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骞忙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在榻上躺好:“阿皎,你觉得怎么样?认识朕么?”
戚淑容笑:“陛下说什么呐?臣妾怎么会不认识陛下?”眉头微蹙,“只是臣妾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脑子现在还有点迷糊……”
“你记得就好。”姬骞摸摸她的鬓发,“你生了一场病,睡了很久。但是没关系,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戚淑容脸颊贴上他温暖的掌心,温顺地点头。
慕仪一直立在旁边,看到这里忽然觉得一阵乏味,再看满室人头济济,自己离开一会儿估计也没什么关系,遂吩咐了旁人一声便转身出去了。
绕着福引殿外的廊道走了很久,却忽然在前方的凉亭里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因着最近诸种不利的谣言缠身,纵然是倨傲嚣张惯了的万贵妃看起来也有些憔悴。她衣着淡雅,一身粉白襦裙,裙摆处疏疏落落绣着几点花蕊,长发也只是简单地绾了一个髻,看起来少了几分娇艳、多了几分清婉。
她没有带侍女,一个人立在凉亭边,看着外面荷塘里跃动的锦鲤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身后的动静,她回头,只见本应春风得意的皇后也是衣着简素、孤身一人,目光淡淡地看着她。
“你怎么不在里面陪着戚淑容?”沉默良久,万黛轻声问道。
“她有陛下和那么多人陪着便好了,不差我一个。”慕仪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看向藕花深处。
“江滢心从前十分喜欢芙蕖。”万黛忽然道,“御花园的灼蕖池是她每年夏季最爱去的地方,她一直希望能在自己的蕙轩殿外也遍植芙蕖。”
苦笑两声:“今年的芙蕖又要开了,可惜她却再也看不到了……”
慕仪看向她。
“你是不是很好奇,像她那般性子软弱的人,怎么会突然起了那么大的决心,要与我联手来构陷你?”万黛却没有看她,而是专注地盯着一尾躲在荷叶之下游来游去的红鲤,好像要猜出它打算做什么一样。
“你总有你的办法。”
“我哪有什么办法啊!是咱们的陛下。他的本事最大。”
慕仪搁在栏杆上的手指微动。
“江滢心她太蠢了。居然对那最不该动心的人,起了妄念。”
慕仪这回终于露出了震惊之色。
“很惊讶对吧?”万黛看到她的表情,似乎觉得很有趣,“我当初瞧出来的时候也很惊讶。不过后来想一想,抛开名利地位不谈,如陛下这等风流蕴藉的如玉郎君,只消稍假辞色,已足够俘获如江滢心那种未经情爱、满怀憧憬的女子的心。”
又是良久的沉默,慕仪慢慢在凉亭边坐下,轻声道:“所以,她因为陛下恨我?”
“她觉得陛下心中有你。她觉得陛下最在意你。所以,她嫉妒你。”万黛在她旁边坐下,“嫉妒这种东西,就是最厉害的毒蛇,能把人的心咬得千疮百孔,拼都拼不回去。”
抚摸着腕上的珍珠手钏:“甚至连她的孩子,都是她自己咬牙下的决心,就为了栽赃给你……”
慕仪的手猛地攥紧:“她自己……杀的她的孩子?不是你杀的?”
“我下的药,然后稍加引导,她若不愿意还是可以自救的。是她自己为了栽赃给你,什么都豁出去了……”
慕仪一瞬间如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失魂落魄地靠上身后的栏杆,看着凉亭顶部不住地喘气。
“她怎么会嫉妒我呢?”她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她居然觉得陛下在意我?她居然会因为陛下嫉妒我——”
万黛冷眼打量她的表情:“还不止如此呐!你是不是在猜测到底是陛下动手杀的她还是温氏动的手?
