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头的煖轿帷幕被掀开,身着绛红襦裙的临川大长公主在侍女的搀扶下从煖轿内出来,走到万离桢面前先回了一礼,方含笑道:“卓恒你太多礼了,孤哪里受得起?”
“太主可别这么说,简直折煞臣了!”
临川大长公主一脸亲和:“卓恒你今日怎会入宫?不是听说你出城了?”
万离桢眸光一闪:“太主从哪里听说臣今日要出城的?”
大长公主神色一滞,不过一瞬便自然地遮掩过去:“也不是打哪听来的。孤只是看到今日天气甚好,想着卓恒你平时总爱在这种天气出城骑马,故而随便一猜。”
万离桢了然一笑,点头称是。
“那么卓恒你进宫所为何事?贵妃娘娘随陛下去了温泉宫,你总不会是为了来看女儿的吧?”
“自然不是。臣是听闻皇后娘娘凤体不宁,心中忧虑,所以特意入宫请安。”万离桢眉头微蹙,“奈何娘娘的病情似乎颇为……已至不能起身的程度。臣在椒房殿外候了大半个时辰,也未能见上娘娘一面。”
大长公主闻言神色忧虑:“竟如此严重?孤还是快些过去守着吧。”
“太主能过去,娘娘必然会心怀纾解。有阿母在侧,想来病也会好得快一些。”
“承卓恒你吉言。那孤便先行一步了。”转身便欲重新进入煖轿。
“太主且慢,臣有一疑惑。”万离桢不紧不慢道,如鹰鹫一般锐利的眼神射向大长公主煖轿之后的、从头至尾帷幕都不曾掀开的另一乘煖轿,“敢问太主,这里面坐着的,所为何人?”
一阵安静。
临川大长公主扯起唇角笑了笑:“噢,卓恒说那位女神医么?她是孤专程从民间寻来为娘娘诊病的。”
“哦?是民间的高人?”万离桢微微挑眉,淡淡的口吻中掺杂着一丝危险,“可既然入了宫中便应守宫中的规矩,此情此景还端坐轿中,恐怕不太合适吧?”
“卓恒有所不知,这位女神医原是隐居山中不问世事的,孤为了请她已费了好些功夫。本来是希望她能开几帖方子为皇后娘娘调理一下|身子,哪知她应允出山时正好赶上娘娘染疾,孤便立刻带她过来了。”神色为难地压低了声音,“这女神医性子最是古怪孤僻,一路上大家都是小心恭顺地伺候着,唯恐惹她不快,便是孤也不曾违逆她的心意。此时她既不愿下来行礼,卓恒便担待一下吧。不然若因此耽搁了娘娘的病情,这个责任你也负不起不是?”
万离桢笑起来:“没什么担待不担待的。臣只知道,礼不可废,太主您身份贵重,臣该向您行礼。可您寻来的这位……”略一思索,“这位‘女神医’,不过一介民女,如何敢在宫中如此托大,见了贵人也无动于衷?简直荒唐!”
大长公主强笑道:“可是卓恒……”
“太主您身为先帝之妹、陛下姑母,最应通晓礼仪纲常,想必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万离桢言辞强势,“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情,必然是庶民无知的缘故,还请太主不要再为她多加开脱,免得污了自己的声名。”
大长公主被他堵得不知如何反应,却见万离桢撂下这一句话后不再看向自己,目光笔直地看向那乘煖轿:“臣并不是倚仗权势蛮横无理之人,只是礼乃圣人所定,不敢废置。便请这位女神医下来一见,今日之事也就了了。”
话已至此,大长公主也没有理由再反对。只见她立在原地静默良久,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情绪好不要当场发怒。万离桢也不催促,依旧凝视着煖轿静静等待。
良久,大长公主终于轻声开口:“史夫人,便请下轿容大司马一观,可好?”语气十分客气。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便听得一个沙哑的声音传出:“好。”婢子掀开帷幕,一个青衣妇人轻纱遮面,从轿中下来。
万离桢神色一动。
这女子的身形虽不若中宫纤瘦,但瞧着确实有几分相似,而那双眼睛看着更是与那位十足相似。
他眼中蕴了笑意。
“民妇参见大司马。”口中虽这么说,她却没有下跪行全礼,只是低着头福了福身子。
“面纱。”万离桢声音淡淡。
“大司马!”大长公主惊怒喝道。
史夫人顿了顿,终是伸手解开了面纱,然后抬头直视着万离桢。
除开那双流光璀璨的眼睛,这就是一张太过平平无奇的脸,约莫三十出头的岁数。万离桢凝神打量,想从她面上看出易容的破绽。
但是没有。
他心中恼怒,暗道温恪那个老狐狸手底下果然豢养着一拨奇人异士,搞什么的都有。今早还给自己传来假消息,骗他说在城外一百里处的村庄见到身形似中宫的女子,企图引他出城好瞒天过海暗渡陈仓,还好被他看出破绽,假意中计出城,再偷偷潜回,入宫正好堵她一个现行!
