀眯着眼,找好了位子,便一手搭着窦蓝的肩,前倾了身子帮她簪上最后一支簪。
“加簪三支……勤修不辍,诛伏世仇。”
窦蓝猛地抬眼,孔雀依旧是那副不经意的表情,她依旧无法从那双妖异的眸子中窥得一分半点的情绪。
孔雀眨了眨眼,往后仰了仰,将窦蓝好好端详了一番,正当窦蓝觉得不自在的时候,他收回目光,自个儿站了起来,
“成年了,便要加倍努力地修炼才行。”孔雀拍拍窦蓝的头,便如同来时一般,自顾自地走掉了。
直到狐姑怪叫着扑了上来,窦蓝才打开了方才一阵痒痛的手心。
厚厚的痂脆得很,簌簌地落到了地上。
右手手心的皮肤泛着新生的嫩红,那些狰狞的痕迹仿佛是做梦一般,去无影踪。
——————————————
几乎对于所有刚刚行了笄礼的姑娘来说,笄礼过后的下午,宾客散去,一定是个陪伴家人的温馨好时光。
奈何窦蓝脑抽抽,为了一丛用来制香的、土鼠的尾毛,她舍弃了与弟弟,与杨氏母子共同歪在屋里嗑瓜子的美好时光,跋涉了半个严宁庵,跑来——
面对着九闻的,呃,尸体?
窦蓝在变成了半妖之后,眼睛比凡人利得多。路过庵中哪个不知名的水潭时,在重重枯败的莲叶之间,她隐约瞥见了一缕头发。
然后,就捞上来了这么一个讨厌鬼。
九闻还是穿得花里胡哨的,只是那些繁复的衣服浸了水,勾着泥巴和烂叶,倒是别有一番狼狈。
也不知道九闻在这水里头泡了有多少天,脸色煞白不说,已经微微发胀了。窦蓝用脚尖毫不客气地重重踢向他的丹田——呵,还有残存的起劲。
对于妖怪来说,这便算是“还活着”吧。
窦蓝挑着眉,其实心里老大不高兴地摸出了条粗绳子,捆了九闻的双脚,掂了掂,便一跳一跳地往狐姑的前院去了。
啧,土鼠的尾毛还没撸着呢。
14【十四】小黑狗儿(抓虫)
【十四】
在迅速地交换了意见之后,奄奄一息的九闻被窦蓝和狐姑放到了平时狐姑用来杀鸡的地方。
窦蓝解下了九闻脚踝的绳子,顺便把刚刚被她拉得脱臼了的脚踝给接了回去。
“来来来,我进来刚学了一招新的,”狐姑搓了搓手,“让我们来看看她之前遇到了什么。”
说罢,狐姑把那层阴森姑子皮给脱了下来,恢复了漂亮的模样,解下手腕处的铃铛,一边以一种奇异的规律摇着铃,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一束红光飞快地打入九闻的天灵。
九闻哇地吐了一口血,脸色不能再难看了。
窦蓝全神贯注地瞧了好一会儿,才转向狐姑:“我觉得你那术法约莫是失败了。”
狐姑不信:“你等等,急什么呢。”
窦蓝见劝说不成,便自顾自地跑去屋内泡了杯茶喝。
待她喝完了两杯茶,狐姑才一脸羞涩地跑进啦扯她:“诶,诶,再试一次。”
红光没入九闻的天灵,立竿见影地,九闻又哇地吐了一口血出来。
窦蓝:“……”
狐姑:“……”
窦蓝摁了摁九闻的丹田:“他大约还有四五口血好吐,你悠着点儿。”
当窦蓝与狐姑的眼前终于展开了一副水蒙蒙的图影时,九闻的前襟已经是一片暗红。
那影像是以九闻的视角回放的。刚开始,是一片令人索然无味的、灰扑扑的天。
窦蓝与狐姑一起全神贯注地瞧了好一会儿,觉得这片阴天有些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意思,便从屋子里搬出一张小凳子,坐下来慢条斯理地泡茶吃点心。
半晌,狐姑也甩了甩尾巴跳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手上拎了一只褪了毛的肥鸡。
当烤鸡的香味弥漫了整间屋子的时候,窦蓝望了望九闻的回忆,突然睁大了眼。
“瞧。”好戏开始了。
“这是……”狐姑手中扯了只鸡腿,“康家那个坏心眼儿的姑娘!”
是康幼心。此时,她正一脸惊怕地站着,似乎是九闻突然地跳到了康小姐的面前,将她狠狠吓了一跳。
康幼心似乎发现什么不对,一脸狐疑地走近。
“……九闻在后退。”窦蓝皱了眉,“两步。”
九闻为什么要后退?虽然只是稍微挪了两步就站住了脚,可这看起来却更像是……强撑着虚张声势。
康幼心睁大了眼,嘴里一直在说着什么,眼中虽然还有些惊怕,可前进的脚步却是变快了。
突然,九闻的视角猛地颤了颤,然后僵直了好一会儿。
这期间,康幼心一直在距离九闻五、六步的地方,一脸紧张得快要窒息过去的表情,手中也似乎正紧紧握着什么。
九闻的视线开始模糊了。
她似乎是整个人倒在了地上,影像中又是那阴沉沉的天色,偶尔掠过的高高的杂草,还有康幼心的衣角和头发。
狐姑制出的影图唰地一下就散开了。这说明,九闻到此已经失去了意识。
窦蓝与狐姑面面相觑。
狐姑伸手摁住了九闻的丹田,二话不说地输了一小半自个儿的灵气进去。
恐怕,对于狐姑而言,纵然九闻与她天生的气场相克,也比康幼心来的亲近。
窦蓝耸耸肩,也掏出了一个小药囊,卸了九闻的下巴直直往她嘴里倒。
“九闻是到了虚弱期了。”狐姑说,“似乎是这家伙的血的问题,每月总有那么一次不舒服。”
窦蓝虽然觉得这话听上去有哪里不对,却还是顺着狐姑的话头问道:“这几年我倒是大概知道九闻的虚弱期,可每逢这时候,她总是会好好消失个几天,这次怎么就被康幼心撞上了?”
