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侍郎姬廉回乡祭拜先祖,途经此地,念起这南奔县县令正是自己昔时的同窗,暌违数年,故人重逢,弯腰、拱手、垂眼,礼数十足,却生分了许多。
同年同榜的同期,两人的仕途竟是截然两番境遇。有人生下来就注定一路擢升,仕途得意,前程大好。任你急红了眼,也只能谨言慎行,泯然于众生百态的官场。
“你这人,精似鬼。”
“大人谬赞了。”戈承有一双沈如深渊的眼,目光炯炯,端正肃穆,举杯低语:“下官敬大人一杯。”
“什么敬不敬,咱们兄弟今个可得喝个痛快。”姬廉说话动作熟稔亲密,似全然没瞧见戈承眼中的生疏般,他拿起酒壶倒过去,戈承下意识的收了下酒杯,但很快又承接了,那洒出的酒在桌上凝为一体,只做不见。
姬廉放下酒壶,举起自己的酒盏来同戈承相碰,戈承不推却,他便也一扬执盏的手,饮尽。
“这南奔县中有一种自酿的木鱼黄酒,入口甘甜,大人是否来点?”戈承拍开小酒坛,酒香四溢。
姬廉也不多言,二人把盏言欢,倒也算愉悦,期间有人通报府外有人鸣冤,戈承眼皮不抬,吩咐依然由县丞处理。
“你何必如此,那县丞老眼昏花,你也不怕断错了案子,牵连了你。”姬廉有些气恼戈承的自甘堕落,但转念一想,又道:“你这家伙该不会是故意如此吧,找死也不是你这般,徒污了清名。”
“我会吗?”戈承已露出三分醉态,姬廉听他如此说,这才放松了些眉头。
“戈承,你忘了吗?那半仙早就给你算过命,说你有福星相助,日后定会飞黄腾达,你可别自毁前程。”
“那种诳语大人怎么能信。”
“我偏就信了,信你戈承不肯屈就,你可别犯浑,我可不想连你这个朋友都没了。”姬廉话说的急,戈承半响不语,两人陷入沉默。
许久,戈承才执杯向姬廉,道:“劳大人您挂心了,下官无以为报,只能在此敬大人一杯薄酒。”
“戈承!”
“下官在。”戈承动作只是一刹那凝怔,旋即便爽快地抬手将酒饮尽。
听到戈承那半死不活的口气,姬廉险些背过气过去,难怪人常说这戈解元单凭这舌头,便可以杀人。“从前你我兄弟相称,如此你一口一个大人,做的什么。”
“下官不敢逾距。”恭谨有礼,将所有情绪俱都藏进那双看不出情绪的墨瞳里,让人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
姬廉握紧杯盏的指关节发白,声音带了几分不客气。“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分明还记恨那事,也怕和我走近了,日后难免受到牵连。”
戈承不语,姬廉也有几分后悔失言,最后还是戈承将话题转开。
“大人来了几日,该看的也看了,回程的车马可都已准备汝当了?”
戈承问道,那姬廉闻言眉峰顿时皱起。
“可是谁跟你说了什么?”
“那倒没有,这只是下官见大人近两日神色匆匆,便斗胆猜测罢了。”戈承给姬廉满上,端起酒杯进了一杯,姬廉也不驳他面子,爽快的一饮而尽。
“你猜的没错,都城里的那些个人,分明是看我过的舒坦,非要没事给我找些个事儿来做,折腾我一番不可,抓出我的把柄不可。”姬廉心中堵了一口郁气,心道戈承被贬,自己却升了,看似风光,其实又有什么分别。
“大人说的哪里话,那些人定然是拿不定主意,这才不得已找您回去呢。”
“他拿不定主意才怪,分明是受了旁人指使。”那姬廉恨的咬牙切齿,愤愤的道:“戈承你说,是不是所有刑部尚书都他阎子固那般,整天摆在个死人脸,就跟他那姓似地。”
他口中的阎子固,正是当朝刑部尚书阎逐良,为人刚正不阿,性格的确沉闷,也难怪这人会受不了了。
“戈承虽不曾与阎大人有过攀谈,但也听闻那人刚正不阿,怕是这朝中首屈一指的可信任之人。”戈承说的官面话,姬廉却听的出话中音,眼睛一转,随即点了点头。
戈承酒盏碰了碰桌面,眼皮子垂着,声音压的很低:“下官还听闻最近朝廷要清正吏治,大人还请务必谨言慎行,他人还好说,若被阎大人抓了去,便是圣上开恩,怕也得脱层皮。”
“胡说什么呢,我是那种弄巧钻营,贪赃枉法,以权谋私的人吗?”姬廉不悦的嘟囔了句,随后见戈承点了点头,一时间有些气结。
的确,刚才他说的那些他的确都有沾过,只是没到那种要严查的地步就是了,他只是本着有便宜不占是傻蛋的原则才掺和了那么几脚。
人说水至清则无鱼,无鱼亦无余,执政者岂会不知?
