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祺乃是翰林医官院副使,他出身杏林世家,二十五岁那年便从太医局擢入翰林医官院,名噪一时,更得到先帝亲自召见。岳峥登基那一年,是贺云祺的而立之年,岳峥擢其为翰林医官院副使,在这一职上,贺云祺可谓是创造了最年轻的历史。
岳峥在朝堂上颇受老臣掣肘,因而他自己用人便偏爱年轻一辈。是以,一众太医中,属贺云祺最得岳峥信赖。
宁蘅躺在床上,只将手臂从床帷中伸出,贺云祺搭指在她脉搏上,片刻后便收了手。“娘子照常服药即可,这病来得虽凶,却并不难治,娘子安心调养,不出五日,必定大好。”
“多谢大人。”
“娘子不必客气。”贺云祺一向傲气,与其他太医也没什么交情。他此时替宁蘅诊完脉,对岳峥都懒怠出言攀附,兀自行礼,口称告退。
岳峥倒是很喜欢贺云祺这个性子,不以为忤,吩咐内侍省监黄裕亲自把他送了出去,继而才让小满立夏将床帷用金钩束起,起身坐到了宁蘅床畔。
“总算是有些起色了,自己身子不好,还要巴巴儿地去替旁人侍疾,阿蕙,你得答应朕,以后不许这样莽撞了。”
宁蘅微作一笑,“皇上不再气臣妾就好。”
岳峥闻言,颇为感慨地叹了一声,“朕没想到会是佟氏自作主张,那日你跟朕解释后,朕便去熙玉阁问过佟徽娥了……原是朕误会了你。”
宁蘅面儿上自然道不曾介怀,却在心里忍不住泛起冷意。
岳峥误会的事情,岂止这一桩?皇后失子一事,宁蘅至今未曾想到替姐姐洗脱罪名的法子,她和姐姐的人生在这件事上骤然逆转,可真正的凶手沈婕妤仍逍遥法外。
若此时此刻活着的人是一向温柔忍让的姐姐,宁蘅几乎不敢设想,她还能否像自己这般,再次拥有岳峥的温存。
※※※
有贺云祺亲自为宁蘅诊治,一场小小的风寒,不过七八日便果然痊愈了。然而,宁蘅虽病愈,岳峥却依旧坚持在每日晚膳前,都来寿昌宫坐一坐。
宁蘅病中时,两人聊上一阵,岳峥就会离开,兀自回乾清宫用膳。而如今,宁蘅身子大好,岳峥自然留在寿昌宫与宁蘅共用了几顿。
只是,宁蘅总坚持要去给皇后请安,并不肯再让岳峥长待,是以在众人看来,宫中荣宠最盛的人,仍是徽娥佟氏。
这一日,宁蘅照例是连推带搡地将岳峥送出了寿昌宫。立夏一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宁蘅往灵毓轩返,一面偏眸打量着宁蘅如释重负的神色。
片刻,立夏终是忍不住问道:“娘子可是在为二姑娘怨恨皇上?怎么皇上来了这么久,娘子都不肯留他一留?”
宁蘅闻言微怔,却极快地答上话:“现在这样不好吗?皇上常来看咱们,那些见风使舵的宫人就不会再轻易怠慢咱们。他不留下,也能免去皇后的不满。一举两得,何必再多事。”
立夏思忖了须臾,还是摇了摇头,“不对,娘子原先可不会这么想……皇后再不满,有皇上庇护着,娘子怕什么?说到底,娘子心里还是迈不过二姑娘那个坎儿。”
宁蘅没有再接立夏的话,只是犹自拨开门帘儿,迈向房中。
她当然会为自己的死而怨恨岳峥,可她也清楚地知道真正害死自己的人到底是谁。宁蘅之所以不肯与岳峥更亲近一步,无非是因为她害怕岳峥会看出破绽。
宁蘅再了解宁蕙,终究也不是宁蕙。她尚是处子之身,未经人事,就算宁蘅平日与岳峥的相处装得再从容,但思及欢好之事,她还是觉得……再等一等吧。
※※※
临近三月中旬,定西大将军岳嵘从漠北凯旋而归。
自前朝始,回鹘人每逢秋冬之际便有着入侵中原的“传统”。前朝国力式微,抵抗不了,只能任由回鹘一年年侵蚀着边境。大魏开国以来,先帝的赫赫战功颇能震慑回鹘,是以有着近十年的和平历史。然而,自岳峥即位以后,回鹘便又开始蠢蠢欲动。
宣定二年秋,岳峥把他同父异母的二弟岳嵘封为定西大将军,干脆地扔到漠北戍边。有一个皇室镇着,回鹘人还能有几分忌惮。而满朝文武都没料到,岳嵘倒颇有调兵遣将的天分。不等回鹘人进犯大魏,岳嵘就率先领兵将回鹘人赶到了前朝旧界以外。
岳嵘的捷报传回京中,岳峥大喜过望的同时,也害怕这个弟弟会在边境立威坐大。趁开春,岳峥便以庆功褒奖之名,召回了岳嵘。
千盼万盼,在邺京的春季结束之前,岳嵘终于进了京。
“从前只觉得二殿下格外顽皮些,没承想如今竟成了大将军。”小满一边跪着身子替宁蘅整理着裙裾,一边抬头朝宁蘅开着玩笑。
在岳嵘捉弄姐姐时,宁蘅固然觉得他十分可憎。但毕竟是相识多年的情分,乍然半年未见,宁蘅心里倒还是颇多思念。此时听小满这样说,宁蘅也不禁露出笑来,“你这话可万万不能让他听见,二殿下要知道你这般小瞧他,指不定要怎么报复你呢。”
小满噗哧一笑,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她正要说话,却突然被哽住似的,脸色霎时僵了下来。宁蘅扫了眼小满,不由疑惑问:“怎么了?”
