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集结三军,傍晚开战,黑暗中两军对垒厮杀,火光将燕州城南映得亮如白昼,方圆十里内的积雪都被战火烧融、铁蹄踏碎。鲜卑人虽乱却不后退,没有元帅统协,督军仓促上阵,几名将军各自为政,鲜卑人的骁勇却依然不容小觑。从黄昏一直打到天明,人马尸首堆积成山,战车床弩几乎无法推进,吴军已经从三面形成包围之势,鲜卑大营却仍未失守。
无数次他想率军冲进去,都被身边的守卫将领拼死阻挡。他们围在他四周苦口婆心、涕泪交下地劝阻:陛下,您是元帅,更是一国之君、万民之首,您只需在中后调度指挥即可,万不能上前阵冒险冲锋陷阵,大局为重啊!
他身上有更重的责任,所以即使明知她在里面死生一线,也不能亲自去救,只能远远地看着,寄希望于渺茫的天意。
晨光初现时,大营中央传来鲜卑人独特的牦牛号角声,正中五丈多高的旗杆上,久违的帅旗迎着初阳缓缓升起。厮杀了一夜、疲惫而散乱的鲜卑士兵终于燃起希望,但是当他们仰头向迎风招展的帅旗望去时,却发现旗上“帅”字的顶端多了一点东西,俨然变成了“师”字。
那不是谁画上去的一横,而是一颗须发戟张、血肉模糊的人头,头上黑盔白翎,大营里每一个人都认得。
鲜卑士兵的意志在这一刻终于被击垮,不知是谁先打的退堂鼓,溃退一旦开始,便如山倒洪决一发不可收拾。坚守了一夜的大营,不到半刻钟便彻底失守。拓跋竑手下三员大将,一人阵亡,另外两人一个向东北突袭奔逃,一个向西面来路撤退,余下的散兵游勇不顾方向,向南面东面四散溃逃而去。
、第八章 破阵子3
颖坤背靠在两臂粗的旗杆上;手里拄着一支折断的长枪,枪尖钉在泥土中;断裂的枪尾支在她肋下。其实很不舒服,好像还戳进伤口里了,但是她没有气力去把它往别处挪一挪;即使挪开旁边或许也是另一道更深的伤口。她需要这支枪杆支撑身体,这样她才能站住不倒下,此时倒下去;恐怕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身上那件薄冬衣的棉絮表里已经浸满了鲜血,有自己的;有战友的;也有敌人的。血液凝固;被利刃斩破的棉衣裂口里;染成暗红色的棉絮结作一团,散不出来。即便只是衣服和血的重量也让她觉得难以负荷,沉甸甸地压在肩上背后。
额头上或者是头顶哪里的伤口还没有凝合,粘稠的血浆虫子一般弯弯曲曲顺着眼睑流下。她想把眼睛闭上,又怕合上了就睁不开,血和汗混合着渗进了眼睛里。在全身剧痛的对比下,这点疼痛完全不算什么,只是让她觉得视线模糊,看不清四周人来人往。
混沌的视野里人影憧憧,鲜卑士兵四下慌乱逃窜。这时候随便谁过来给她一刀,她也无力反抗抵挡,就替他们的元帅报了仇。可是每个人都只顾狼狈奔逃,没有人在她身边哪怕停顿一下脚步。
面前经过的人影越来越稀疏,终于有人在她跟前停下来,小声叫她:“杨校尉,杨校尉!醒醒!还听得见吗?”
