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漫不经心的口气,着实有些态度轻慢,竟是将卓越他们当作了后辈来教训一般,惹得卓越拳头发痒,简直又要动手。
而卓二少根本不必亲自与程嘉树计较。因为,能够教训这少年的人也已到了。
“程嘉树!你竟是在这儿!”
那声急促的恼怒女声刚一响起,卓越心里就震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霍令辰——青年那张俊秀的面容,被那半明半昧的灯影所遮,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仿佛很是平静。
霍令辰低垂着眼,飞快地抬手举杯,将一杯白兰地整杯灌进了喉咙。
在这绚丽的娱乐场,他一刻也无法被诱惑,即便受着他人的热辣眼波,满心里想的,不过是要大醉一场,求个解脱。
今晚,他是个真正来买醉的人。只可惜,越是想醉却越是清醒,他不仅没有得到任何解脱,反而要面对这更让他痛苦难当的一幕:
此时此刻,他最心爱的女人,正和他那风度优雅的三哥亲昵无间地,以情侣的身份,站在他的面前。
“程嘉树,你上次答应我的那些话呢?”
程咏薇一见到自家弟弟的身影,就飞快地走过来,伸手要去捏少年的脸:“你这混小子,都是快要参加联考的人了,还这样贪玩,让我和爸妈怎么放心!”
程嘉树苦着一张脸,任由程咏薇劈头盖脸地训了他一顿,霎时在卓越他们面前落了面子不说,还要忍受姐姐对自己作出对待宠物般的举动,着实有些尴尬。
“杜三爷那里,我已去打了招呼。嘉树,你姐姐很担心你,等下就与我们一同走罢。”
程咏薇身后的英俊男人走上前来,轻轻拉过自己的女友,不着痕迹地解了程嘉树的窘境,又朝着卓越他们微微一笑:“原来卓二少与四弟也在。”
霍令昕这样一说,程咏薇这才把注意力从弟弟身上移开,看到了同坐在雅间里的两人。
“阿越!你怎么在这儿!”
程咏薇一见到那含笑看着她的中性青年,简直要尖叫一声,飞快地离开了霍令昕身边,一把上前抱住了卓越。
“好久不见,我真是好想你啊……阿越,你好像瘦了些,是不是在圣西又受了罪……”
程咏薇在卓越面前一向毫无顾忌,几乎半依偎在了青年的怀里,亲亲热热地向她倾诉了自己的思念之情。
程咏薇不觉这互动太过亲密,卓越也很习惯程大小姐在自己面前的这副模样,非但由着她在自己身边撒娇,动作里也自然地带着平日里惯有的宠溺意味。
但卓越今天很快就感到了不自在。她忘记今日非是她二人独处,而是有看客的。
她边拥着程咏薇的肩膀与她互诉衷肠,一边却还要忍受在场几位男士的不善目光,这实在让她如坐针毡。
程嘉树这恋姐严重的少年,一向是要与卓越争风吃醋的,而霍四则是纯粹的忌妒,因为他从未受过类似的待遇。
最可怕的,是霍令昕那笑里藏刀的笑容。那清淡笑容看似不经意般落在卓越身上,实则暗藏气场,胆大包天如卓二少,也登时有些心惊胆颤。
她早从霍令辰那里听说,这位霍三少看似温和,实则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
她绝不信程咏薇没有看出这男人那深沉的心思,但就是这样,她才更加疑惑不解:
她家薇薇向来敏锐,并不是个能为表象所迷惑的人。那么,她又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段恋爱呢?
卓二少悄悄与程大小姐拉开了些距离,又瞥一眼周围几人那稍显缓和的目光,不由暗暗叹道:爱情,可真是个难以捉摸的玩意儿啊。
程咏薇与卓越腻味了一会,终于发现了坐在一旁的霍令辰。
这也不能怪她反应迟钝。往日里的霍令辰向来张扬,从不会这样沉默寡言,也不会这样刻意低调至无所作为。
程咏薇最近在学校的时间越发稀少,仔细一想,似乎是有阵子未见到霍令辰了。
其实,自她与霍令昕开始恋爱后,就不大有时间理会旁人了——程咏薇毕竟是头一回谈恋爱,过程中自然是要全心全意的。
她对这两个好友同时来到百悦门而感到惊奇,不由说道:“今天到底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你们两个竟会一块来这儿,真是不可思议。”
这确实很不可思议,卓越默默在心里说道,随便逛个舞厅也能撞见,这样狭路相逢的倒霉事,小爷我这辈子也是头次遇到。
到了这种时候,卓越已经不敢去看霍令辰的神色了。
她见程咏薇一直表现出落落大方的态度,便知霍四的心思果真还埋在土里发霉,简直要无语凝噎。
但凡霍四当年争气一点,她家薇薇又怎会奔赴旁人的怀抱?