“另外,九闻是什么时候得罪康幼心了,叫人家一见面就索命?”窦蓝蹲下丨身来,“我是没少和她动拳头,窦柠也没少挨她的揍。可平心而论,九闻哪里是能扛上人命的妖怪?上次她引得窦柠喘病复发,自个儿不也是一脸慌张的孬模样。”
窦蓝秉承的一直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弄死人”的凶巴巴的人生信条,是以,她对九闻的不愉倒是真得不能再真,每一次掐架,她也是使了十二分劲儿的。可这并不表示,九闻在她眼中,就是个铁板钉钉的恶妖怪了。
狐姑掐掐捏捏的,半天也没能让九闻更好一些。她转了几圈儿,还是决定出门:“你等会儿,我去找立夏来,他可通医理了。你先守着她,暂且别与庵主说——九闻是他捡回来的,一直以来放纵得跟亲儿子似的,你别赶上着找晦气。”
窦蓝应了。
久等狐姑不归,窦蓝喝完了茶吃空了茶点,摸了摸一直自我标榜的良心。
她决定把九闻倒腾一番,弄干净了好。
怕九闻被她给倒腾死了,在拿来一把猪毛大刷之前,她特地又往九闻的丹田里送了些灵气。
狐姑平时烫鸡毛的桶就在隔壁,虽说小了点儿,但也得用。她随意从附近的井里打了水来,就打算把九闻扒光扔进去。
扒完了上身扒下丨身,扒完了下身,窦蓝直直地愣了一会儿……又手脚麻利地把那坨沾了泥巴与烂叶子的衣服给盖了回去。
那是……什么鬼?
没等窦蓝琢磨出个前因后果,九闻那厢竟然微微有了些动静。
只见她——他,挺艰难地紧了紧眼皮子,与窦蓝遥遥相望了好一会儿,原本死人白的脸上竟然红了又绿好几回,着实精彩得很。
最后,他喉间咔咔两声,竟然猛地一个抬手,紧紧地抓住了窦蓝的手腕子。
“诶——诶?”
赤身裸体的妖怪少年不见了。一只湿漉漉的短毛小黑狗儿正可怜巴巴地蜷在窦蓝手边,无力地耷拉着它的九只耳朵。
窦蓝试探地戳了戳小黑狗儿的鼻子,也只得到了细弱的一声吭哧。
大概是刚才那福至心灵的一抓耗空了他最后一丝气力。
窦蓝见状,反而在心里将九闻高看了一层,觉得这小子还是挺识相的。
光天化日给一只妖怪少年洗澡什么的太丧失了。但洗一洗小公狗,她觉得自己还是能够驾驭的。
最后,九闻被一个人类姑娘坑得奄奄一息的黑历史还是被孔雀知道了。孔雀并没有如同狐姑想象的那样大发雷霆或是直接让康氏的小院血流千里,反而在敲了敲小狗儿的脑袋后,只轻飘飘地丢下了一句话:“你们的事儿我不管,而且平心而论,我本就不擅治愈的功法,现在就更不可能把他从阎王殿前捞回来。若是想救他,最好尽早去弄来两三个金系的妖丹罢。”
难为立夏,对着一只只比巴掌大上一点儿的小黑狗,也能准确地摸到穴位。窦蓝和狐姑就让立夏在那儿戳着戳着,叽叽喳喳地讨论了起来。
“什么嘛这混蛋居然是个男孩子。”狐姑托腮,“更讨厌了他了,一点儿都不想救他。”
窦蓝点头。
“可庵主……”
孔雀虽说自己不出手,却很好心肠地给她们指了条明路。孔雀的意思是,我不救,但我交待你们来救。要是没救活——唔。
窦蓝和狐姑都挺擅长从孔雀的话中听出其深意的。
“宜早不宜迟,妖丹不算特别罕见,可大过年的,不少猎妖人都洗手了,我们还是尽早出发的好。”窦蓝站起来,“今晚都先去休息,明天一早,我们就进城看看。”
“诶诶诶诶诶——”
“噗通。”
窦蓝和狐姑回过身,就看见一团黑漆漆飞也似地朝她们砸来。窦蓝眼明手快地接了——是刚刚被烘干了的、毛乎乎的黑狗儿九闻。
另一边的,是为了防止九闻摔到地上,而反手把自己摔到了地上的立夏。
狐姑指着他哈哈大笑,立夏淡然处之,望着窦蓝道:“你方才一站起来,九闻就扭着屁股往你那儿挪。重伤的妖怪在下意识间总会选择让自己感觉最安全的存在,现下的状况,还是让九闻跟着你好。”
于是,窦蓝就捧着软塌塌的小黑狗儿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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