她艰难地睁开眼,认出那人似乎是薛亮,旁边架着他的人是靖平。靖平的嗓子被烟火熏着了,只能发出“呃呃”的嘶哑喊声;薛亮右腿受了重伤,腿骨折断,右手环在靖平颈中扶着他,左手抱了一只木匣,紧紧护在怀里。
颖坤动了动嘴唇,也不知自己发出的音节别人能否听懂:“你爹……找到了吗……”
薛亮看向怀里的木匣:“尸身被鲜卑人践踏,已经散落找不着了,就从辕门上取下首级……我带回去给母亲和弟弟们……回去入土为安……”他断续不能成言,抱着装有父亲头颅的匣子泣不成声。
“将军百战死,死得其所,不必太难过……”颖坤想举手指一指旗杆顶上,无奈连一根手指头也抬不起来,只能翻起眼皮向上瞄了一眼,“拓跋竑的首级,就在上面……我替你取来了,你答应我的事……”
薛亮抹去眼泪道:“杨校尉,你别说了,拓跋竑身死鲜卑退败,再大的仇隙也扯平了。你为我报了父仇,薛亮感激不尽、佩服万分,只希望你千万不要有事,不然我将无颜见我爹爹……”又对靖平道:“我一只脚能站着,你快去搀扶你家小姐。”
靖平放开薛亮走到颖坤身边,她浑身浴血,简直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靖平都不知从何下手触碰她。颖坤道:“你别动,就让我这么站着,一动我怕就要散了。”
靖平无法说话,只能站在一旁盯着她,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眼睛里竟也含了泪水。
颖坤扯起嘴角笑了笑:“都撑到这一步了,我尽量再撑一会儿……靖平,如果我活下来了,你答应我的事……也一定要兑现……”
靖平不发一语,良久迟缓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薛亮和靖平一左一右护在颖坤身边,鲜卑兵撤退败走,吴军追赶而至。颖坤听见薛亮放声呼救,有人继续向前追击鲜卑残兵,有人认出他们停下来,四顾寻找救助的工具。
忽然有马蹄声疾驰而至,薛亮惊呼了一声:“陛下!”便欲下拜,但他右腿伤重,手里又抱着木匣,跪也跪不下去。
兆言哪有功夫和他客套,手里马鞭随手往他肘下一托,人已疾步走到颖坤面前。颖坤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但还是打起精神吩咐靖平:“靖平,把拓跋竑的首级取下来,献与陛下。”
靖平拉动旗绳将帅旗降下,黄底黑字的旗帜铺开,包裹住拓跋竑首级。颖坤朝下看了一眼,拓跋竑还保持着临死前一瞬的表情,双眼瞪如铜铃,须发冲冠面目狰狞。
砍下这颗头颅时她并未多想,只记得薛纯的仇、她和薛亮的约定。但是此刻,这副狰狞的表情忽然令她回忆起许多与之相关的情景。
说起来,父兄之死拓跋竑也脱不了干系,如果不是他违抗军令在无回岭谷口拦截,爹爹或许来得及逃掉的。燕州行宫的那几次碰面,她更是终身难忘,她不会忘记他是怎样把见血封喉的毒酒整壶灌进咸福口中,自己手背上溅了一滴就惶恐地赶去就医;更不会忘记他施暴打伤红缨,逼她喝下那碗断绝她一切念想的药汁,那时他的表情,也和现在一样扭曲狰狞。
爹爹和兄长们死了,她无法为他们报仇;咸福死了,她更没有立场为他求一个血债血偿。这么多年了,无处寄托发泄的仇恨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杀了拓跋竑,这一环套一环的血仇终于在她手里了结了。
全身屏住的一股劲仿佛都在这一瞬间松懈下来,身上数不清的伤口一齐火烧火燎般地发作起来,僵直的膝盖似乎也失去了支撑的力气,血和汗刺得眼睛又辣又痛,眼泪夺眶而出。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只要一看到兆言,那些原本可以咬牙忍受、刻意忘却的痛苦,似乎都会变得格外剧烈难耐,无法忽视。
靖平看她摇摇欲坠,伸手想扶她,兆言却已抢先一步冲了上来,一把将她搂进怀中。靖平听见他叫了一声“颖坤”,顺着她倒下的姿势将她抱住,伸手去擦她脸上的血迹泪水,又用极低颤抖的声音唤了一声:“末儿……”
靖平心头大震,他说不出话,只能紧紧盯着面前咫尺之遥的皇帝。兆言浑然不觉他的目光,全部心思都在颖坤身上。靖平忽然就明白了所有原委,他的眼神,他的表情,其中蕴藏的情意他再熟悉不过。甚至更早的时候,听说他欲效仿卫青时皇帝的恼怒冷淡,去京郊墓园探望七郎和小姐时刻意避开他的少年,原来那么久远。
他默默地低下头,往后退开一步。
颖坤脸上满是血迹,泪水从眼角冲开两道沟壑。她先是无声地落泪,而后变成呜咽,最后开始放声痛哭:“陛下……”
兆言抱着她,一手捧住她的脸:“我在这儿,没事了……都是我的错……”
往事仿佛随着他的怀抱一齐从四面涌来,某些曾经被她忽视的细节忽然清晰地跃入脑海。有那么一瞬,他的手从她眼睑上拂过,盖住了她的双眼。这个动作,咸福也对她做过。
他临死前的最后一段时间,也是这样把手笼在她眼睛上,错落的光影遮挡了视线,那是他仅剩的一点坚持和期盼。
后来,当她奄奄一息独自躺在空旷孤寂的宫室内,心念如灰,神思混沌,隔墙恍惚听见两名宫人在檐下说:“怎么办,太子殿下的手一直举着放不下来,寿衣都穿不进去,再不入殓知院肯定要发怒责怪了……”
另一人说:“死人怎么会举着手,按下去不就得了。”
“按不下去呀,都已经硬了……好吓人,是不是有什么冤情?”
