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书放得实在太高了,程咏薇伸手够了一会,连那漂亮的书脊都没碰到一下。这下她反而来劲了,正所谓越是得不到就越想要看。
反正四下无人,她索性蹲下身脱了小羊皮靴子,这种鞋子很容易制造噪音。
一旦脱了靴子,她就感到轻松起来,穿着丝绸袜子的脚踮了几下,最后伸长手臂,一蹦一蹦地跳起来,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角度去继续够那本书。
她自诩在外表上是个十足的淑女,可她此刻的姿态实在不怎么雅观。说句老实话,非但不怎么雅观,还很滑稽,很像是一只正在跳着去够树上香蕉的母猴子。
她冒着变身母猴子的风险,费了一会儿工夫,终于把书够了下来。
不过,那本书的厚重程度超出了她的预想,于是一本大书仿佛从天而降般从书架顶层一跃而下,落在了角落里。
怎么一点声响也没有?
程咏薇疑惑起来,她甚至还来不及穿好自己的靴子,便一脸呆滞地看到了靠在角落里的那个年轻人,她的书竟然砸到了那人的身上!
“原本想继续当个隐形人,以免惊扰到小姐的雅兴,这下看来可不成了。”
那人苦笑着把砸在自己胸口的厚书移开。他今天好像不太走运啊,不过想在图书馆晒个太阳睡个午觉,岂料竟能天降凶器,将自己砸个正着。
他将书翻过来看了一眼书名,“C'est la vie?”是现在的小姑娘口味变了么,这样又沉闷又厚重的书如今都有人看了。
他复又向那呆立的少女看去,见她只穿着袜子站在冰凉的地上,面上一时红一时白的,便知她心中窘迫得很,不由一笑。
他觉得这情形有趣极了,少女那垂头的狼狈模样并不难看,身上衣衫一看便是高级料子制成,大约是哪家的贵族小姐。而一个敢在图书馆里脱靴子的贵族小姐,他实在没有听说过。
程咏薇恨不得一头撞死在书架上,以解此时的窘境。她面红耳赤,呆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很,很抱歉,砸到了你,医药费我会负责的。”说完就继续手足无措了。
那年轻男人扬了扬嘴角,心情倒不太糟糕,他猜想这少女一定吓坏了,否则怎么连一眼也不敢看他,只顾着垂头道歉呢。
“没有关系,一本书而已,砸不出伤来的,别担心。”他反过来安慰道。
程咏薇慢慢冷静了一点,觉得这件事实在可笑,但这人看起来还不错,至少不会与她这冒失行为计较,便抬起头,向那人真心诚意地又道了谢。
这一抬头,程咏薇的耳根突然又有点儿泛红的趋势了。
刚才没顾得上,现在仔细一瞧,她砸到的竟是个气质优雅的美男子,这正是她喜欢的那种类型。
原本按着程咏薇的性子,见到这样合心意的人物,就该问一问对方的姓名及联系方式。但这一回,她真是没这个脸面去与这美男搭讪了。
联想到还处于不定时炸弹状态的傅荣钧事件,程咏薇不无哀怨地认为,自己的桃花运好像出了问题,一旦遇到理想的恋爱对象,总是在最初就要夭折。
等有空了,她一定要去自家的首饰店里,好好挑一串粉水晶的手链,也好提升一下自己的恋爱运道。
程咏薇光着脚回去穿好靴子时,那人已经走了,临走前将那本法文书放在了书架旁。程咏薇将书拿过来,随手翻了几页,那些陌生的字母组合完全吸引不了她,她脑中浮现的,依然是方才那人清淡而温柔的一笑。
她合起了书,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那怦怦的心跳声如雷贯耳,将她震住了。
她知道这不过是图书馆里最寻常的偶遇,她也知道那人根本不会记得她,好吧,就算记得,也只记得她狼狈如猴子的模样。
可是,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清楚自己的心,即使他们是在更混乱的情形下遇见,她依然会怦然心动。
她陡然眉目酸楚,有些事不必强调却始终记忆鲜明。
她已不是初次尝试一见钟情的滋味。
毕业
自参观过燕华校园后不久,程咏薇就收到了来自这所学府的录取通知。
她伸手摩挲了一下通知书的骚包烫金封面,等墨梯女中的毕业典礼结束,她就将踌躇满志地踏入新的世界了。
按照墨梯历来的传统,毕业典礼前的一星期中,要举行多次宴会,有师生互请,学生间、班级间的告别宴会,并且进行“毕业礼拜”。全体毕业生在做这场礼拜时,一律身着纯白绸服,满怀着对于母校的感恩之情,一丝不苟地完成最后的礼拜仪式。
即使程咏薇这样对墨梯感情不深的学生,在参加了数场告别宴会后,也不免被感染到几分离愁别绪。
而毕业典礼的这一天很快来临了。
帝国64年6月10日,墨梯女中第45届学生的毕业典礼,于早上九点整正式开始。
两列身着特制礼服的毕业生迈着庄重的步伐,由大礼堂中门进入,穿过礼堂通道,缓缓走上前几排座位处,全校唱完毕业颂歌就上台,接受毕业文凭。
