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镇定地把玉佩递过去,秦继却不接,只是问:“小姐没什么想说的?”
“没……”
“方才小姐问某为何窃宝,我想小姐此刻大略已经猜到了吧。”
“……”
秦继笑起来:“小姐这个表情,是在害怕?”
慕仪知道逃不过了,深吸口气,道:“是,小女子心中惶恐。”
“为何惶恐?”
“唯恐绍之君杀人灭口。”
“哦?我为何要杀人灭口?”
“只因那玉佩,乃是那被太祖诛于琼华楼的太守赵舜之物!”慕仪心一横,直视着秦继,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秦继沉默,继而道:“你识得赵氏家徽?”
慕仪颔首:“幼时曾在书籍上见过。”
“竟有书籍会记载一个被太祖用来祭旗的宵小的家徽?”秦继语气微讽。
自然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野史杂谈……慕仪默了片刻,斟酌道:“我这个人,素来博览群书,博览群书……”
看秦继情绪不稳,她柔声细语:“敢问绍之君与那赵……赵太守,是何关系?”
秦继闭眼:“实乃先祖。”顿了顿,“某奉家慈遗命,务必要从琼华楼取出那使先祖蒙羞百年的御书,焚于墓前,告慰亡灵。”
“可我,不曾听闻赵太守留有后嗣……”
“先祖过世时,曾外祖父尚未出世。”秦继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说了。
慕仪思考了一瞬,立刻在心里暗骂自己蠢货。史书记载赵舜未有妻室,也没有孩子,那么这秦继的曾曾外祖母多半便是赵舜的外室或者红颜知己了。无名无分便生了孩子说出来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难怪他不愿意多讲。
脑中猛地划过一个可能性,她抬头,看着秦继紧张道:“你你你,告诉我这些,不会是已经拿定主意要杀人……杀人灭口了吧?!”
秦继愕然地看着慕仪,半晌笑起来:“小姐真是冰雪聪明,什么都瞒不过小姐……”
慕仪一步步后退:“你不是说,你抓了我只为了换回你妹妹么?我跟你保证,我要是死了你妹妹肯定活不成了!剩下你一个,余生也准备好应付皇家和温氏的双重追杀吧!”
秦继笑意更深,看在慕仪眼里只觉得诡异:“姒墨若是不在了,我在这世上也就了无牵挂了,还活着做什么呢?自然得随她一起,好在黄泉路上继续照顾她。这样也好,反正我这二十几年活得忒不痛快,早恨不得了断了才好。如今御书也拿到了,母亲的遗命已经达成,与其活着应付没完没了的追杀,倒不如死了痛快。二十年后一切重头来过,没准会是一番无忧无惧的快意人生。”
“你,你不要想得这么开——啊——”右脚忽然踏空,慕仪猛地向后仰去,眼看便要掉入江中——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秦继飞身一闪,瞬间便到了慕仪身边,手臂一伸便揽住她的腰肢,牢牢接住她将坠未坠的身子。
明月。碧波。轻舟。
少女长裙飘飘,双脚虽然踩着船舷,身子却是半倾,立在她身侧的男子伟岸而英俊,有力的臂膀扣住少女的纤腰,使她不至于那掉入深不见底的江水之中。他们离得那样近,近得她都能感受到他微微灼烫的体温,闻到他身上隐约传来的翠竹清韵。
夜风微凉,拂动二人的鬓发,乱了思绪心潮,乱了红线命盘。
仅仅一瞬。
慕仪猛地从怔愣中清醒过来,朝秦继的方向一个翻身。这个翻身的姿势她做得万分连贯迅捷,活了十四个年头再没有一个姿势她做得这么让自己满意过。她本来是躺在秦继臂弯,两人面朝同一个方向,这么一翻身,两人眼看着就要面面相触了!然而就在她动作的同时,又把双手按上秦继胸口,使劲往下一压,等于是把秦继当成了一根栏杆,借助这根栏杆让自己从半倒的窘境中重新站直。而方才为了救她,秦继双脚只有一半踩上了了船舷,足跟处已经凌空在外。此刻慕仪这般在自己臂弯内翻身还同时把他往外面按,他一下没有稳住,竟就被这么硬生生地按到了江中!
随着响亮的水声响起,慕仪看着面前四溅的水花,咬牙切齿:“登徒子!”
片刻后,秦继浮起来,却不急着爬上船,就这么浸在冰凉的江水中面无表情地看着慕仪。
慕仪在这样的目光中背脊依旧挺得笔直:“是你冒犯本小姐在先!要在家中,你早被拖出去杖杀庭下了!”