“没什么……”小满悻悻地低下头,转身欲走。
宁蘅见状,忙拦下了小满,逼着她说了实话。宁蘅只见小满眼眶微微泛红,声音里也多了哽咽,“奴婢就是突然想起了二姑娘……二姑娘要是还在……”
小满停下话端,敛裙跪到了宁蘅身前,“娘子恕罪,奴婢不该惹您伤心的。”
宁蘅只是愣了片刻,便伸手扶起了小满,浮出轻巧一笑,“还有人记得阿蘅,我怎么会伤心?别多想了,去收拾一下,皇上难得在奉天殿设宴,咱们可别迟了。”
待小满应是,躬身退了出去,宁蘅才收起脸上并不真实的笑意。
除了身边最近亲近的人,这世上怕是已没有人还记得自己的存在了吧……一个没有父母家世可以倚仗的孤女,在这深宫,注定是谋不到属于她的一席之地。
因为在灵毓轩耽搁了一阵,宁蘅到奉天殿的时候,垂帷后留给宫嫔的桌席已经坐满。
沈婕妤坐在首位,面儿上俱是洋洋得意之色。秋才人比卢才人资历更长一些,因而挨着沈婕妤。秋才人不太爱与人来往,她叔父是地方大员,是以不论是皇后还是沈婕妤,轻易也不刁难她。
倒是卢才人,因为附庸皇后,常被沈婕妤奚落。此时皇后未至,一向爱现的卢才人连声都不吭,闷头坐着,看起来老实极了。
宁蘅将目光落在最末位的佟徽娥身上,抿唇亲昵一笑,贴在她耳畔轻唤一声,“佟姐姐安好。”
待佟徽娥亦是回以一笑,宁蘅方稳稳福下身,朝着座上另外三人补上礼,“沈婕妤、秋才人、卢才人万安。”
这几日岳峥流连寿昌宫的次数多,沈婕妤看宁蘅便益发不顺眼。趁此时皇帝不在,沈婕妤忍不住便拿乔。她故作未听见宁蘅的问安,理也不理,顾自偏首,朝秋才人寒暄:“半年未曾见过大将军,本宫都快忘记大将军的模样了,秋才人可还有印象?”
秋才人知晓沈婕妤是有意为难宁蘅,用余光扫向在众人座后仍福着身的宁蘅,温声答:“臣妾与大将军几次谋面俱是在宫宴上,离得远,又隔了纱帷,从未看清,自然也无从有印象……倒是宁御女自幼长在深宫,想来与大将军熟悉,娘娘不妨问问她?”