她这易容术虽然使得好,但他心下笃定,这个什么史夫人必然是皇后易容而成,今日不当众拆穿她誓不罢休!
“大司马已经看过了,可否容民妇等离开了?”史夫人声音沙哑,淡淡问道。
“夫人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听着像是染了风寒。若是自己便身染疾病,倒不好去给贵人瞧病了。”
“大司马过虑了。民妇的嗓子是幼年感染风寒烧坏了的,与近况无关。”
“噢?这样啊。”万离桢恍然大悟,“既然太主与夫人要去椒房殿为娘娘瞧病,不若本官也跟着去吧。正好了却先前未能向娘娘请安的遗憾。”
大长公主推辞:“卓恒你与我们一道,恐怕不合规矩。”
“是么?”万离桢言辞锐利,“太主是觉得不合规矩,还是担心臣跟着一起去,会看到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呢?”
“你这是何意?”
“臣什么意思,太主会不知道么?”
大长公主神色冷然,与万离桢对视着,双方都不愿意让步,颇有杠上了的架势。
正在僵持之际,却听得扬鞭清道的声音远远传来,众人应声回头,只见一列仪驾由远及近,浩浩荡荡的宫人站定之后,两乘煖轿先后落地。
后面的煖轿帷幕掀开,一华服丽人缓步而下。
她没有由侍女搀扶,独自一人走在最前面,姿态优雅中又带三分利落,很快便走到临川大长公主与万离桢面前。
身着堇色交领襦裙,青丝高挽,一支由十二颗明珠镶嵌而成的长钗斜斜插在发间,衬得她整个人都如那璀璨明珠一般光华摄人、不可方物。然而她的气质却不是万黛那种咄咄逼人的艳丽,五官美丽之外又略带几分男子的英气,淡淡的眉眼更是如浸在冰水中的月亮,自有一股天生的冷意,让人看着向往,想要亲近却又望而却步。
中宫族姐、当初以随嫁之媵①的身份与娘娘一同出嫁的惠妃温氏。
众人再次忙乱地举行了一次集体婚礼之后,万离桢问道:“惠妃娘娘怎么会来这里?”
“本宫本来要去长秋宫拜见皇后娘娘,谁知刚进椒房殿就听说太主与万大人在胧华轩外起了冲突。本宫听了心下担忧,娘娘也很忧心,这便一并过来了。”
万离桢瞳孔微缩:“您与皇后娘娘……一起过来的?
温惠妃似笑非笑:“自然。本宫原想着自己过来瞧瞧便是,奈何娘娘担忧大人与太主会因一时误会起了嫌隙,非要过来看看,怎么也劝不住,本宫只能跟着伺候了。只是娘娘吹不得风,便在轿中不下来了。”
万离桢看看史夫人,再看看那一乘落在惠妃煖轿之前的轿辇,神色冷了下来。
众人也没料到居然两边都来这样的状况,一会儿什么山中的神医不下来了,一会儿皇后娘娘也不下来了,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
惠妃
“民妇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大安。”史夫人忽然伏地而拜,方才面对万离桢倨傲古怪的人此刻竟是十足恭顺。
因着惠妃前头那乘煖轿并不是皇后的制式,众人虽然见她排在惠妃前头,但吃不准里面的人的身份一直也不好行礼,如今既然知道了,再被那位史夫人带了头,于是立刻又跪下磕头,直让人想仰天长叹,今儿磕头的次数简直多到让人崩溃。
于是皇后娘娘的名号如同一把秋收的镰刀,刷刷刷地便将众人如同麦子一般削短了半截。而如此跪了一地的盛况大略也让她有些触动,只听得里面传来一声屈指扣椅的声音,侍女立刻躬身挑开帷幕。
日光洒进轿内,帷幕之后,一身白衣、长发半绾的皇后娘娘面色苍白,神色淡淡地看着众人。
万离桢这回才是真正错愕了,他瞪视着慕仪有一瞬间竟不能言语。
以他的身份和阅历本不该这般喜怒形于色,然而他是沙场征战之人,不似左相温恪修身养性多年,性子要直接许多,是以此刻惊怒之下有这样的反应也属正常。
然而再失态也不过短短一瞬,很快他便恢复镇定,俯身行礼道:“微臣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大安。听闻娘娘染疾多日,未知如今凤体安泰否?”