秦继默然,摇头苦笑:“是,是。是某冒犯,怨不得小姐。”
慕仪冷哼一声,便听得秦继继续道,“小姐可否往旁边让一让?某一会儿上来时,不要让水花溅到了小姐才好。”
慕仪往旁边挪了挪,秦继右手扶着船舷,用力一撑便坐上了船头。
他浑身湿透,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慕仪看他湿发贴面,英俊的五官浸了水显出几分柔和,高大挺拔的身子上贴着薄薄的夏衫,身形毕露,简直还不如不穿。
脸颊猛地烧红,她一跺脚:“我,我进去了!”便要掀帘入内。
“小姐且慢。”秦继看着前面淡定道,“某衣衫湿透,还请小姐允某先进去换过裳服。”
“不可!断断不可!”慕仪斩钉截铁,“这船舱是我今晚要歇息的地方,你一个男子,怎可在里面换装!”
秦继笑了起来:“那我往日在里面换装的次数可多了,这该怎么算呢?”话一出口就觉异样,不由一怔。
这位温小姐会有这样的看法情有可原,如她这般闺训森严的大家小姐自然是时刻谨记男女大防,方才被自己抱住恼怒之下推他入江、此刻不让自己在她将要歇息的船舱内换裳服都是正常反应,怪不得她。可自己此刻这般言辞轻浮孟浪,却大大失了素日的沉稳,让他一时有些迷惑,又有些不安。
再会
微微抿唇,秦继歉然道:“某言辞无状,小姐勿恼。”
慕仪看都不看他,掀帘进了船舱,片刻后里面传来翻找东西的声音,然后一个包袱被掷了出来,直直砸到他身上:“你的裳服!”顿了顿,“怎么你们这些武林高手衣服湿了不能用内力烘干的么?传奇里写的果然都是骗人的!”
秦继抱住包袱,无奈摇头,又听到慕仪恨恨道:“你要是什么时候想起要杀人灭口的话,随时可以进来取我性命!”
秦继这才想起适才自己一时性起跟她开的那个玩笑,又是大大一怔。
无论如何,今天晚上,他都太过失常。
忽的想起一事:“方才小姐说,我若伤了小姐,余生便会被温氏与皇家共同追杀?怎么,小姐不是只是聚城温氏一个旁支庶女么?”
里面沉默了半晌,传出一个闷闷的声音:“族中长辈做主,待我及笄适年之后,便要将我嫁给一位王爷,为……为贵妾……”
秦继闻言沉默,心头莫名的一阵烦躁。随手将包袱抛到一旁,坐回船头拿出陶埙又开始吹奏。慕仪坐在船舱内,听着埙声高高低低地传进来,庆幸地拍拍胸口,好险好险,差点就圆不过去了。
埙的音色自带一股悲戚、哀婉,秦继的埙声更是无奈又彷徨,慕仪听着这绵绵不绝的埙声,摸摸还有些灼热的脸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阖眼靠在舱身上,本想休息一下,但许是这一日太过劳累,不一会儿意识便模糊了,竟就这样在这简陋的船舱睡了过去。
。
第二日晨起,慕仪才深深地领悟到自己昨夜的错误。因着自幼身侧仆婢成群,导致她从无独自在外过夜的经验,更不知道原来没有躺在高床软枕上安睡通身便会疼痛到这般地步,连稍微活动一下手臂都让她觉得骨头像碎掉了一般。
秦继立在舱外,听着里面小姑娘的惨呼连连,忍不住道:“舱内备有床铺,你怎地也会把自己弄成这样?”
慕仪不愿让他知道自己蠢得靠在舱身上睡了一晚,只是咬牙不答。秦继得不到回答,无奈道:“舱内备有舒经活血的药酒,小姐可要某进来找给你。”
“不不不!你不可进来!”慕仪惊叫,“我,我尚未理妆,怎可见外人!你要敢进来我就立刻投缳缢死自己。”
同一个威胁用第二次明显不如第一次好用,秦继平淡的声音隔着船舱传来:“此处是青凌江江心,小姐恐怕难以找到地方自缢。”
慕仪恼羞成怒:“那我便一头扎江里,淹死算了!”
秦继沉默片刻,还是给了她面子:“床头的木匣内有铜镜木梳,陶罐内有清水,可供小姐理妆之用。”
里面传来翻找东西的声音,秦继等了两柱香的时间,才问道:“小姐可好了?”
素手挑开布帘,慕仪低头而出。一头乌发梳得微湿,柔顺地披散肩后,裳服虽是昨日的,却穿得十分整齐,半分看不出凌乱。
她镇定地走上船头,看着徐徐而升的朝阳,微笑道:“旭日壮阔,真是世间美景。”
秦继看着她装模作样的感叹,似有所悟:“小姐为何不曾梳髻?”
