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心中有一阵激动;激动后有点暗生不满。虽然他带着沈如是一同来清凉寺;也存着“见家长”的想法。可是;他老爹一句也不问自己,打头儿一句话就问沈如是;居然还因为这个原因才让他进的屋子!这也让玄烨难免有点小心眼儿了。这家伙拉拉杂杂的想着这些,便随口答道:“陪在儿子身边的人而已。”
那老僧长眉微动,竟轻声一叹:“‘陪’这一字,最难得了。”
玄烨对于这句话没有丝毫感触。他当皇帝的时候也就是儿童时期孤单了些。大婚以后宫内宫外多的是人陪他。为了陪他简直还挤破了头。只有逃出营地稍微落魄了些。可不说随即遇到了沈如是,就是侍卫手下也在两天后找了过来。恭敬如前。可是自家老爹很久没和他说话了,也不好当面反驳,就不以为意的“唔”了一声。暗想,老爹这句话究竟指得是谁,沈如是?董鄂妃?
那老僧,突然开口说话,居然滔滔不绝起来。玄烨头脑才转过一个念头,就听那人又问:“不是妻子?”
玄烨几乎愣了下。“妻子”这个词对他太过陌生。从前他都是叫“皇后”的。“帝后”虽然也是夫妻,可是却是共掌天下令人敬仰效仿的模范。大家一世之内荣光共享权利无限,决不是患难扶持祸福与共生儿育女那种味道上的夫妻。这个瞬间,玄烨暗自发愁自家老爹难道头脑坏掉了?他有点惊愕的立刻回答:“当然不是!”
答完,又想。不错,妻者齐也,沈如是——怎么可能!
那老僧眉毛微动,再问道:“不是爱人?”
玄烨简直恼羞成怒了。父子多年未见,天下事,皇家事多少事能谈。居然真的把自己叫进来只谈儿子和身边某人的关系?!他神情一冷,“哼”了一声。开始腹诽自家老爹,你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难道我也和你那么昏聩?!帝王家事,有什么爱人!
“哼”了之后,仍觉不解恨。于是,再冷笑三声。
那老僧居然也叹了口气。似乎在自言自语,似乎,又像是在解释。
“什么是爱人?两情愿久长。于三千世界中,有一人,令我心摇动。于百千亿人里,有一人,一颦一笑,令我明心见性……”
玄烨听他说第一句话,简直忍不住快出言反驳。难不成爱新觉罗家,出了你一个情种还不足?勉强忍到第二句话,突然一愣。“明心见性”么?这不是个人修养追寻天下之理大道什么的,这……与“情爱”有什么关系!
玄烨愣怔中没来得及多想,先有些诡异的欣慰之情冒出了头来:自家老爹还是很有学问的,不像祖母骂的,是个‘只知道情爱的混账’……
却听得那老僧喃喃道:“……我本以为你终于有了些见识,却原来还是一个迷了眼的俗人……”他望着茶杯出了会儿神,站起身来。
玄烨的欣慰之情顿时被打断,他急抬头用目光追随着那人,急急出言反驳道:“不为情爱所误,这难道不是理智!你若是了悟了,为什么还在这里!”
他突然醒悟到自己语气太冲,终于忍不住委屈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我退……传位的事情你不可能没听说。”
那老僧手里珠串一转,抬头竟是一笑。这是他这天第一次笑,点头道:“你说的不错,黄袍如何,紫袈裟如何,原本就是一样的。我是来到这里几年才慢慢想通的。至于我说你‘迷了眼’,原也是同一个道理。这世间有太多繁复无趣的东西。‘明心见性’也不过是认清楚自己是谁而已……”
玄烨一时间想反驳,却又忍不住怔住了。他原不是一个受人影响的人。三十年来,他八岁登基,一步步成长为那个自信强大的帝王。可是,眼前的这个人不一样,太不一样。他居然被对方说的这一堆云山雾罩神神道道的东西触动了什么,居然,就那么沉思起来。
…………
那老僧本已走到门口,看他如此。终于,默默点头。
这一位,论性情,是个相当自主的人。或者说,任性。当年他出家,董鄂妃只是个引子,不过是因为他厌弃了那弥天富贵,希望能静下来思索一些更接近本源的东西。
眼前的这个儿子,他当然也关心的。不过想来对方也不会缺衣少食,看一眼就知道身体健壮,那么更多的话也不必说。只有一事,他隐约有些担忧。
这儿子行事手段也曾了解。却是个太不任性的脾性。看着谦冲,可是世间繁华有多少能入他眼?看着海纳百川,可是把自己摆到了那天顶淡漠的位置上,也别想自己体会到人间之情。他活着一场,难道就是为了好像书中模板一样做个“明君”模子,再生下若干子孙无愧于祖宗的么?作为一个人,一个个体,总得有什么个人的爱好,自己的追求啊!总得,有一个机会,想一想,自己是谁。
他本以为玄烨带了一人来见他,是终于想清楚了一点什么。可是一番对答后,却遗憾了。然而,他终究有些不甘愿,一脚已经踩出了门,另一脚猛然停步。又出言提问道:
“你可愿那人陪伴?”