“那我告诉你吧。都不是。
“她是自杀。”
说着,她从怀中拿出一块叠在一起的绢帕,慢慢把它打开,一对碧玉耳坠安静地躺在雪白的丝帛之上。
“这是她入宫过的第一个生辰陛下送给她的礼物,混在一大堆赏赐中间本来也不怎么显眼。不过是因为夜间的时候陛下亲手从中间挑出了这对耳坠给她戴上,还赞她戴这个显得很是端庄静美,这才让她格外喜欢。”
慕仪认得那对耳坠,日常相见十次有九次都见江滢心戴着它,却不知内里竟有这样的来历。
“她的死讯传来之后,我特意去蕙轩殿看了看。那里面什么东西都没动过,唯有这对耳坠被取下来整整齐齐地摆在侧殿的案几之上。我去瞅了瞅她的尸身,耳上尚有干涸的血痕,应是自缢之前绝望地摘下来的。”笑了一声,“好歹临死之前总算清醒了,把那负心人的东西取了下来,就是摘的时候下手狠了点。”
慕仪想起那日在椒房殿,江滢心不敢置信的模样。
她眼眶通红,声泪俱下。
她问姬骞是不是不相信他。
那时候她居然没看出来,那是一个女人即将死掉的真心。
“我不知道她在被囚禁这几天有没有想过鱼死网破把我也捅出去。多半是有的。但这些事情陛下心中本就清楚,他不会给她机会。”万黛的声音跟表情一样平静,“她万念俱灰,又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一时冲动就走上了绝路。”
慕仪却笑了:“她会走上绝路,是因为陛下为她准备的,只有这条路。”
风吹荷塘,荷叶和将开未开的芙蕖左右飘摇。
大晋天下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坐在荷塘之畔,表情木然,相对无言。
慕仪忽然握住了万黛的手,掌心之间隔着江滢心的耳坠:“你说,我们会是怎么死的呢?”
她动作来得突然,万黛却没有半分惊讶,毫不犹豫地回握:“不知道。不过若能像她那样,一根白绫了结这纷纷扰扰的一切,也算是个不错的收梢。”
“像她这样?那还是给我一杯毒酒吧。投缳而死,死相也太难看了……”说着最沉重的话题,慕仪却口气轻松。
万黛失笑,两双美丽的眼眸对到一起,忽然都露出一个默契于心的笑来。
慕仪知道,当这双手松开的时候,当她们离开了这个凉亭,便又会变成不死不休的仇敌,用尽一切手段只为了置对方于死地。可是这一刻,就在这一刻,她感受到的,是和她如出一辙的悲伤。
那种物伤其类的悲伤。
“真是傻……”万黛幽幽道。
“是啊,傻透了……”
江滢心也好,她们也好,都傻透了。
。
当夜皇帝临幸椒房殿。
晚膳过后,姬骞半倚在床榻上看一卷书,慕仪坐在对面的妆台前卸妆。
折腾了许久之后她却忽然转身朝他笑道:“好看么?”
他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仔细打量了半晌才发觉她耳上似乎戴着一对没见过的耳坠。
他凝神细看,然后淡淡道:“不怎么样。碧玉不衬你的肤色,你若喜欢,改日我找块上好的羊脂玉给你打一副更好的。”
她笑着低头,默默把耳坠取了下来,装进盒子扔进了妆台最底部的抽屉,从此再没有打开过。
皇子
大晋乾德三年六月初九,皇帝忽然下了一道谕旨,立刻在后宫和朝堂同时掀起轩然大波。
“皇长子瑀,系宁蕴淑妃秦氏所出,少有慧质,德行出众,堪为国之基石。朕怜其年幼失恃之苦,着即过嗣中宫,改换玉牒,以充嫡子。钦此。”
群臣因这圣旨议论纷纷,搞不明白皇帝究竟要做什么,又觉得就这么放任不管有点对不起那份丰厚的俸禄,一时间奏疏如雪花般纷纷而来。然而皇帝却完全不管群众的意见,圣旨当天便传到了宗正寺①,改换玉牒、登记卷宗的一应事宜进行得热火朝天,不待大家反应过来,这事儿就已经妥妥地办完了。
皇帝难得一见的独断坚决震住了大家。在回天乏术的无奈之下,群臣开始暗自揣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而让陛下突然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并且毫不顾忌臣子的看法?
众所周知,皇长子的生母宁蕴淑妃乃出自蓬门,在陛下的众多妻妾之中,出身是最低的。甚至在她生前都并不是陛下正经过门的姬妾,而是养在外面的外室。
这样身份的女子,估计连陛下也是懒得提起,以至于在她为他诞下长子、难产身死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曾给她名分。
皇长子出生之后,因没有生母,故而交给了身为嫡母的皇后鞠养。据说皇后娘娘对这个孩子视若己出,极尽呵护之能事,一度成为帝都贤惠嫡母的典范。
皇长子两岁时,陛下登基满一年,突然毫无征兆地将他从皇后的长秋宫带出,远远地安置在佑心殿,并重新择了妥善的宫人悉心照拂。于此同时,还正式追封皇子的生母秦氏为淑妃,谥号宁蕴。
陛下此等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的无耻行径一度气煞了皇后娘娘,却让许多暗中怀着莫测心思的朝臣十分欣喜。无论如何,温氏迟一日拥有属于他们的皇子,对一些人来说,就是一件好事。
可是在陛下费尽心思将皇长子与皇后隔绝开来两年之后,却又再次毫无征兆地把他直接过继给皇后,甚至还在圣旨中称其“堪为国之基石”、“以充嫡子”。
这两句话可不是说着玩玩的。
自古君王选择继承人便是立嫡为先、立长其次,当嫡子与长子都让皇帝不满意的时候,则还有立贤这一条路可走。
如今皇长子已经占了长子的位置,若再正正经经地过继给皇后,岂非成了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若来日皇后娘娘诞下属于自己的、真正有着温氏血脉的嫡子,是不是也要排在他之后?