“别瞎说,这话被知院听到小心你脑袋不保!”
……
再后来呢?他们是怎么给他换上寿衣、殓入棺椁的?她不知道。当她从水下密道悄然离开时,经过院中远远望了一眼停灵的正殿,金丝楠木的厚棺已经下钉封死。
如今过去快十年了,地下蛇虫鼠蚁侵蚀,肌肉发肤腐坏,只余骨骸,他的那只手是放下去了,还是依然坚定不移地举着?
她不想知道,那样的情景她不想再看一遍。
她忽然又有了力气,抓住兆言的手,她多少年没有这样失声痛哭过:“我求你,你要怎样都可以……求你别挖他的坟……”
即使在最被逼无奈的时候,她宁可孤注一掷以身犯险,九死一生闯进敌阵取敌将首级,都不肯放低身段求一求他。只要她肯稍微软化一点说几句好话,根本不必犯今日之险。现在她做成了,他没有理由要挟她了,她却又回过头来求他。她从来没有这样嚎啕失态,从来没有这样求过别人。
“求求你……”眼泪和着血水从她眼中滚滚而下,“不要挖他的坟……”
兆言握住她的手,他的语声也已哽咽,却还是连声应道:“我答应你,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士兵用木棍和衣物制成简易担架抬过来:“陛下,快送杨校尉回城去就医吧。”
兆言抱起颖坤放到担架上,她的手从他手心里滑出去,留下数道殷红的血迹。他低下头,就这么一会儿,前胸和下摆触到她的地方就已经被血迹渗透。
、第九章 长生乐1
七郎追击东路逃军,隔日在潞县附近又和鲜卑军打了一仗;再次将东路军打得大败;分作更多股散队逃匿。皇帝并没有传来继续追击的命令,东路也已散乱不成队伍;他便将麾下两万余众屯于燕州城东;自己还归城内复命。
七郎那天并未见着颖坤,只听信使传递消息说她被救回去了,之后与穷寇鏖战信息断隔,他心中担忧妹妹安危;却也无可奈何。回到燕州,他立刻就去救治伤兵的医署寻找,没见着颖坤;却碰见腿上打了夹板躺着无法动弹的薛亮,告诉他颖坤已经脱险,被陛下接进离宫去疗养了。
七郎这时才知晓其中原委,又气又怜,立即打马赶赴行宫求见。在宫门口遇到靖平,靖平坐在门外围墙下的石墩上,似乎在那儿等了很久了。七郎问他:“靖平,你怎么在这儿?”
靖平的嗓子刚好,声音还干枯嘶哑:“我听医署的大夫说小姐已经不要紧了,这两天就会醒过来,于是在此等候。”
七郎道:“行宫这么大,你在门口等有什么用,为何不到里面去?”转念一想,顿时气上心头:“是不是陛下不许你进去?”
靖平忙道:“那倒没有。我身份卑微,怎好贸然觐见逗留离宫,不如等小姐醒了再求见。”
七郎道:“你已经是伙长了,这回又诛杀拓跋竑立了大功,以后有的是你飞黄腾达的机会。走,跟我一起进去吧。”
七郎的名头报进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通传召见。二人随黄门步行入内,从大门一直走到离宫最北面半山腰上背靠山壁的尽头,走了半刻多钟才到。此处是温泉源头,地下暗流环绕,不必烧地龙也比别处温暖,庭中草木都还青翠未凋,宫室也较南面更精巧华美。皇帝因为嫌离宫广阔通传不便,自己都住在南端,却把颖坤安排在此养伤。
两人来到颖坤居住的宫殿前,正好撞见皇帝急匆匆地从里面赶出来,面色慌张。七郎不由心生担忧,上前问道:“陛下,颖坤怎么样了?里面发生何事?”
兆言指着背后宫殿道:“她、她醒了……”
七郎松了口气:“既然醒了,陛下为何还要跑出来?”
兆言停住脚步,低声道:“她刚醒过来,想见的人应该不是我……”
七郎往殿中看了几眼,屋内宫女和大夫来来去去,他上前两步被宫女阻住:“大夫先替校尉换药,将军再稍待片刻,马上就可入内探视了。”
七郎听说颖坤没事就放心了,回过头来看到兆言落寞地站在门前石阶下,他心中气愤消了大半,又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讥讽道:“陛下也知道自己做的事对她不起,不好意思见她了?”
兆言低头不语。七郎又道:“陛下该庆幸此事未酿成恶果,反而助我军大胜,皆大欢喜,否则……”他想到在医署听薛亮说的那些话还心有余悸,“哼,颖坤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臣恐怕都要对陛下不敬,不能尽忠了!”
“我是该庆幸……”兆言往侧面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