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幸亏如此,程咏薇才免于被恶补文言文的命运,继续悠然自在地看那些罗曼蒂克小说,而不必去钻研四书五经孔孟之道。
做了一段时间的家教,贺卫楠原先的一点忐忑渐渐消去了。
他心里清楚,自己根本不必担心教不好这位大小姐。程咏薇的这种底子,就是直接去参加国中毕业考,也是绰绰有余。
而程咏薇根本不用参加任何考试,贺卫楠来的时候就被告知,程大小姐在下个新学年,就要进“墨梯”女中念书了。
当时他还震惊了一下,以程家的非贵族身份,却能轻松地把女儿送入这所享誉百年的知名女子中学,实在是不简单。
贺卫楠的疑惑是有道理的。
程家的金钱攻势,对墨梯女中的校方来说毫无诱惑力,墨梯是由帝国几个大财团联合办起来的学校,本身就财大气粗,还不会看得上仅仅是华京名富豪的程家。
这次程文洛是铁了心要让女儿进最好的女子学校念书,无计可施之下,最后请了方棠出面,才解决了此事。
说起方家三少方棠,他和程家的关系可不一般。
方家是正宗的贵族世家,彼时程氏夫妇不过是普通商人,他们能结识方棠,也有点机缘巧合。
当年,程氏夫妇刚在华京闯出一点名堂时,就遭遇了资金紧缺的麻烦。正巧在那时,他们遇到了留学回国的方棠,三个人又是同一所国外大学毕业的,几乎是一见如故。
方棠是方家最得宠的幺子。
他虽不能入股投资,但人脉是极广的,替程氏夫妇牵牵桥搭搭线,都是举手之劳。
有了方三少的仗义帮忙,程氏公司才没有倒闭,而且顺顺利利地一直开到了今天,有了如今在华京商界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可观规模。
程嘉树出生时,方棠正因为追求自由恋爱而与家里闹翻,程氏夫妇顶着方家施予的压力收留了他,也正式和他结了拜,认了这个落难的兄弟。
再后来,方家不愿嫡亲血脉流落在外,方棠就又回到了方家。
而那结拜之事自然是算数的,所以这个方棠,说起来应该算是程咏薇的干叔叔。据说,程嘉树小朋友平时都很亲昵地叫他“小叔叔”,程咏薇决定效仿。
程咏薇刚到家的那段日子,方棠人还在国外晃荡着,听说侄女回来了,草草结束了行程,就搭上了回国的飞机。
等他终于回到华京后,程文洛又立马扔给他一件麻烦事:让他把还未谋面的侄女给弄到墨梯女中去。
再等他找了各种关系,把这件事搞定之后,已经是程咏薇回到程家的第二个月了。
一边懊恼没有第一时间见到侄女,一边又陷入各种交际活动中的方三少,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周末,终于屈尊跑到程公馆看望侄女来了。
“咦,大哥,大嫂,你们都在呀!”
一向热爱公司胜过其他的工作狂夫妇居然同时在家,刚走进客厅的方棠当即表示压力很大。他本想趁着他们不在,把侄女侄子一起拐出门去玩一趟,这下看来是不太可能了。
方棠刚遗憾了一会,就被眼前的情形吓到了:是他的眼睛出了毛病,还是走错了地方?!
他那文质彬彬的大哥,不复斯文模样,眉飞色舞地与自家的一双儿女在玩“绅士棋”,也即是五子棋,兴之所至又是朗声大笑又是大叫抗议的。精明能干的女强人嫂子杨君玉,与身旁的少女穿着一色的母女家居服,像个贤淑的家庭主妇一般抿嘴笑着,正在一旁看得兴致勃勃,时不时还做外援给女儿支招。
“你们几个联合起来斗我一个,根本是胜之不武。”
程文洛边大笑边摇头抗议,这才看到方棠似的说道:“啊,阿棠,你来了啊。”又转过头跟程嘉树说了句什么,才对着和杨君玉笑作一团的女儿介绍:“薇薇,你方叔叔来了,快过来叫人。”
“哎,”程咏薇应了一声,朝方棠叫道:“咏薇见过小叔叔,小叔叔好。”
方棠是个非典型的中国美男子,眉下是一双颇露神采的丹凤眼,眼尾斜斜往上一点。
这倾斜的角度,其实很容易给人暗藏邪佞的意味,但放在方三少的面容上,就只剩端方之气了,这大概是家庭教养的关系。方家毕竟是那样的地位。
后来去了一次方家,程咏薇惊奇地发现,不管各人的真正性情如何,但方家养出来的年轻子孙至少在表面上,都表现出十足的重然诺守信用,十足的谦谦君子,可称道貌岸然的典范。
程咏薇猛地发觉,这小叔叔的丹凤眼实在吸引人的注目。他来到这大厅好一会了,她也只留意看了他的一双眼睛。
因为是来程公馆玩,方棠在穿着上不那么拘谨,显得很随意。带风帽的黑色修身大衣脱去后,露出里面的方格衬衫,下身着宝蓝色收腿裤,脚蹬棕色高筒长靴。原汁原味的英伦风格,让他穿出了很特别的味道。
程咏薇暗想,这个小叔叔,不是简单的洋派贵族,竟是个中西结合的时髦人物。
方棠将衬衫纽扣略略解开,挽起一只手臂的袖口时,程咏薇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挂着一截半旧的编织红绳,大概是戴了些日子。红绳尽头是一颗小小的佛珠,也看不清是否通透无杂质。
这样普通的物件,硬是被方棠戴出了一股子古典之气,真是好看。
程咏薇盯着他那手腕险些出神,方棠察觉到她的目光,还特意抬起手来给她看:
“这是我母亲从随身的佛珠上取下的,专给我防身避邪用。怎么,侄女也对佛教的物件有兴趣?”
