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事的话,会被抓到警局来?”程咏薇想起正题,紧紧逼问起弟弟来,“小树,你向我说实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事情的原委,又要牵扯到另一个人的身上。这人便是赵之晴。
这天下午,程嘉树与阿景在人民路上时闲逛。
人民路年代久远,多是些低矮古典的宅院,住户也比较单纯,不是没落贵族,便是书香世家。
阿景是陪着程嘉树来这儿的书局挑书的,人民路上开有许多老书局。
程嘉树最近仿佛迷上阅读,在四处搜集一个名叫“野草君”的作者的书。
这样幽静的一条路,却突然生出一点不和谐之音。
有一女子在某宅院前大叫大嚷,仿佛在叫着什么“负心汉”,“骗子”一类的话,场景着实有些荒唐。
“哟,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秀雅的人民路上,居然也能看到这种狗血剧,程嘉树不由笑着调侃一句,连阿景也转头去看了几眼。
而待这两人走近了去围观,这才发现了更为诡异的事:
这狗血剧的主角,这当街叫嚷、行为失常的女子,竟是他们都认识的一位好朋友——赵家二小姐赵之晴。
这实在是太令人意想不到了。
强势的新女性赵之晴,怎会像个怨妇一般,在这里做出这样不顾脸面的失礼行为?
程嘉树还沉浸在惊异之中时,阿景已经沉下脸色,一径分开那围观的人群,走到了赵之晴的身边,要拉她立即离开。
“放手,我还没见到他,我还没与他当面对质!”
赵之晴完全失去了一贯的理智与冷静,根本听不进旁人的劝阻,挣脱开阿景的手,负气道:“你走罢,我的事不用你来费心。”
她其实已经清醒过来,但这清醒却更让她羞愧难当,无法去坦然面对她的朋友。于是,她只有拼命地赶他们离开。
赵之晴垂着头,几乎是低声哀求道:“阿景,嘉树,你们都走罢。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们不要多管闲事。”
这又怎么能算作多管闲事?这回连程嘉树都皱起了眉头。
但他终究比阿景有些理性,暗暗朝对方使了一个眼色,便上前制住了赵之晴,而阿景也很快反应过来,轻轻一个手刀,便将情绪激动的女子打晕了过去。
两个大男人带着一个昏迷的年轻女子,走在街上既引人注目,又十分可疑。不得已之下,他们只有就近找了一家小旅馆,将赵之晴安置好后,才又折了回去。
程嘉树记忆力上佳,他们很快便回到了方才那间庭院,仔细看了门牌后,便向附近的人打听了一番:这户人家是去年刚搬来的,似乎是个一家三口的小家庭。男主人姓沈,是在学校里教国文的。除此之外,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程嘉树皱眉思索一会,突然想起了关键处:他记得赵之晴当初对他说过,她因一场旅途而爱上了一个男人,那男人仿佛便是姓沈。
只是他却没想到,这与赵之晴交往的男人,竟早有家室。
程嘉树很聪明,他凭着赵之晴对他讲述的故事,和今日的事情,便串珠成线,想清楚了一切关窍。
很明显,赵之晴是被人欺骗了感情。
这男人只是假装单身,好让赵之晴主动追求他,尔后享受一番被年轻女子献殷勤的虚荣罢了。
这么说来,这人在火车上给赵之晴留的地址,泰半是胡诌的。赵之晴虽然行为新派,但终究具有女性的矜持,不会贸然地去拜访一个男人的住所。
而那电话,也许是旁的什么地方的号码,也许是朋友家的,总之,是为了方便赵之晴与他进行联系。而可悲的是,赵之晴竟也傻傻地相信了,还主动打电话,约这男人出来见面。
那阵子,赵之晴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仿佛是在享受一场浪漫的恋爱。现在想来,只觉得愈加可叹可悲。
人的心怎会这样坏?只为了一时的新鲜,只为了那奇怪的虚荣心,就这样去蒙骗,去敷衍一个对爱真挚热烈的女子。
程嘉树心中沉重,为赵之晴的遭遇深深叹息。
他踌躇一会,终究还是将这事的来龙去脉,全部告诉了阿景。
他知道阿景对赵之晴的心意,所以他实在不忍心,至今还让阿景一无所知地被蒙在鼓里。
阿景本是个善于审时度势的人,行事颇有几分机智。否则也不会短短几年,就得了杜三爷的赏识,在青帮里做了干事。
但事关赵之晴,他一听说了这件荒唐的事后,便愤怒地理性全无,按捺不住地上前敲了门,想要兴师问罪。
正巧,今天这户宅院的男主人正在家中。
这男主人亲自开了门,却又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两个面色不善的年轻人。
“你们……找谁?”