玄烨微转念,知道依然问得是沈如是。这一次,他没有狂躁。他知道对方似乎在通过这个问题,想了解或者“点化”点什么。就认真在头脑中思索起来。
他可愿沈如是陪伴?
脱口而出:“自然!”
那老僧还未说话。玄烨已是一惊。暗自问自己,为何?!沈如是是个好大夫?笑话!他何曾缺过大夫。沈如是容貌娇艳?笑话!万里江山之主不能只有这点眼界,美人如何,就是金子打得,也不过新鲜两眼而已。已经习惯了沈如是的陪伴?有点像,可又不是。沈如是根本不是个陪人的人。反过来说自己陪着她更合适点。或者说,没有理由,只是愿意和她在一起而已……
玄烨若有所思。
那老僧又垂眉不看他了。张口第二问:
“你可愿她□人?”
玄烨这次没有了嘲讽的念头。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可是——爱是什么?
元好问的词突然就钻进头脑里: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相许”,太虚诞了些。不过沈如是如果死了呢?似乎是一件殊无意趣的事情!玄烨突然有些担忧了。他接连死了好几位皇后,沈如是……沈如是不是皇后,大约无事吧?
他皱眉迟疑。良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爱”么,不知道。至少,不愿意她死了这是真的!想起那问题,他犹犹豫豫道:
“或者……”
那老僧眼也不眨,第三问道:
“你可愿她做妻子?”
玄烨顿时感到了某种荒谬感。满汉之别,他的后宫三千,曾经的几位皇后,沈如是曾与他儿子交好,甚至还去过小倌馆……种种信息纷涌而来。他没有急着反驳。那种种信息又层层退却。最后,只剩下沈如是一个身影。其人,其貌,其事。
不想让她死,想让她陪伴,可是,这似乎依然与“愿她做妻子”离得太远。等等——“陪伴”多久呢?
玄烨恍然发现,至少目前之自己,竟是,希望与沈如是陪伴很久甚至至余生尽头的。这可是,生死相许?
他干脆摇头,答:“我不知道。”
…………
那老僧微微一笑。扭过身子来。重新在桌前坐下。突然一叹:
“有人道‘少年得志大不幸’。你如何看?”
玄烨端正了一□子。恍然想起鳌拜,吴三桂等人。他少年确有磨难,可是没有这些人,也未必有今日的自己。不禁默默点头。然后,才狐疑起来,便问:“你说这个做什么?”
那老僧嘴角含笑,摇头感慨道:“说得就是你我父子而已。普天之下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久而久之,竟也不知道,有什么是真正想得到的了!”又说起易经盈亏之道来。
玄烨默默听了一会儿。终于诧异了:“你……修的不是佛么?怎么满口玄易,这都是什么经!”
那老僧哈哈一笑:“佛如何道如何,求心境通畅清晰而已!我心清明了,就是我修的经文!”
玄烨皱眉:“怎么满口‘空无’……”好容易和老爹搭上话儿,忍不住多问几句:“我听人说,你还是只吃青菜豆腐?”
那老僧笑:“润泽这臭皮囊而已……”
玄烨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激动起来。一下子站起,问:“你既然什么都无所谓,敢不敢跟我一起走!反正,我也不住在那个地方了……”
那老僧摇摇手,笑着看玄烨,上下打量一番,终究悠悠摇头。他答道:“各人有各人的道。我修的就在清凉寺。你的道……你自己去找,谁也干涉不了啊。”
玄烨只觉得暴怒无处宣泄,伸手也抓了沈如是做例子:“她是汉人!我无论如何不可能娶她!就是愿意她做妻子也是一样……你看,这普天之下,总有人力不能为的地方!你,你又何苦求那或者一辈子也想不明白的东西?就在红尘里,上有高堂下有子女,衣食住行,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为什么居然就出家了呢!”他声音终于有些嘶哑。这是他想了多少年的问题,此时竟然质问出来。却有好像并不是为了一个答案!