“小孩子懂什么宗教奥义,你不要乱忽悠我家薇薇。”杨君玉把女儿拉过来,故作警惕地瞥了方棠一眼。
程家父子则在一旁看戏,两个人都笑得很开怀。
客厅里这一派其乐融融的全家福情形,深深刺激了至今还孤家寡人的方三少。
方棠一边暗暗咬牙嫉妒,一边吩咐自己的司机把准备好的礼物搬进来:一个带着巨型喇叭的大物件,被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上。
本来还偎在老妈身边的程咏薇眼中一亮,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大物件正是后世CD机、随身听、MP3的老祖宗——留声机。
程咏薇的目光像涂了胶水,一直粘在那留声机上,方棠哪会看不出她对这机器的关注,不由得意起来:“薇薇,小叔叔这次回来得匆忙,只来得及在纽约的百老汇逛了一圈,看到那里有最新式的留声机,就买了一个给你当礼物。过来看看,喜不喜欢?”
其实这能播放音乐的机器,在程氏的百货商店里也有的卖,但程氏夫妇都没想到要给女儿准备一个,方棠就捡了个漏子,一举博得了侄女的好感。
原本还自怜自艾的方三少终于扳回一局,不由心中得瑟起来。
Jazz
“早知道女儿喜欢这个,我就在她房里也放一个了。”
杨君玉不太高兴地看着方棠那副得瑟样子,程咏薇偏偏还兴致很高地问东问西,提了一大堆问题。
方棠笑嘻嘻地说道:“嫂子,我这可是最新式的唱片机,程氏百货还没这种型号的呢!”
程氏百货一向号称引领华京购物潮流,架上都摆得是时下最流行最新奇的玩意儿,这时却在方棠面前落了面子,杨君玉不由恼得瞪了程文洛一眼:我上回让你换了那个采购经理,你又装老好人心软了?
程文洛则根本没接收到爱妻眼里的恼怒,正饶有兴致地也在看那架留声机。
程咏薇知道方棠经常出国后,问题就更多了:
“小叔叔,你去过百老汇?美国纽约的百老汇?”
“是啊,百老汇的歌剧太有名了,可惜我还没空去看上一场。”
“纽约是不是有个华尔街?”
“啊,你说曼哈顿的华尔街么,和百老汇相隔不远,是有名的金融街。薇薇连这个都知道嘛,真是不简单。”
方棠常常出国,但多是为了堵人,很少真正享受旅行的乐趣。而那个害他整天坐国际航班的人,却逍遥自在地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地游荡,简直要气死人。
程咏薇有些吃惊地消化着他的回答,难道这个时空里,除了社会比原先进步发达,国外的情况仍然是一致的么?
她一直觉得这个时代有点怪异感,但又总是说不上来。现在她想起来了,原先历史上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在这个时代没有发生。
这自然是个让程咏薇喜闻乐见的结论。
她不放心地又缠着方棠问了一些问题,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心里松下一口气:她可不喜欢战火纷飞的年代啊,那些血淋淋的历史惨案她也不想亲历,如此一来,正合她意。
方棠向程咏薇讲了使用留声机的步骤后,又贴心地送上厚厚一沓唱片,这也是他在美国时特意挑选的。
这时的唱片还都是黑胶唱片,带着一股子初现于世的厚重感。
程咏薇粗粗翻了翻那沓唱片,眼尖地看到其中一些唱片标注了Jass的字样。在爵士乐还没有风靡世界时,最初的Jazz是叫Jass的。
爵士乐?程咏薇想到了什么,赶紧继续翻看。
她仔细辨认之下,竟然在一堆英文里找到了爵士乐的宗师级人物Louis Armstrong的名字。
老天!