慕仪身子半倚,淡淡道:“劳大人挂念,本宫尚好。大人午后来时本宫刚服了药正在安睡,是以侍女未曾通报,怠慢之处还望大人万勿介怀。”
“微臣不敢。”
慕仪目光看了看史夫人,再扫向跪了一地的众人:“都起吧。”看着大长公主,“阿母,这位是您说过的那位女神医么?”
“是。史夫人今早刚到,因挂念着你的身子,下午我便带她进宫来了,想着得夫人妙手,你能早点痊愈便再好不过了。”
“多谢阿母。”
温惠妃唇畔带笑:“娘娘您看,臣妾便说是宫人瞎传话,万大人与太主怎会于宫中争执呢?真真荒谬了。”躬身上前,“如今人也见到了,事情也弄清楚了,外间风大,娘娘还请早些回宫吧。”
慕仪看起来颇为疲惫,闻言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温惠妃亲自上前为她放下帷幕,然后转身道:“太主既然是来瞧娘娘的,便请与我们一起回宫吧。”话锋一转,“至于万大人,时候也不早了,宫门也快下钥了,本宫便不送大人了。”
万离桢强笑道:“自然。”朝煖轿一拜,“皇后娘娘请保重凤体。微臣告退。”
里面淡淡地“嗯”了一声。万离桢倒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带着仆从大步而去。
惠妃与临川大长公主对视一眼,也各自上了煖轿,宦侍拖长了声音:“起——”四乘轿子先后离地,皇后打头,浩浩荡荡朝长秋宫而去。
慕仪坐在轿中,对着小镜子检查自己的病妆,见果然是一脸我见犹怜的娇柔病弱,心中赞叹瑜珥的化妆技术真是越发高明,回去必须好好夸一夸她。
有些事情回头梳理一下便再清晰不过。一个时辰以前,临川大长公主车驾自温府入宫,慕仪易容换装假扮成母亲的侍女随行在侧。温恪早知道放出的假消息骗不过万离桢,故意设下这个连环套,让他误以为自己看穿了他们的计谋,实际上却还是在局中困着。
一方面,万离桢太清楚温恪的九曲心肠和高妙手段,所以这个假消息绝对不能假得太明显,必须要兜兜转转在九分真中掺进去最关键的一分假。另一方面,官员进出宫门都必须记录在册,万离桢是否进宫派人一查便知,所以他想要以正当渠道入宫却不被温恪派去查探的人知晓,宫门处的打点布置也必然是十分复杂。
为了骗过那些不怀好意躲在暗处窥伺的眼睛,温恪还不知从哪里寻来一个跟自己身形相似、眼睛更是相似的女子以神秘女大夫的身份随同入宫,好故弄玄虚、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入宫之后换乘轿辇时,母亲及众人故意耽搁了一小会儿,而她则由影卫带着快速从隐蔽的道路赶回长秋宫。惠妃及她的心腹宫人一早得了消息,在宫内准备好了一切,只待她一到达便立刻为她卸妆梳洗,再重新打扮。
而这个时候,大长公主与等在那里准备截人的万离桢正好碰上,两人在那里僵持多时,为的就是给慕仪足够的时间。
这场博弈看似简单,然而在背后,大晋朝堂之上地位最高的两大权臣暗中各使了多少手段,慕仪简直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绝对会被绕晕过去!
瞒天过海什么的,真真是个技术活!她琢磨此道多年,还是不如父亲那般得心应手。不过虽然谋划算计方面她输给了父亲,但是在计划实施时她表现出来的演技和速度还是十分值得嘉奖的,不然今日哪能这么顺利!
想到这里,她极为满意地、充满自我赞赏地朝镜子里那张苍白病弱的小脸点了点头。
真是个十项全能的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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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仪本以为那史夫人不过是个幌子,谁知到了椒房殿才知道她居然真是个神医。再回忆了一下上午在母亲房内的对话,恍然惊觉这位史夫人就是戳穿她那个长达五年的谎言的高人,不由又是钦佩又是愤恨。感情太过复杂,以致于当她为她诊脉的时候她不知该做何表情,索性表情木然地躺在床上,任由摆弄。
苍天在上,她对待姬骞都没这么温顺啊!
手指搭上慕仪的腕子,半晌之后史夫人收回手,对神色紧张看着她们的大长公主回道:“皇后娘娘只是体质虚弱一些,吃几帖药调理一下便可。除此之外,并无什么别的病症。”
“当真?她没有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