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她望着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夏姑娘,身子要紧。』
『我并没那么娇弱,一路颠颠簸簸上京城都无事,现下也不会有事的。I
文无瑕听得心头一紧,半晌后,低低叹了一口气。『你——吃了很多苦。』
『人不苦。』她再摇摇头,声音低微得几不可闻。
人不苦,意思是心苦……
他心弦剧震,所有想说的话全梗塞在了喉间。
她嘴角的苦笑甫浮现,又生生抑下,只是默默坐回廊下,连次不再眼望天空,面带迷惘,而是盯着自己的绣花鞋落寞发
呆。
『那天的事真的很对不住。』他满怀的歉意终于说出口了。
『相爷无错。』她还是低垂着头,『是民女不知好歹,不知身分。J
他听得心下越发惭愧难当。『我不该那么说话,你恼我也是应当的。J
『相爷大度,没有因民女的胆大妄为,便将民女打发出去,已是厚恩高德,民女又有何颜面敢恼相爷?』她的头垂得更低
了。
她字字句句既守分又守礼,全无平时的跳脱鲁莽冲动,可是为什么他却听得坐立难安,像浑身上下都被虫蜕嚼咬了般地难
受?
他脑中闪过了一个荒谬的念头——他宁愿她对着自己撒泼耍刁,翻天大闹,也好过她现下的彬彬有礼、死气沉沉。
『夏姑娘』他喉头一紧,底下的话怎么也辩不出来。
『夜深了,相爷明日还需旱朝,请早早回去安歇。』夏迎春起身又对他行了一礼,还是没抬头看他。『民女不打扰相爷
了,相爷夜安。J
『夏—j文无瑕眼睁睁看着她落寞地低头回屋,一瞬间心底竟是翻江倒海,酸甜苦涩滋味纷杂难辨。
掩住了门,落上7闩,夏迎春背脊贴靠在门板上,低垂的头缓缓抬起——笑得泪花缭乱,长牙咧嘴。
哈!为了今夜,她可是做足了事前功夫,这几日厨娘宛娘做的饭菜她半点没动,都让贴身丫鬟小笺原封年动送回了厨下,
只趁人没发觉时偷偷啃了包袱里还未吃完的干粮土饼充饥。
宛娘看着完完整整的饭菜,自然联想到自相爷和她『恳谈』过后,她就开始意志消沉得茶饭不思,于是宛娘在内疚之下,
就去找了比她更内疚的谭伯,再然后嘛,嘿嘿嘿嘿
夏家宝典『颠鸾倒凤十二式及番外篇之如何套牢一百种男人』之中有云:百无一用是书生,皮薄心软最好吃。
阿娘诚不欺我也,哈哈哈哈一
无声地仰头狂笑完了后,夏迎春举袖用力擦去眼角自的泪水,心底也说不清是悲是喜,自言自语。
『没心肝的混蛋,谁教你那日那般失言伤我的心,就算明知你是失忆忘了我,这才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可没从你身上讨还
些利息,这一口气教我夏迎春这么吞得下肚去?J
『我让你愧疚,让你难过,让你自觉对不起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不经脑袋就说出那么可恶的浑话!』她又是一阵恨恨低
咒,几乎咬碎了一口贝齿。
夜深寂寂,丫鬟睡得正酣,浑然不知仅仅隔了一扇门,门里的人儿是心下既酸又甜也怨,门外的那人却是苦恼再三,对月
长吁短叹。
颠鸾倒凤第四式——分冰破玉花儿开,呀呀谁难捱。
一大旱,夏迎春的早饭内容突然多出了红枣人参鸡汤,乌骨鸡汤、燕窝汤、鲜鱼汤、滋阴润肺雪莲汤……摆满一桌子都是
炖汤,反而把惯常的馒头和小米粥、三样小菜全挤到了角落去。
『这是干什么?』当她水牛投胎来着?