霍四今天的一反常态,众人都发觉了,但一见他面前那一堆喝空的酒杯,便知他是醉得厉害了,是以并没有放在心上。
而他那句哀怨的低语,也仿佛没人去留意,轻轻地飘在旖旎的空气中,很快就被舞厅里的喧闹声掩了过去:“程咏薇,说什么好久不见,你恐怕已快要忘我了罢。”
卓越却是听得一清二楚,而显而易见,一旁的程嘉树与霍令昕也都听到了。
“你这醉鬼,说什么胡话呢!”卓越心下一慌,就一把捂住霍令辰还欲言语的薄唇,又将他手里的杯子夺了过来,微微叹气:“竟醉成这副样子!我去叫人送杯冰水来罢。”
时间已经不早,顾忌着程嘉树明天还要上课,程咏薇与他们草草打了个招呼,就要先走一步。
霍令昕亦彬彬有礼地与他们道别,并向卓越说道:“卓二少,我今晚实在有些不方便,恐怕无法带走四弟,要麻烦你照顾一下他了。”
这聪明的男人目中几分复杂,他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在临走之前,还回过头深深看了霍令辰一眼。——霍令辰仿佛真的醉倒了,微垂的面容泛着一大片红晕,直至这几人告别,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而他这样的反应,更加证实了霍令昕的猜测。
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视线,温柔地牵起程咏薇的手往门口走去,纵然心中已是有如惊涛骇浪,震惊难平,他依然面色如常,与程咏薇说说笑笑,很快就离开了百悦门。
程嘉树如今功课繁重,大约又嫌家里管得太多,早已搬到了学校宿舍去住。
他们先将这少年送到了学校,这才往程公馆赶去。
程咏薇今天太过疲惫,方才又一直拉着弟弟嘱咐个不停,待送走程嘉树后,因心事了却,很快就靠着后座睡着了。
霍令昕见她睡得又香又沉,轻轻抱她在怀里,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腿上,又脱了外套替她盖在身上。
程咏薇睡着的模样十分恬静,嘴角也微微上翘,显出了几分稚气。霍令昕静静端详了一会她的睡颜,不由低下头去,怜爱地吻在她的额头。
“老张,车子开得稳当些,不要把人弄醒了。”他淡淡吩咐了司机一句,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人的长发,兀自沉思起来。
他想的不是其他,正是他那幺弟霍令辰的事。
霍家统共四个孩子,唯有霍四天性真诚,毫无防人心机。他们这几个年长些的,表面上虽看不出,内心里都是很爱护这最小的弟弟的。
霍家并不需要霍令辰去牺牲什么。
霍令琦在总统府地位稳固,再过几年,待霍总理从位子上退下来,霍大少只要参加大选,胜算是很大的。
霍令昕的人脉都在军部,他如今虽只担着少校的军衔,很多人际的经营,却是从他参加边境战争那时起,就开始了的。
和霍令辰靠拳头与真心赢得的兄弟情谊不同,他霍令昕的多数好友,都是拿性命在烽火硝烟中换来的。
他今天于百悦门无意窥到自己弟弟的心事,但却没有丝毫退让或愧疚的反应。
要说他有什么反应,那也不过是为女友与弟弟的过分熟稔而稍感不悦。当然,程咏薇对卓越的异常亲近,也让他有些嫉妒。
帝国刚建立时,上流圈子里曾有过一个舶来的恋爱惯例:两个关系很好的绅士,若是不小心看上了同一位淑女,而那位淑女又无法作出决断,那便是要通过城下决斗,来解决这纠结的三角恋情的。
他与霍令辰兄弟情深,当然到不了决斗的这一步。而如今社会日渐开放,即便他的弟弟爱恋着他的女友,他在震惊过后,也不过是吃一吃醋罢了。
何况,他认为,霍令辰这一往无前的人生,是时候该遭受一些挫折了。而情感上的挫败,可以让他在心智上更加成熟。
而这种时候,他这个做兄长的,只需静静旁观,不需要去提供任何帮助。
求而不得,辗转反侧——每个人都可能经历的痛苦过程,旁人既能受得,他霍四少如何不能受得?如何又还要脆弱到这不堪一击的地步?