言罢,秋才人更是以目光示意沈婕妤,即便沈婕妤再想装作没看见,也是不能的了。
宁蘅没料到秋才人会再一次替自己解围,当下有几分意外。沈婕妤亦是未曾料到秋才人这样不肯配合,不免有些悻悻然。沈婕妤扫兴地睨了眼秋才人,继而方道:“哟,宁御女什么时候来的?本宫瞧着这么久都没有宁良使的身影,还以为你会和皇上一起来呢。”
沈婕妤虽有意讽刺宁蘅来得迟,却也只能让宁蘅丢些面子罢了。宁蘅来得再晚到底也没有晚过帝后二人,因此算不上犯错。沈婕妤口头为难几句,终究还是让宁蘅坐下了。
奉天殿乃是外宫三大殿中最恢宏的一座,岳峥的登基大典便是在此举办,每逢冬至、元月初一,或是命将出征、将士凯旋,皇帝都会在此赐宴。
岳嵘击退回鹘人,乃是岳峥登基以来打得第一场胜仗,意义重大,功绩又是他岳家人的,因而,宁蘅早就料到,今日的宫宴必定热闹非凡。
果然,隔着桌席前的纱帷,宁蘅便可看到外面座无虚席,王公大臣各自寒暄,不必歌舞,都是一派盛世气象。
终于,宁蘅听到三声玉石相击,殿中立时安静下来。这是内宦击玉以暗示众人,帝后仪驾临至。果然,不过片刻,宁蘅便看到岳峥和康子娴先后入了殿。
众人俯身叩拜,“臣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
紧接着,一片万岁千岁的祝声在殿中回响,岳峥笑着抬手,“众卿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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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局】宋代太常寺下属机构,搞医疗教育的……皇家医学院,The Royal Medical College,简称RMC!嗯!【严肃脸】
【翰林医官院】皇家医院。副使就是……副院长?嗯。
【回鹘】新疆甘肃那旮瘩的~~
9、求娶
宁蘅旧日身份特殊,近两年已鲜少参与这样的宫宴了。
先帝在世时,遇到阖宫同庆的节日,她尚可以与几位公主同席。岳峥登基以后,公主们都各自受封长公主,嫁入世家为妇。而岳峥又没有女儿,宁蘅为避尴尬,便常托病缺席。
但宁蘅如何也没想到,当她再次回到这样的喧闹中,她却换了另一个身份。
“一别多月,二弟看起来是真的大了,父皇若有在天之灵,必定备感欣慰。”宁蘅的走神,被岳峥欣喜的声音拉回,她只见此时岳嵘一身赤罗衣,单膝跪在大殿正中。饶是隔着纱帘,宁蘅仿佛都能看到他脸上的踌躇满志。“你在漠北戍边立有大功,今日又是你凯旋之日,二弟可有什么所请所愿,大可告诉朕,朕必定许你!”
皇帝这种许诺,通常都是一种客气话。知趣的大臣并不会在这个时候真的想什么便开口管皇帝要什么,而是皇帝赐什么他们便“想要”什么。
然而,若是知趣,岳嵘就不是岳嵘了。
宁蘅忽然心情大好,她转着手里的玛瑙酒盅,琥珀色的酒汁在杯中微微荡漾,宁蘅情不自禁浮出玩味的笑意。她还记得,小时候的岳嵘曾用一只逮来的老鼠,毁了崇元十二年的千秋节宫宴,不知道如今威名远扬的大将军岳嵘,还会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毁了岳峥特地为他准备的庆功宫宴。
“臣弟……别无所求。”岳嵘沉声开口,这是一个非常规矩的开场白,宁蘅悬着的心落回了肚子里,再淘气的孩子都会长大,更何况是自幼长在宫廷,本就懂得这些场面关窍的岳嵘。只是,宁蘅这一次放心放得太早了。“臣弟只想让皇兄为臣弟赐一桩金玉良缘。”
岳峥一愣,半晌才突然笑出声来,“哦?二弟既然这么说,可是有看上的姑娘了?”
“是,臣弟求娶威远侯次女宁蘅。”
宁蘅闻言,手中一松,玛瑙的酒盅应声落下。
岳嵘说……想娶她?
他二人虽自幼相识,可岳嵘乃是庶出,与她们姐妹来往并不如岳峥多。他怎么会想要娶自己……惊惧之下,宁蘅又觉得自己眼眶有些湿热。倘使岳嵘早一点说这句话,她便会早一步离开宫廷,她既不会枉死在冷宫,更不会莫名其妙的替代了姐姐的灵魂。
伴随着这声清脆,岳嵘和岳峥的目光都迅速地落到垂帷后宁蘅的身上。被这两道目光注视着,宁蘅匆惶起身,甚至顾不得去拭溅在自己裙上酒渍,“臣妾失仪,请皇上恕罪。”
岳嵘听出声音的熟悉,脱口问道:“宁贵妃?你怎么坐在那儿?”
宁蘅紧攥着自己的袖边,不敢贸然答话。
此时奉先殿中仿佛陷入死一般的静寂,岳峥大概没料到岳嵘竟会对宫中的变动一无所知,更没料到他会在这个场合提出求娶宁蘅。
“二弟才从漠北回来,想必不知道过年时宫里发生的事。”皇后云淡风轻地呵出一笑,从容打破皇帝的尴尬,将这个烫手山芋接了下来,“腊月时宁氏犯了错,被皇上贬为御女,如今已不是贵妃了,至于宁二姑娘……”
宁蘅只听皇后惋然一叹,整个殿好似都在这一声叹息中掺入了无尽的遗憾。“正月里,她暴病去了,皇上已经追封她为长公主,谥纯嘉,陵寝与母后离得很近……二弟若是思念她,可常去拜祭。本宫也没料到,那样如花似玉的好姑娘,竟会这样突然地走了……”
说着,皇后还摸出了袖筒中的帕子,抵在眼角拭了拭。
事涉皇帝的家务事,在场的朝臣,不论知晓不知晓内情,都一致地保持了缄默。
岳嵘仿佛还没有明白皇后话里的意思,他亦是沉默了一阵,半晌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他重新问道:“皇后娘娘,您的意思是……阿蘅她……去了?”
“二弟……”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