这种情况恐怕就算温氏的对头们同意,温氏自己也不会同意。
再联想两个月前宫中那场乱子,宫人意图谋害皇长子,由此牵连进去云婕妤,待到婕妤落罪之后却又传出一切都是贵妃主使的谣言。
还没等人进一步搞清楚,云婕妤就悄无声息地没了。爱妾和长子先后被人算计,陛下却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风风光光给云婕妤下了葬,发落了一批宫人,便再不多做追究。
这桩宫闱大案竟就这般虎头蛇尾地了了。
可看陛下如今的举动,似乎是为着皇长子的安危担忧,这才将他送到长秋宫交给皇后亲自抚养,看起来对皇后娘娘倒是十分信任。
他信任皇后娘娘,那么这个举动又是要防着谁呢?众人仔细推敲一番,结论顿时显而易见。
。
慕仪早知道这消息一出必然温氏会有人进宫来跟她谈心,但她没料到来的居然不是母亲,而是父亲。
面前垂下一幕珠帘,慕仪跪坐的姿势标准而恭敬,背脊挺得笔直,一脸肃穆地听着珠帘之外的父亲一句一句足以让她崩溃的亲切垂询。
“我听你阿母讲,说你的身体调理得差不多了,可有其事?”温恪口气温和。
“诺。女儿身体康健,劳父亲挂念了。”她还没蠢到说自己哪哪哪不舒服,惹恼了温恪等他亲自找一个神医来给她瞧病就慢慢哭去吧!
“这样便对了。你不要仗着年纪轻就不注意保养,等到岁数大了才知道厉害。”温恪似乎十分满意,“陛下现在又把皇长子交给你鞠养,以后更是有的辛劳,你要当心。”
慕仪逮到一个表现的机会,立刻不放过:“女儿明白。皇长子如今成了女儿名正言顺的孩子,日后便是温氏的助力,女儿一定会好好教养他,绝不辜负这大好机会!”
温恪似笑非笑地瞅着她。
慕仪被看得后背直冒汗,心里哀叹要不要这么犀利啊我昨晚又是一宿没睡、今天的早膳也没用几口,血糖很低啊!你再这么看下去信不信我立刻晕给你看!
“你不要以为装装傻就能混过去。”温恪口气淡淡,“这次的事情你办得不错,江楚城经此一事,算是彻底与万氏结成死仇,正好抵了你上次的胡为之过。
“至于那几个婢子,可处理干净了?”
“崔翘已然被秘密处死,素问杖责四十之后被发落去了昭台馆,然后便会因伤重不治而亡,相信很快就可以回到天机卫了。父亲不是曾说过天机卫里女子甚少,一些任务捉襟见肘么?女儿思来想去,决定把素问这步棋撤了。后宫中实在无谓牵绊住这么多高手。”慕仪低声道,语气冷静无比,脑内却思绪纷乱。
她想起崔翘的死讯传来那日,她与温惠妃正在椒房殿对坐品茗。闻得消息温惠妃眉毛都没动一下,倒是她沉默半晌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我前几日刚跟人说过再不希望有人因我而死,如今才过了这么几天,就又害死一个人。”
温惠妃淡淡地瞥她一眼:“你这话说得……要内疚也该是我来内疚啊!”
“你会内疚?”
“自然不会。六年前我在医馆门口捡到冻得半死的她的时候就跟她说得十分清楚。我替她救治病重的父母,她则把她的性命交给我。改换户籍身份、入宫做我的眼线是她亲口允诺的,会有这个下场她早就明白。”温惠妃平静地饮一口茶,“如今她至死也没吐露半分不该说的消息,而我则继续为她照拂父母亲人,这就是一笔童叟无欺的公平交易。我们都是讲信用的人。”
她的逻辑清晰、态度坦荡,就算慕仪并不赞同听了也只能无言低头。
“素问能回来很好。看在这件事上,你自作主张设计把皇长子过继到自己的名下的事我也不与你计较了。毕竟无论如何这也不算是件坏事,至少保证了在陛下有别的子嗣降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