典礼的最后,仍是按着墨梯的传统请了一位校友前来致辞。那女子看起来很是年轻,走上台时步伐优雅而镇定,明艳的容貌也十分引人注目。
司仪介绍道:“这位便是我们墨梯女中42届的校友,想必诸位同学对这位校友并不陌生,她就是霍灵音小姐。”
语音未落,台下就有不少学生惊呼出声,原来大名鼎鼎的霍二小姐,竟然也是墨梯的校友。
霍灵音微微露笑,姿态落落大方,并未因台下众人突然的热切注目而有丝毫紧张。她笑着接受了一位崇拜者送上台来的花束,道谢后便开始了她的致辞。
程咏薇还是第一回见到这位于她而言已经十分“熟悉”的霍二小姐。
卓家兄妹一直将霍灵音形容成一个恐怖式人物,告诫程咏薇若是遇到她,定要退避三舍以求自保。三人成虎,何况卓扬这般可靠,长此以往,程咏薇对霍灵音的印象就只有一个,用卓越的话来说就是“疯婆子”,而报纸上的八卦新闻,她是从来不去留意的。
卓家兄妹自然不会告诉她,霍灵音除了性格可怕,还是华京上流圈子里有名的“时尚女王”。他们也从没意识要告诉她,霍灵音是这样一个拥有出色容貌的漂亮女孩子,非但明艳动人,浑身都充满了强势的味道,如同睥睨世间一切的女王一般,气势逼人。
霍灵音,是程咏薇连做梦也想成为的一种人。
典礼之后,便是毕业生与教师合影留念。各式各样的鲜花被送到了毕业生们的手中,低年级的学生为即将离校的前辈们唱起了最后的祝福之歌,很多人都百感交集地落了泪。
程咏薇身着礼服,站在一堆毕业生之中,感受着这浓郁的惆怅气氛,一时也生出感概,眼眶红了红,究竟还是忍住没有落泪。她从来都对离别伤怀最为不屑,在人前总要作出无所谓的态度,那不过是因为她比常人更害怕面对分离。
出于这个原因,程咏薇甚至说服了自己的家人,没有让他们来参加自己的毕业典礼。站在女中校园里的时候,程咏薇是孤身一人,却也并不感到孤独。
与程咏薇相熟的同学并不多,但每个人还是彼此拥抱,珍惜着所剩不多的相聚时光。学生时代乃至整个人生最美好的东西,总是与感情有关。
“咏薇,原来你在这儿。”
程咏薇转身回眸,一枚花瓣轻轻落在了她的肩头。她察觉到了这纷飞而来的美丽精灵,不由站在花丛旁温柔一笑:“好久不见。”
这一句“好久不见”既是对眼前的傅婵芷所说,也是对她身旁的兄长傅荣钧所说。
起先,为了平息那些沸沸扬扬的绯闻,无论是傅家兄妹,还是程咏薇,都起了与对方保持距离的念头。但到了后来,程咏薇家中频频出事,又要专心复习,她是真心忘记了某些人和事了。
“好久不见了,咏薇。”
傅荣钧还是一如既往的好风度,他依然是能令人瞬间倾心的英俊男人。
他甚至注意到了程咏薇那泛红的眼眶,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方男士手帕,温柔地递到了程咏薇的手上:“若是想哭就哭吧,就算哭成了花猫脸,在今天也不算丢人。”
这个人,好像除了最初误以为她是“程咏薇”的那一次,永远都是这么体贴入微。就算偶尔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也都是点到为止,绝不会像某人一样不懂分寸。
也许是这气氛实在惑人,也许人本来就是最感性的生物。程咏薇只觉得心里酸酸软软的,两只猫儿眼强撑了半天,却被这一方手帕突破了防线,压断了最后一丝理智。
她紧紧握住那方手帕,本想展颜欢笑,却终于泪如雨下。
她为这伤感的离别而哭,这些人也许此生再难碰面;她也为那莫测的未来而哭,为莫名地来到这世界而哭,为曾经的自己而哭……许多混乱的心情一直积聚在她的内心深处,正好借今日这痛哭发泄个干净。
傅荣钧在这一刻的感受很复杂,很想走上前去将她抱在怀里,但终究只是将视线移开,强令自己不去看那张让他不忍的泪容。
他已经知道,那一年发生在江南的故事,开场即是终局。他不清楚后来到底还发生了什么,但他不是一个迟钝的人。程咏薇对他的那段感情消散殆尽,仿佛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旦决裂,就再也不会归来了。
他不会再制造与程咏薇的绯闻,这对现在的她而言只是累赘。
何况,傅蝉芷正在这里看着这一幕,他向他的妹妹保证过,他与程咏薇之间的暧昧都不过是空穴来风。傅家唯一的继承人,从来不能在这方面犯错。
霍令辰还是头一次来墨梯女中。
霍灵音就读墨梯的时候,他整天混在军营里不见人影,连自家二姐的毕业典礼也没来参加。这次霍灵音应邀前来致辞,难得呆在家中的某人被抓了个正着,只好充当一回护花使者,陪着霍灵音来了墨梯。
典礼结束后,霍灵音如同明星被一些后辈簇拥着,想来要脱身也要花些时间。霍令辰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程咏薇那小妞好像也是墨梯的吧?这么说,她也是今天毕业?