霍令昕希望霍令辰能够领悟到,人生的舍与得,不是单凭一颗真心就可以争取到的。霍四少的人生所得早已超出常人太多,而他不可能永远以纯粹的心性而活。
霍家的小少爷,可以任性一时,但迟早是要长大的。
只要他还是霍家人,他终究要学会面对突如其来的失败,面对无法抗拒的不公平,面对谈笑风生下的尔虞我诈,面对这时代的种种束缚,以及,面对人生的第一次“舍弃”。
霍令昕神色复杂,凝目看向车窗外的夜色,仿若想通了什么一般的,微微笑了起来:
在霍令辰那自由的人生梦境里,他大概还一直以为,霍家是一个由他自在的福地罢。
这真是可怕的天真想法!
事到如今,他只要霍令辰从那危险的梦境中尽快醒来!
迷局
时光匆匆,聚散离别不过是人生最常见的一幕。
当这个周末来临时,这几位年轻人都已各归各位,回到了各自的生活轨道上。
卓越已经回到了圣西军校,继续她的历练生活。霍令辰则回了军部的研究所,这次也不知又要消失多久。
而留在华京的卓扬,自那天在猎场偶遇霍灵音之后,便被她纠缠上。
他如今担着少校的军衔,既要在军部任职,便无法像从前那样在家里躲人,不免有些心浮气躁,叫苦不迭。
况且,这一回情势特殊,就算是出于绅士的自我修养,他也没有理由去躲开霍灵音。
这位活泼外向的贵族小姐,近来为了霍大少的风流事颇为自责,一径消沉至无心工作,整个人都失去了活力。
她常常来找卓扬,也不过是为了倾诉心事,并未做什么让他招架不住的事。
两个人的旧日交锋里,从未有过这样平和的相处时光:只是沿着马路并肩散步,走累了就寻一处喝下午茶,到下午四点钟的时候,他们竟然还一同去了湖畔公园。
盛夏与艳秋是相连的,这个时节无论怎样变化,都是一副格外晴朗的模样。
在那波光粼粼的湖上,日光微热但湖上有风,温度适宜,叫人心情舒服平静。
他们租了一艘小船,两人分别坐在窄长船身的两侧,一前一后地慢慢划桨。
这个湖名叫思月湖,因水中映月的夜景而得名,看似充满诗意,面积并不大,不过是个小小的人工湖。小船很快就过了湖中央,直往思月湖的深处而去。
他们在日光最温柔的湖水间停了下来。
湖畔公园是华京最漂亮的公园,自然游人如织,周围像他们这样来划船的人很多,但都是男女组合,且互动亲密,像是情侣模样。
卓扬自然也看到了不远处三三五五的几对船中恋人,他向来少在这类细节上用心琢磨,此刻才感到了一些迟来的惊异。
他蓦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对面正兀自沉思的女子。
经过了阅历洗涤的霍灵音,干练成熟了不少,比起当年的单纯美丽,面上多了几分让人难以忽视的明艳动人。
卓扬其实很喜欢她的这外表与气质。
华京淑女多是温婉矜持的含蓄小姐,但就卓扬所见过的那些淑女当中,大都是为了正统规矩而收敛心性,不免有一点做作的成分。唯有傅家的傅婵芷,虽然言行老成,为人太过谨慎有礼,但人人皆能看出,她本性便是如此,并不是刻意作伪。
霍灵音的漂亮绝不是柔弱、惹人怜爱的,但这样坚决张扬的美反而让人安心:不必去费心揣摩她的心思,不必担忧她太过娇弱而时时保护着她——
她不是需要骑士呵护的城堡公主,她本就是这城堡里的女王。
这女王在旁人面前总是气场十足,但在他卓大少的面前,却还像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一样,任性娇气,毫无气势。
她那女强人的外表不过是一层保护性的伪装,在卓扬这里根本毫无效用。霍灵音的那些小心思,于他而言,即便有心遮掩,也依然无所遁形。
问题就在这儿。
卓扬承认,他之所以这么多年都忍受着这女人的聒噪与任性,只因当初他们认识时,她就是一个心直口快的坦荡少女。
霍二小姐当然有心机,也当然不愿吃亏。她向来对敢于冒犯她的人绝不手软,人若犯她,她必犯人。
但她的心机也只到这一步了,她的做事方式里,有三分中式的迂回,就有七分西式的直截了当。
就是这样的不含蓄、不绕弯子,立场明确,爱憎分明的人,才让卓扬觉得自在。
虽然这女子有时也会做些没脑子的事,但她是纯粹大方的,不像某些心思过重的上流淑女,还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