她不敢置信地伸手抚过唱片封面那长长的英文,心里顿时尖叫了一声,瞬间心花怒放。
留声机的名人粉丝林语堂曾经说过:“带一架留声机,可以听到一年到头所有听惯的乐调。”
爵士乐之所以很快风靡世界,正是留声机的功劳。是它让人们迅速地结识了爵士乐,从而爱上爵士乐,从而为爵士乐而疯狂。
程咏薇以前就是半个乐迷,尤其喜欢爵士乐。
她在这里过了几个月没音乐的日子,难受得要命,却又想不到这个时代已经有留声机的存在,所以一直都是憋着想听音乐的愿望,偶尔自己随口哼哼来解馋。
她根本忘记了,按照历史的发展,此时正该是爵士乐横空出世、广泛流行的爵士时代。这诡异的平行世界改变了很多,但也有很多东西从未改变,比如音乐。
这下有了留声机,程咏薇打定主意明天就出门去唱片行淘货,不愁以后没音乐听!
见女儿如此喜欢这礼物,程文洛了然地叫了个仆人过来,低声吩咐道:“把这留声机搬到小姐的房间去,动作小心点。”
程咏薇迫不及待要试试这留声机的播放效果,向方棠表达了谢意,又打了个招呼,就上楼去了。
而程嘉树自然是做姐姐的小尾巴,跟在程咏薇后面,顺便也去瞧瞧纽约的留声机,是不是比他以前看过的那些还高级。
姐弟两个一走,程氏夫妇便遣了仆人去准备晚餐。
三个大人见天色还明亮,就往花园里走去。方棠挺喜欢程家这富有生气的花园,那里面盛放着的蔷薇花,娇艳欲滴,还是用他送的花种养出来的。
走到僻静处,程文洛与妻子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还是杨君玉开了口:“阿棠,这次去美国……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方棠当然知道他们想问什么,面上一时笑意全无,语气冷淡:“还能怎么样!”
他分明不想细谈这次在美国的事,他所经受的种种伤心与气愤,在极力掩饰下还是模糊地有一点流露,程氏夫妇都感受到了他心里的沉意。
方棠转过头,伸手折了一朵蔷薇花下来,拿在手上玩着,“什么都没有改变。她还是一样躲着我,还是在我面前玩失忆那一套把戏。”
“有些事,不是那么容易想开的。你为她付出这么多,她肯定都记在心里了,只是还没法回应你,所以干脆不去面对。”
杨君玉和“她”也不是一两天的交情了,对那人的性子再清楚不过。
方棠无奈一笑:“我现在根本不需要什么回应,我只想帮她赶紧走出那件事的阴影,她却不肯配合。”
他笑容里几多疲惫,与几年前那个玩世不恭的方三少判若两人,身在局外的程氏夫妇看他这副样子,分明是快到放弃的极限,心中都是一沉。
如果连方棠也放弃了,那个人以后,恐怕只会更命运多舛。
但以方棠的心性,能坚持这么久,已经是一种奇迹。这么长久的不离不弃,这么频繁的各处追寻,就算是铁人也该累了,何况是从来在华京荣宠俱拥的方三少?
“阿棠,亏欠她的并不是你,何必如此执着,非要去补偿。”程文洛同是男人,对方棠这些年的行为已经看不下去,于是劝道。
方棠苦笑起来,“我倒宁愿亏欠她的人是我,这样她心里记挂着的,也许就是我了。”
程文洛仿佛听到了什么惊人的事,下意识地看了妻子一眼,杨君玉却是安然自若,显然早就知道方棠对“她”的真实心思。
晚上在卧房里,程文洛和杨君玉聊起方棠的事。
程文洛感叹道:“阿棠居然喜欢她,真是不可思议。”
杨君玉“扑哧”一笑,“当年我们两个偷偷瞒着家里人去教堂结婚,也有人说过不可思议吧?对于爱情这东西,我赞同西方人的观点,爱情本来就是盲目的,没有什么理由。”
“还说呢,阿棠到底是什么时候对那人起了心思?我从来不知道。你倒好,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事先知会我一下。”程文洛有些埋怨地看着杨君玉,他当时可是吃惊得差点失态了。
杨君玉斜斜瞥他一眼:“就算是告诉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