但凡穿上官袍,谁没有一点子这种的事儿。即便那些自诩孤高的所谓清流,也不见得多么干净。
何况他后面不晓得多少眼睛盯着,就等着把他那点事儿捅上去。
左想右想,心中郁结,姬廉看着戈承,这人其实还是没变的,若说变了,只是比从前更内敛罢了。
戈承没注意到他的目光,而把视线放在了窗外,天色微阴,恐有雨。
、第十二章 鸣冤
念及,便回头看向姬廉,道:“大人,您我二人并无一人带蓑衣,如此早早回府上否?”
姬廉道了声罢,于是两人自左玄踱步出了扶云楼。
“我姬廉只有你一友人,你瞧不得我,我省得。”姬廉几分醉意上头,晃晃悠悠行得缓慢,一步一摇地,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的倦怠。
“大人多虑了。”
姬廉了然一笑,一扫方才的阴郁。
“你我可得走快一些,这雨眼见就下来了,别到时淋了个天浴,还让人瞧了个笑话。”
“无碍,下官知一小道。”
小舟看着天空,好像要下雨了,她都已经等了一天了,那衙役明明收了银子,也说要给通报,但不晓得是不是真的给通报了,她也不敢去击鼓,因为这里的规矩,带头击鼓的便是告赢了,也是少不得一顿收拾,严重的甚至是要砍头的,如果自己被抓进去,或者被砍头了,谁帮忙供奉还是小事,这状子可没人给她递。
眼看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小舟开始犹豫起来,她可以选择到县衙下躲一躲,但是又怕县衙里有人忽然出来,那必定是得一顿臭骂。
最后只能呆呆的站在那里,缩了缩身子,冬天的雨不是一般的冷。
“早上出门便与大人商量过,出门让车夫跟着,去了哪里都不耽搁。”
“得了吧,那些个人,我可不敢带着,不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听姬廉如此说,戈承低了低头,不再多言,一手抓住另只袖角,给姬廉挡了些雨水,姬廉啧了一声,顺手展开扇子遮到了戈承的头上。“你这些个体贴若是放在朝堂上,还不自然高升。”
戈承不语,姬廉叹气,这人啊。
“人说宁可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其实我们这些人,生于盛世,却不及那乱世犬,同为犬,你不必这般。”姬廉说完,心知这戈承不会回应,只能继续说下去。“你那么聪明,应该知道我那些所谓的恩情,不过是些不入流的把戏,你怎么还当真了,你若真……我宁可你一辈子窝在这里。”
小舟耳畔听着雨声,小身子站的直直的,忽然听到雨声中传来人声,便扭头看过去。
来人是个年轻的贵公子,身后跟着一个儒巾长衫的书生,见他们二人打算往县衙里去,小舟知道机不可失,连忙把怀里的状纸掏出来,往二人跑了过去。
姬廉正数落戈承的闷葫芦,却不想一个小娃娃跑了过来,“噗通”一声往他们二人面前一跪。
小小的娃娃看起来不过四五岁,捧着张什么,上面的字已经花了,仰起的小脸发青,嘴唇都冻的发紫了。
这是怎么回事?姬廉用眼神询问戈承。
戈承摇头,道:“许是递状子的。”只是不晓得为什么是个娃娃。
“小娃娃,你唤什么?是找他的,还是来找我?”姬廉见小娃娃一个劲的打量他,心觉有趣,便蹲下来捏了捏小娃娃冰冷的小脸。
小娃娃依然在打量两人,见戈承眉头微蹙,她连忙低头。
“大人还请小心。”
“你做什么吓唬她,只是个娃娃而已,还能刺我一刀不成。”姬廉笑道,心说刺了一刀也好,正好借由歇阵子,少去管那些个破事,但也只是想想。
“我看这孩子不一般。”戈承道了句逾越了,就要将姬廉拉起来,姬廉却顺手把小娃娃也给抱了起来。
戈承变了脸,小娃娃也变了脸,却因惧寒忍不住靠在了姬廉身上,然后眼巴巴的看着他,说道:“我是小舟,李员外家的外孙女。”
小舟努力的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无害些,生怕后面那个把自己从大人怀里一把扯了去,要知道她来这就是为了找县令大人的。
小舟眼巴巴的看着,县令大人却不说话,只是拧眉沉思。
“难道你是李员外家的……”
小舟冷的打了个寒颤,点了点头。
“我说怎么有几分眼熟。”
眼熟?小舟楞了楞,难道这县令大人曾经见过她?