阿景目光冷淡地打量这被赵之晴爱慕着的男人:相貌普通,衣着简朴,若是硬要搬出什么形容词来称赞,大约也只能勉强算是有几分儒雅风度了。这人毕竟是个教国文的中学教师。
程嘉树也在打量这男人,他回忆起赵之晴当初对这人的一番描述,不由不承认,那女人是带着清醒的视角来看待这男人的外在的。然而,不出自于外表的吸引力,才更可怕。
程嘉树警觉地瞥了一眼这沈姓男人,他怕好友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为,便赶紧说道:“阿景,我们快走罢,之晴还在旅馆里呢。”
程嘉树这话也被这位沈老师听到了。
男人平静的面上闪过几分慌乱,似乎是下意识般的往家里扭头看了一眼,这才向他们问道:“你们是小晴的朋友?”
小晴?
阿景只觉这称谓在男人说来,几乎要让他感到恶心。他攥紧拳头,忽地冷笑起来:“你叫她小晴?我且问你,你与赵之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沈老师目光有些闪烁,“我与小晴,只是朋友罢了。”
“只是朋友?”
阿景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悲凉,冷冷重复这男人的话,突然扬声一笑,“好一个,只是朋友!”
下一刻,他的拳头就飞快地扬起,凌厉地打在男人的面上,给了这文弱男人重重的一击。
不好!程嘉树不过稍稍分神,再去阻止身边满腹怒气的好友,已完全来不及了。
但他一想起赵之晴因这人而遭受的痛苦,就也干脆罢手,只默默看着阿景左一拳头,右一脚的教训,替赵之晴狠狠地教训这男人一顿。
沈家的女主人刚抱着孩子出来探看,见到这副惨景,尖叫一声,就跑回了屋子里去。
阿景混迹帮会多年,打架身手可称一流,何况这掺了他全心愤怒的拳脚,下手自然不会留情。不一会儿,沈老师就被打得凄惨大叫,各处骨头都快断了。
“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这种欺骗女人的人渣!”
阿景朝躺在地上呻吟痛叫的男人说道,又用力踢了他几下,惹着男人可怜兮兮地一直哀叫。
此时的阿景,越看这男人的懦弱模样越不爽:他只要一想到,赵之晴竟会爱上这种毫无男子气概的男人,心里就难受极了。
今天,他狠揍了一顿这骗了她感情的负心汉,本该觉得大快人心。
但他反而愈深地感到伤心,为赵之晴,也为他自己。
“阿景,人也教训过了,我们还是走罢。”
程嘉树看出阿景的情绪有些混乱,不由劝他道。
在别人家的院子里动手,就算是以为朋友复仇的名义,也够不上名正言顺。在程嘉树的认知里,武力的威胁固然有用,但若要真正伤害一个人,恐怕也不是靠这个。
出手打人的是阿景,但恐怕心里受伤的,也是阿景。
他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便觉得他们应该马上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与他们无半点关系的陌生之地。
程嘉树悠悠叹息。
事已至此,之晴已经被伤了心,很多事已无法再挽回,而他们,又何必要为他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呢?