慕仪神色不变:“出门在外,梳髻太过麻烦,且青丝合该任其披散,盘发结髻失了自然之道。”这是秦姒墨的口吻,她也算现学现卖。
秦继唇畔慢慢浮起笑意:“小姐莫不是不会梳髻?”
“胡说八道!”慕仪斩钉截铁地否认,“本小姐就是不喜欢盘髻,有何不可!且我尚未及笄,不梳正合适!你不要以为长得好看几分就可以对我随意猜测,当心我现在就从这里跳下去!”
秦继看她小脸微微涨红,知情识趣地住嘴,扭头看向朝阳,道:“小姐说得是,此间确有壮阔美景。”
慕仪见他摆明不信的神色,暗暗咬牙。天知道方才她忍着一身剧痛对着镜子纠结了多久才把头发梳成了这个可以见人的模样。从小到大走到哪里身边不是一堆人伺候,她从来不知梳个发髻竟这般困难,早知道定要学上一学,不然今日也不会这般丢脸了!
脑中忽又闪过昨夜那个阴差阳错的拥抱,心头更是羞愤气恼,暗下决心,一定要赶快忘掉忘掉忘掉!
正胡思乱想,却听到秦继说:“某已与小姐世兄联系,约好今日巳时三刻于枫华亭相见,届时小姐便可安然回到兄长身边了。”
联系?他们不是在江心漂了一晚上么,这个混蛋是怎么跟那个混蛋联系上的?
秦继看出了她的疑惑,微微一笑,把手指放入口中吹了一声,便见一只通体青碧、尖喙血红的小鸟从船舱后猛地冲出,兴奋地绕着慕仪飞来飞去,翅膀扑腾鸟鸣啾啾,十分欢快的样子。慕仪被它绕得眼花,又有些高兴,伸出手指让它落上来。
“它叫小青。”秦继轻声道,“它好像很喜欢你。”
慕仪抿唇一笑:“小青,你好啊!我是阿……阿蕗!现在我们是朋友啦!”看向秦继,“所以是小青替你去给我世兄传信?可它要如何找到他们呢?”
“姒墨在的地方,小青就能找到。”
“那你就不怕对方循着小青的痕迹,找到我们?”
秦继第一次露出了傲然的表情:“这天下能追踪到小青的,无论是猛禽还是轻功高手,怕是都还没生下来呐!”
慕仪看他这副模样,就像一个为子女自豪的父亲一样,直白狂妄得让人忍不住喜欢。
秦继似乎也觉得自己失态了,轻咳一声俯身拾起竹蒿用力一撑:“半个时辰后我们便可上岸了,届时小姐可用些早食,此时还请进舱内休息吧。”
慕仪想到马上就要上岸,实在不愿还是这副样子,闻言正中下怀,立刻一瘸一拐地进到船舱内继续跟三千烦恼丝搏斗。
。
所谓枫华亭乃是聚城之外一百里之地的一处石亭,因亭周遍植枫树,每到秋季便是枫叶红于二月花,绚丽华艳,故此得名。
青凌江纵贯盛阳与聚城,秦继停船的江岸距离枫华亭已经不远,慕仪用一根白绢带把长发束起来,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津津有味地欣赏江畔景色,不像是被挟持,倒好似出来踏青览胜一般。
秦继走在她前面,侧眸打量身后女子一脸自在,实在不知该怎么评价她才好。一会儿灵慧通透得了不得,一会儿又呆钝到这个地步,莫非真的是传说中的大智若愚?
要到枫华亭,必得先穿过环绕亭周的一大片茂密的枫树林,慕仪一路左顾右盼,但见绿草如茵,繁花如簇,有潺潺流水穿过林间,叮叮咚咚的声音和拂面的清风让二人心头微微放松,就连秦继的表情也都柔和了几分。跳过三条小溪之后,终于透过树木间隙看到前方空地上,一座古朴的石亭安静矗立。
时辰已到巳时两刻,慕仪立在不远处的一颗大枫树后,远远看到姬骞换了一身藏青曲裾深衣,玉冠束发,立在亭内显得十分俊逸潇洒,秦姒墨则是一身秋香绿云锦曲裾,乌发绾成灵蛇髻,佩点翠镶蓝宝蝴蝶插梳,坐在亭内的石凳上,表情有几分漫不经心。
禽兽!她咬牙切齿地腹诽。自己生死未卜,连头发都没得梳,这个家伙居然还有心思换装打扮!这么招摇站在那里是要做什么?说书么!
他自己换了便罢了,居然连秦姒墨也换了裳服!至于这么优待俘虏吗?她这边可是连个梳头的婢女都没有啊!
秦继本来立在她身后,此时忽然提步而出,直接朝枫华亭走去,慕仪愣了一下才想这人怎么这么放心,难道看我一路配合就觉得这会儿我不会逃了?他就不怕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