那老僧对他后面的宣泄似乎未闻。摆摆手,一副“不必多谈”的样子。却饶有兴致的对着前面某句话点评道:“汉人如何,满人如何?契丹如何,当年驰骋翰墨的黄金家族又如何?百年后,千年后,只怕并无差别……”
玄烨终于暴怒了。他猛然站起身来,打断对方:
“至少现在是有差别的!”他说。
然后,他平静下来:
“不错,各人有各人的道,你修你的,我修我的。可是,不见得你求证的就是那大道!世间有万物有众生,你躲得太远,又能想清楚什么!”
话出口,又有点悔意。终究是自家老爹。是否……说得略重了些?又赌气!如果他真能下了山,哪怕不回宫,跟着自己走,也好啊!
那老僧,却没有不快之色。他竟是欣然点头,看着玄烨愉快的感叹道:“你长大了!”
玄烨只觉得浑身上下才鼓起的气儿又散了大半。他气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在其什么了。最后只得又蹲坐下来,有气无力得看着对方答道:“……快四十了。”
然后,他扯着嗓子冲外面喊,终是发泄了一回:“有没有做饭的?爷就在这儿吃青菜豆腐了!”
那老僧含笑不语。
、152春天的野兔们
沈如是溜回来正遇上吃饭。沈如是左右看看;只觉得玄烨和那个老和尚之间的气氛很融洽!沈大夫忧心忡忡;这俩人到底谈什么了;当和尚的大好前景和优秀待遇?简直都有点食不下咽了!
不过临走前她大仇得报。那老僧终于没忍住,问他儿子是什么时候开始“断袖之癖”的。玄烨这才听明白前面“妻子”什么的都是代指——与沈如是互相看了看。沈如是羞涩抢话道:“其实咱叫做‘沈如是’之前;也曾有个诨名儿来着。您问什么啊?杨顺妞!”
老和尚呆若木鸡,珠子也掉到桌上了。然后突然反应过来:“那你居然进了寺庙里?快出去;快出去!”
再然后……他们这俩人就被轰出来了。
…………
出门上了山路。玄烨才跟沈如是讲了实情:“那是咱老爹……”
沈如是对于这皇家大密辛表现出了极其淡定的模样。她面上没有一点好奇。反而扭着玄烨,带着一脸的警惕。然后问出了那个困扰了她小半天的问题:
“你是不是很羡慕他,也想去当和尚?”
玄烨倒抽一口凉气——为什么倒抽?谁抽谁知道——苦着脸,呲牙裂嘴。语气及坦诚:
“没有;我最不羡慕他了;一直都是他羡慕我来着……”
他也没注意到;不知不觉中;对待沈如是的态度悄然发生了某种变化。是因为自家老爹的“点醒”,还是因为自己想到了什么?
沈如是这才放了心儿,她松手拍拍玄烨胳膊。一扭头又跟他商量:“晚上出不了山了,咱俩捉条兔子来烤怎么样?”
玄烨看着某树后人影一闪。抬高了半句调门儿:“兔子——兔子好哇!就兔子了!”
沈如是诧异看他,心说这人怎么奇奇怪怪的。
…………
夕阳西下,这俩人扎营烤兔子。
沈如是大惊了!
“你原来这么会打猎?”她看着满地五六只大小肥瘦不一的兔子。再抬头看玄烨:“你不是才出去了半刻钟!”语气中,崇敬之情溢于言表。这人的骑射这么厉害么!不对,还没有“骑”呢,这是拿一根粗制滥造的弓箭射来的!
玄烨享受着沈如是灼灼目光。挺了挺胸膛,干笑两声。骑射……他骑射也不差,对着几十步外的靶子射个箭什么的,估计都不用作弊。可是一炷香时间内打到五六只兔子。这个客观一点说,咳,是“集体”劳动的结晶。方才有侍卫帮着呢。
就听见沈如是闪着亮晶晶的目光抓他手问了:“我好像看见那边儿有个狍子,你能不能也打回来?”
玄烨义正词严的抖一抖下摆,就地坐下,教训沈如是:“春天是猎物生长的季节!不能够过渡捕猎。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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