既然来了,不如去见见人。霍令辰有些郁卒地想道,程大小姐最近好像很不高兴见到我,我上礼拜要约她出来看电影,她居然拒绝了,也不知又在闹什么脾气!
他却是误会了程咏薇,上礼拜是墨梯的毕业宴会季,程咏薇光是参加宴会就身心俱疲,哪里还顾得上霍四少这边?
霍令辰在校园里一边走,一边用目光寻找着目标。
他最近发觉了一件有趣的事,无论是在哪里,他总能很快发现自己想要找的那个人。于是,他很快就看到了烂漫的花丛旁,那呆呆站着的程咏薇。
他浑身带着几分得意,走上前去要打招呼,却眼尖地看到了程咏薇的哭泣模样。一个奇怪的想法霎时间涌了上来:除了自己,竟还有别的人敢去惹哭她!
“程咏薇,你在哭?”向来莽撞的少年眼神一冷,“是谁欺负你了?真是好大的胆子!”
程咏薇不防霍令辰在这儿出现,她这时也哭得差不多了,不由疑惑为何这家伙总能莫名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你怎么会在这儿?”
霍令辰握紧拳头,神色还是紧绷着的:“你先告诉我,到底是谁欺负了你。”
程咏薇啼笑皆非,面上还挂着眼泪呢,就被霍四给逗得笑了。她边拿手帕擦着眼泪边说道:“什么欺负,你也真说得出来。我哭是因为要毕业了呀,你想象力过于丰富了吧。”
霍令辰没听出这话里的一点嘲讽,他这时已经看到了傅荣钧,下意识地就对这位傅大少产生了几分敌意。傅荣钧仿佛也察觉到了什么,两个人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就没了话题。
倒是傅婵芷开口说道:“令辰,你今天是陪灵音姐来的吗?”
傅家与霍家一向走得近,几个年轻小辈都是相熟的。
“是啊,二姐的脾气你也知道,她怎么可能一个人来呢。”霍令辰一脸被胁迫而来的无奈神情,“家里能被她大小姐差遣的,除了我还能有谁?”
傅婵芷笑了笑,心里却是有些失望。
她早已得知霍灵音今天要来学校发表致辞,便隐隐地想着,也许能看到那个人也说不定,但霍令辰话里的意思很明显,那人并没有来。
一向以理智著称的傅小姐,难得地为这突来的失望惆怅了片刻。
既然已到了尾声,继续拖着时间也没有意思。
程咏薇和傅婵芷又聊了一会各自的近况,预备聊完就向对方告别。
傅婵芷被保送进了东都大学的文学系,以后大约会一直做个模范淑女。听说程咏薇拿到燕华军事系的录取通知书,傅婵芷真心地向她表示恭喜,同时钦佩她的勇气,连一旁的傅荣钧也为这件事微微惊诧了下。
等霍灵音那边结束,过来寻自家弟弟的时候,正巧听到了几句。这个作风张扬的霍二小姐,笑容明媚地加入了这几人当中,评论道:“这里居然有位女勇士,敢去燕华军事系那种hell(地狱),实在是amazing(让人吃惊)!”
这位霍二小姐有一大半的人生都飘荡在世界各地,说话习惯了中英夹杂,倒不是故意为之,只是中文并不很标准,不能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