『迎春姑娘,这是相爷吩咐了厨下给你做的呢!』服侍她的丫鬟小笺神秘兮兮地凑近她耳畔道。
小笺和守侧门的三等护卫元子眉眼多年,在夏迎春的推波助澜下配对成功,所以早早一扫了当初对她的提防,完全掏口挖
肺地将她当成了自家主子。
尽管心知文无瑕在愧疚之心一定会对自己有所表示,可是见到这满桌子的滋补炖汤,夏迎春还是忍不住脸颊燥热了起来。
『咳!』她努力维持『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一切早在本姑娘预料中』的镇定,却掩不住眼角眉梢的欢喜,『嗯,相爷……
还挺上道的。』
『迎春姑娘,有件事儿不知道婢子能不能冒昧一问?』小笺看着她的脸红,犹豫地道。
『你说。』
『你和相爷是真的吗?』
夏迎春闻言,笑容倏地消失了。
『迎春姑娘你别生气,婢子没有不信你的意思,只是只是』小笺有些慌了手脚,呐呐道,『相爷的性子和你
的天差地别 』
『你是要问,他当初怎么会看得上我?』她略带嘲弄地问。
小蔓忐忑不安,又是疚色满满。『并不是说姑娘不好』
『我明白。』她没有生气,只是心里难免有些疲惫。
没错,她厚脸皮,她形客无状又蛮横不羁,还主持着间家传的青楼妓院,书读的也不多,往来见识的大多是商贾之流,生
平除了他之外,遇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石城的九品县丞。
这些时日她住在相府,虽然未曾到城里其他地方走走晃晃,也知道天子脚下,随随便便一个招牌砸下来就能打中十个八个
正四品以上的大官,哪一个拎出来都比她这小小鸨娘强上百倍。
而文无瑕贵为宰相,就是万年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百官之首,身分贵重,卫是王下第一才子,读过的书可能比她手下
花姑娘们接过的客人还要多上千倍,像这么名满天下,惊才绝艳的文相爷,怎么会喜欢粗俗不文的她?
可起初,他就是他,没有名字,没有身分,却在重伤高烧病痛缠身时,仍然那般意志坚忍,百折不挠,不管药有多苦,伤
口有多疼,他望着她的眼神永远如月华般皎洁澄澈,带着一抹清浅抚慰的微笑
——小春姑娘,我不痛,你别难过。
——药不苦,真的,我好多了,你也别太担心了。
——生死由命,只要心安便好,你莫在意。
『其实,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不会来。』她苦涩一笑,低喃道。
虽只和他短短相知相守三个月,但她也知足了,只是在知道怀了他的孩子之后,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宝宝沦落到和自己同样
的下场,做一个父不详的私生儿,自懂事起除了娘亲,从未见过亲爹一面
『迎春姑娘?迎春姑娘?J
夏迎春回过神来,苍白娇容上脆弱一闪而逝,随即强自展颜嫣然一笑。『总而言之,当初就是瞎打误撞,让他这一朵鲜花
不小心插到了我这坨牛粪上了,如今生米煮成熟饭,谁也赖不掉谁了。』
小笺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好半天才挤出了一句:『婢子还是希望姑娘和相爷圆满的。J
『承小笺吉言。J夏迎春挥去心头的怅然,再度拿出打死不退的精神,刻意哈哈大笑道:『要是我真能心想事成,等你出
嫁时,我就包个大大的红封包给你添妆!』
小笺脸红了,扭扭捏捏道:『婢子还早。』
『还早?元子昨儿不是偷偷塞了柄定情簪子给你,当我没瞧见呢?』她笑得好不暧昧。
小笺羞得一跺脚,跑了。
『哟,宝宝你瞧,小笺姊姊还害臊咧!』夏迎春摸着回肚子笑得前俯后仰。
可笑着笑着,突然又觉一阵悲从中来。
『宝宝,那我们呢?J
她自怀里掏出了个物事,看着上头的绣线纹,眼眶一热,低声道:『还得等多久,你爹爹才会想起我们?J
那是一方洗得有些褪色的大帕,上好丝绸所做,边缘一角用银线绣了个小小的『文』字。
如果他记得她,这条帕子便是能见证他们之间情缘的信物。
如果他还是记不起她,那么就算这条帕子绣上了个『文』字,也依然不足为凭,无法取信于任何人。
『守诺,我会一直等你,一直等你记起来的那天』她眸底泪雾甫现,又硬生生眨了回去,坚定道 『在这之前,谁都
别想赶走我,就是你也不行。
早朝之后,文无瑕卫进上书房帮清皇处理政务国事,而后回到政事堂,接见了一批待分发至各州县的官员。
如此这般忙到了过晌午,他端起茶碗喝了口香片润润喉,忽地想起了一事。