“好,嘉树,我们走。”阿景深吸几口气,情绪慢慢缓和下来。
他一旦清醒,便开始变得神思敏锐,他知晓自己这事做得并不光明,便立即生了去意。
只可惜,随着几声急促的汽车鸣笛声在门外响起,一群气势汹汹的人闯了进来。
此时此刻,他们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人若是倒霉,真是喝凉水都嫌塞牙。”
程嘉树无奈摊手道:“阿景刚动手的时候,那沈太太就打了电话搬救兵。而来的那帮人,也不是普通的小流氓,是青帮一个小头目的手下。”
他们那时若是早走一步,或是留心一下沈太太的举动,大约也就不会吃这么大的亏了罢。
而更倒霉的是,这帮人都是听了沈澜的吩咐来的。
按理说,都是自家帮会的兄弟,大水冲了龙王庙,只要好言解释,误会便能解除。
但没料到,这看似无害的沈老师,居然是青帮元老沈澜的堂兄弟。他们既打了沈元老的堂兄弟一顿,于情于理,今天光凭几句解释,肯定是不能放他们过关的。
事情是因阿景而起,程嘉树又身手不济,几乎是被阿景全力护着,才躲过了那些人的攻击。两个人狼狈地往院子外头一路狂奔,身后一大群凶神恶煞的青帮人穷追不舍,立时把清静的人民路搅了个鸡犬不宁。若不是半途上惊动了警察,这两人的情形大概会相当凄惨。
这样说起来,被抓进警局关了半天,反而是最好的结局了。
“你们既然敢于为朋友复仇,就该知道这复仇的后果。这一次是你们运气好,如若不然,也不过是付出该付的代价罢了。”
程嘉树面上的侥幸让程咏薇皱起眉来,“小树,我一直都对你太过放心,我以为你已经足够聪明,做事也懂得分寸。——但这一次,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程嘉树一愣,女子的眼里那毫不遮掩的失望,让他心头微震:他宁愿姐姐打他骂他,也不愿听她以这样痛心的口吻,对自己说话。
这种感觉实在糟糕极了。少年心里一阵难受,再不敢看女子的眼神,只没精打采地低垂了头,沉默片刻后,才轻声说道:“对不起。”
姐,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问心
在华京这样的地方,黑白两道向来是各行其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但这一回,青帮当街聚众斗殴,还是在治安良好的人民路,造成的影响极坏。
若不是警局一再表态,保证会严肃、认真地处理好此事,几家名报社恐怕已经开始刊登相关报道了。帝国政府对媒体的宽松管制,使这时代的舆论力量大涨,只以文字为抨击利器,便可轻易向办事不力的警局发难。
李警长去开完局里的紧急应对会议,便向等在警局里的程咏薇,委婉地转达了这个意思:这件事可大可小,如今既被记者们抓着不放,事态就有些严重了。而警局若是贸然地就放人,恐怕难以服众,还要受舆论指责。
程嘉树知道后,倒是无所谓,反正他是程氏的小少爷,只要打点及时,只会在这里好吃好喝地供着,吃不了什么苦头。
他担心的是阿景。
因为程嘉树身份特殊,才能得到较好的对待,而被关在另一处的阿景,恐怕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
程嘉树不无担忧地想道,不知阿景现在怎么样了?他如今身上带着伤,心里也有伤,实在最需要有人去关心他的现况。
程咏薇若是知晓自己弟弟此刻的想法,大概会气得再给他一巴掌。
正经人家的少爷,便是无缘无故地被抓进警局里,尚要受邻里街坊的疑问眼光。在华京做一名合格的绅士,首要的条件便是名声清白。
若是程嘉树被警局抓了,还关了许多天,非但难以向外界隐瞒,还要名声受损,甚至连程家在商界的名誉也要受到牵连。
这样严重的后果,这少年却全然没有想过,只一心挂念着朋友的安危。
而程嘉树此时自身难保,却还是要来求姐姐去帮一帮阿景。
程咏薇早被先前的事消磨了所有的精神,此时便是想发怒也没那个力气了。她这时反而能平平静静地思考起程嘉树的交友状况了。
诚然,程嘉树是个值得交往的诚挚人物,因他对朋友虽谈不上全心付出,但至少也是能帮则帮,从不吝啬对朋友的给予。
但他如今却为了朋友而身陷囹圄。
友情再重要,毕竟不是人生的全部,为了交友而顾此失彼,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程嘉树这回也是如此,只想着让她程咏薇去救他的朋友,却也不想一想,她就算是能去救人,但毕竟是以程氏的名义出面,而这事若是传扬出去,舆论会不会又调转矛头,来指责程氏为虎作伥?
但现在还不是谈这些的时候。
程咏薇冷静了一会,便决心顺着弟弟的意,先尽力去探望那个叫阿景的年轻人。
阿景并不像程嘉树那样无忧,他这样的人,从小便只能自己为生活作打算,十分懂得未雨绸缪的重要性。
他此时被关在一间七八个人的关押室里,四周吵吵闹闹,还不时有人恶意挑衅,环境十分恶劣。但他还能保持一点清明,倚在角落里为自己的下一步而思索。
他确定自己这次是在劫难逃了。即便不是这次,也离危机非常切近。
青帮的沈澜,是什么样的性格?
虽然帮里人人都要尊称他一声沈先生,但这文质彬彬的书生人物,不让人敬重,只让人畏惧。这人满腹心机,无论对敌对友,都是锱铢必较,你刺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