“你手上拿的想必就是我写给你母亲亲的情诗吧,难怪你那么期待的看着我,分明是血脉相亲。不过你母亲亲是谁呢?李冉冉,李月娥,还是李凤娇?你还别说,你的相貌还真有几分随我。”姬廉说的开心,小舟听见的,嘴角却抽搐了一下。
合着这县令大人当自己是他的私生女了。
“你当真是李家的孙女?”戈承却反应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小舟的小胳膊。“可有人证物证?”
小舟看向他,用力的点了点头。
被抱进了县衙,小舟看了眼开门的衙役,那衙役也诧异的看着小舟,然后慌忙低下了头,戈承看在眼里,挥手示意那衙役下去了,小舟咬了咬牙看了戈承一眼,忍下了。
被个丫鬟带了下去,换了身衣裳,头发也被放了下来,小舟也不等,直直的往前院去。
到了前面,戈承正在听县丞说夫子那案子,县丞年迈,被请座在一旁,戈承坐在邻座,而姬廉坐在了上座,一见小舟来了,忙伸手招呼。“来,到爹爹这里来。”
“大人,下官已经跟您解释过了,经查证,这孩子的确是李员外家的外孙,史大人的女儿。”
小舟看着戈承身上的穿戴,随即一愣,莫非她想错了,其实这人才是县令老爷?
那么他呢?
小舟看向姬廉。
“宝贝儿,到爹爹这里来。”
士可杀不可辱,死也不上前一步。
小舟把事情经过讲了一番,想起阿娘阿婆,又念起许慈娘,眼眶不由红了起来。
戈承没有升堂,只是命人喊来了县丞,问了案情,那县丞年迈,耳也背,眼神却不差,瞧见了小舟后先是一愕然,后听闻这就是李员外的外孙女后,不由眯眼打量了起来。
小舟也没示弱,狠狠的打量了回去,戈承问及赵夫子现状,小舟瞧见那县丞眼神闪烁,心头一紧。
后来几经查探,才知赵夫子的确是招了,但却是被曲解了县丞意思的牢头屈打成招的,这才承认是他杀死了许慈娘,还纵火,烧死了阿婆和小舟,但是小舟人就在这里,单单有她一人为赵夫子作证,什么案子也都给翻了。
、第十三章 囚禁
县丞一番哭诉自己年迈无用,戈承只得好声劝着,便是知道这事儿和他脱不开干系,小舟也只能暗暗咬牙,无可奈何。
赵夫子刚从牢里出来,还有些意识不清,毕竟是书生,身子骨弱,戈承命人请了大夫,好生照料了两日,这才缓了过来。
赵夫子还了清白,又有伤在身,决定回乡下三叔家住阵子,也好养身子。知道是小舟救了自己,他忍不住重重叹息一声,摸了摸小舟的头。
小舟这些日子一直绷紧的神经这才放松了下来,泪珠子吧唧吧唧的直掉,有惊恐,有伤心,更多的是愧疚。
听到小舟坦言拿了赵夫子家的银子,余下的不多,赵夫子只是摸着她的头不说话,比起自己,他更担心这孩子日后该如何自处。
赵夫子要回乡安顿,戈承还命人拿了盘缠给他,期间小舟一直没露面,打算一直等赵夫子走的时候悄悄跑出去,跟赵夫子一同走。
戈承也知道她的心思,这边赵夫子一确定要回乡,那边他就让派了个粗使丫鬟,又派了个仆妇跟在了小舟身边,美其名贴身伺候,并且告知她,很快她那负心爹爹就会来接她,让她在府上暂住。
其实这结果,她早就料到,只是还想着那人许会疏忽也不定,赵夫子想必也是料到了,所以才会叹气吧。
赵夫子走的时候,小舟说要去送,戈承眼皮不抬,陪她同去。
“夫子,大恩大德小舟铭记在心。”小舟跪下给赵夫子磕了三个响头,赵夫子想拦,但她固执要叩,赵夫子也就由了她去了。
小舟之所以执着,只因她知道自己此后前程未卜,或生或死,今日一别后,许是再难相见。
这一叩,叩谢赵夫子的教导之恩,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再叩首,叩拜赵夫子的救命之恩,若此生无能报还,便来世再报。
三叩首,叩己心中悔恨,自己任性害死婶婶,让夫子与婶婶阴阳两隔,此间悔恨,必终生谨记与心头。
每磕一次,她便深深凝望一次,等她磕完头,赵夫子的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将她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