I阿绍。』他看7一旁精明干练的青年随从一眼。r还是没找着前次江南随行的相关人等?』
『会相爷,属下已查明,当时八名护卫皆于四个月前被借调到了漠北狄亲王府,一名官员因丁忧返乡回南藩了。』房绍微
躬身恭敬禀道,『属下本是一路跟着您的,可后来相爷命属下百里加急回京复命,所以当中有一段时日不曾随待J
『也就是说,十天半个月内是寻不出人问问当时究竟的。』文无瑕微感困扰地揉了揉眉心。
漠北路途须走上半年,南藩也差不了多少,就算快马加鞭命人传令相询,这么一来一往,最快得到回音也还要四、五个
月,若是飞鸽传书
那丁忧返乡的官员不知居于南藩何处,找也不易,而漳北狄亲王秦怀月偏又是个亦正亦邪、霸道古怪的脾性,上回返京偶
在宫宴上一会,因他拒绝与之拼酒,便愤然砸了杯,指着他鼻子大骂 『老子平生最痛恨满口之乎者也软趴趴的酸书生,没想
到你他娘的也是一个!』
王爷若是接到他放飞而去的鸽子,应该回直接烤了吃掉。
『唉。』想到这里,文无疆头更痛了。
『相爷,何不找范总教头帮个忙,由御林军重挑选几名精英,分头行事相询?』房绍提议。
文无瑕摇摇头,脸庞泛起一抹红。『不,不用了,此事还是暗访为好,派相府里的护卫赶路前去问问也就罢了。』
『是。』
『等等。』他又唤住房绍,『这事别让皇上知道。J
『属下朋自。J房绍对于当今圣上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本事,也是知之甚详的。
两年前就连皇城禁卫军总教头范雷霆,都曾因皇上的缘故,被迫经历了一道『哑巴吃黄莲』的苦痛。唉,但凡是个男人,
在心上人面前被误认为和皇帝有断袖之情,都难免要深深苦痛一番的。
『还有,』文无瑕顿了顿,不知怎的,俊雅如白玉的脸庞更红了。『你呃,听说你家娘子也是有身孕的?J
『蒙相爷垂问,拙荆有孕八个月了。j 一提到自家娇妻,房绍笑得有些傻气。『大夫说肚皮尖尖,这胎应该是个小子。』
『一切安稳,那便好,很好。』他也笑了。
『谢谢相爷关心,能遇上您这么好的主子,属下夫妻都是有福气之人。J房绍真心道。
『本相也没做什么。』文无瑕笑了笑,又清清喉咙才道:『嗯,呃就是不知道孕妇平素都喜欢吃些什么?是不是有些
什忌讳?还有身边的人都该注意些什么?』
房绍的表情有些古怪,『相爷J
『本相也只是随口那么一问; 』他略慌地摆了摆手。没有旁的心思,也不重要,你别往心里去。J
『是。』房绍眨了眨眼,思绪却自动飘到了相府里的那位『夫人』去。
难道是。。。。莫非是也许有可能哎呀呀呀,真是爆炸性大轶闻哪 !
『收起你那龌龊心思。』他眸底羞涩倏去,目光变得冷冽。
房绍打了个哆嗦,忙缩了缩脑袋。『属下不敢、不敢。J
『嗯。J文无瑕伸手取过一本奏折,淡淡道:『下去吧。J
『是、是。J
就在房绍摸着寒毛直竖的后颈,正要跨过政事堂的门槛时,背后那清亮温雅嗓音再度响起——
『录份孕妇须知,明日搁我案上。J
『是。』房绍低下头,拳头紧抵在嘴边,肩头可疑地微微耸动了起来。
花墙柳荫下,传来莺声喔喔。
『什么?宠妾灭妻?』
『可怜我表姐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瘦得不成人形,现下就只差领一纸休书了。』
『唉,生做女人就是苦,遇人不淑也只能认命。』
在丫鬟们最后做总结的一片唉声叹气中,一个甜脆脆的嗓音飞扬而起,极度不悦——
『我说你们争气点行不行?女人又怎么着?J
丫鬟们睁大了眼睛,齐齐望向那被包围在正中央,原本翘着二郎腿喝茶、听东家长西家短,却越听越火大的有孕娇美小妇
人。
『那夫家确实太欺负人,可他们硬是占了条理儿,说我表姐嫁入他家三年,肚皮都没消息』 丫鬟小史呐呐道。
『嗤!』夏迎春打从鼻孔嗤笑了出来,莲花指轻拈茶盖,拨了拨碗上的茶叶。『谁说生不出孩子就一定是女人的问题?田
地好也要种子强,都播了还长不出娃,怪谁啊?』
丫鬟们都是未出嫁的姑娘家,不禁羞红了脸。
『迎春姑娘』
『真真臊死人了』
『人家听不懂啦』
『一个个都别躲,现在不多学着点儿,到时候进了洞房两眼一摸黑,教你们哭都没地方找去。』夏迎春娇媚媚地睨了她们
一眼,流露出几分昔日怡红院老鸨的气派。
『迎春姑娘’』几个丫鬟听得双颊发烫,一时窘得连手脚都不知高怎么放了。
『罢了罢了,等你们出嫁前夕再来找我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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