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又弄到了备用钥匙,要想进门来也不难。她忧心起来,这样怎么行呢,真要是他,那挂锁就得换掉了。她一个独身女人,房间钥匙在男人那里,实在太不像话了。
这天恰好礼拜天,他说要带嘉树来看她,早上八九点就到了。一大一小两个人都穿着西服,站在她门前,手里提着茶食和水果。她看到孩子就笑了,那么小的人,西装笔挺实很好玩。嘉树毫不认生,见她蹲下来,立刻盘着两条小短腿飞奔过来,一下子撞进她怀里,亲热地贴着她的脸,叫她“姆妈”。
这一叫倒让大人尴尬不已,寅初低声呵斥他,“怎么胡叫呢?爸爸教过的,要叫阿姨。”说着讪讪地对她笑,“以前母亲常给他看南葭的照片,小孩子分不清,可能错把你认作她了,不要生气啊。”
南钦捋捋嘉树的头发,在他粉嫩的脸上亲了一口,“不要紧的,孩子还小,慢慢教他,改过来就好了。”说着抱手里到厨房去,问他饿不饿,给他冲藕粉喝。
前后窗都开着,屋子里漾起微微的风,吹动了厨房门上的半幅碎花布帘,飘飘荡荡,翻翻卷卷。寅初坐在沙发里,边上一张香几上摆着她打了一半的毛线,灰灰的颜色,不像女人穿的。他展开来看,门幅阔大,应该是给男人织的吧!是给冯良宴的?他心里一沉,转过脸去,装作不经意地问:“工作时间那么紧,还有空打毛线啊?”
南钦把嘉树抱过来,搬了张小竹椅让他坐。大的凳子对他来说可以当桌子了,她把藕粉放在他面前,让他自己慢慢地吃,抽空答道:“是锦和托我给她父亲织的,她家里总说她不懂女红,不像个女孩子。她不服气,打算叫人代工,到时候好拿回去滥竽充数。”
寅初笑道:“锦和还是这副样子,她父母亲大约不大赞成她做这份工。”
南钦含糊地应了,又道:“我早上出去买了菜,你今天应当没有什么要紧事吧?在这里吃午饭好了。”
他带了嘉树来,就是为了多一些相处的时间。留下吃饭当然再好不过了,一起忙进忙出,革命友谊通常在工作中产生。
南钦去拿菜篮子,站在厨房的窗台前愣神。说起那件绒线衫就让她唾弃自己,有一天去百货公司,看见绒线柜台的东西不错,也没多想就买了两斤线。回来起了针,织了一晚上才想起来她和良宴已经离婚了,她再也不用操心天冷后他军装里穿什么打底了。自己对着那几绞线哭了一通,哭完了把线都抽掉,后来改了锦和父亲的尺寸。
她叹了口气,端起搪瓷盆到外面水龙头上洗菜。听见嘉树叫姆妈,她回过头一看,他正试图跨门槛。寅初从后面赶过来,一把将他抱了手里。
洞开的大门里站了一对父子,脸上带着笑,指指点点向她这里张望。南钦突然觉得南葭福薄,如果她耐得住性子,一家三口生活一起,不说看寅初,就是冲着嘉树也能坚持下去。
弄堂里白天是很热闹的,哪家来了,有点事,很快就尽皆知了。唐姐是派出来打听消息的代表,她脸盆里象征性地放了两双袜子,挨到她边上问,“那个是谁呀?看样子是个有钱人嚜!嗳,那个孩子怎么叫你姆妈?你和冯少帅有孩子啦?”
南钦无奈道:“那个是外甥,今天过来看我的。”
唐姐的一声哦拉得老长,“这么说那位先生是你姐夫呀?我就说,看样子不像个平常人,原来是商会的会长!”
这里面的人物关系别人顺嘴都能说出来,实在过于显眼,基本没有什么隐私可言。南钦干干地笑,“唐姐洗袜子啊?我好了,让给你。”
“不用不用。”唐姐道,“你洗的,我又不着急的。中午烧点什么?”
她也不大会做菜,指指盆里的鱼说:“红烧鲫鱼。”又指指篮头里,“再炒个菜心。早上买了半只盐水鸭和一盘螺蛳,四菜一汤大概够了。”
“蛮好蛮好,就是炒螺蛳要当心,不能盖锅盖的噢,肉太老了吸不出来。”语毕又挨过来一点,拿肩头顶了顶她,往寅初方向努嘴,“我看你那个姐夫不一般,大概不错的人吧?”
南钦嗳了声,“是很好的人。”
“其实要我说,夫妻还是原配的好。像我们家那个死人,小科员赚不到什么钱,但是对家庭却一心一意。看他还带个孩子,再说姐夫小姨子,说出去也不好听,你说是伐?”见南钦不回答,自己点头应承自己,“这话一点不错的,你要听我的。不知道你们北方怎么样,我们南方是很忌讳的,姐夫小姨子要保持距离,不然会惹闲话。”
南钦脸红起来,北方有句俗语,说小姨子是姐夫的半拉屁股,解释起来也不大好听。可是他带着嘉树来,她总不好拒之门外。自己是两难,找个时候该好好和他谈一谈了,这么下去的确不行。
唐姐继续说:“冯少帅啊,他几次站在门外等你,我们都看见的。你说他这样的缺女人伐?有点什么也是逢场作戏,心到底还是在身上。照我看他对人很专情,这种有钱有地位的男人到哪里找去?夫妻闹别扭,吵了一阵就和好吧!冯少帅……不容易!”她说完,连袜子都不洗了,兀自摇着头走开了。
南钦发了一回呆,也不知道她没头没脑是什么意思。有权有势的男人就是占优势,只要稍微门外等一会儿,马上博得大多数的同情。她收起盆和菜篮回去,寅初把封掉的煤球炉打开了,往里面加煤球,一手风口上扇风。她笑道:“不好意思,叫你做这个。你和嘉树到隔壁去,我炒好了菜叫你们。”
寅初道:“我拿长凳把门堵起来了,嘉树跑不出去。我刚才找了纸和笔让他画画,他很乖,不会吵的。我在这里给你打下手,叫吃现成的,也难为情。”
一头说一头卷起了袖子,那衣冠楚楚的打扮厨房里打转,实在不太像样子。南钦打发不掉他只得作罢,起了油锅,回过头来问:“近来中晌有没有到你这里来?”
他抬起头看她,“怎么?”
“或者有没有派人过来?”她把菜倒进油锅,“嗤拉拉”一阵乱响。她现在手法是很熟练,麻利地翻炒,边加佐料边道,“这阵子天天回来有现成饭菜,我还以为是派人送来的。要问锦和,打电话过去总不凑巧。”
寅初站在边上,脸上挂着不确定的笑,心里盘算开了,横竖这事不是自己做的,除了锦和就是冯良宴。锦和每天过来不太实际,也只有冯良宴手上多。他那边还没死心,再耽搁,恐怕要出乱子。
他换了个话题,“听说冯家张罗给良宴说亲,现在楘州城的名媛闺秀们都活络起来了。冯家不可能让他单身太久,如果时间允许,年前总归要办事的。”他小心地觑他,“他如今可算得上楘州最有行情的单身汉了,空军署是附带,毕竟是冯克宽的公子,将来子承父业,前途不可限量。”
南钦晃了晃神,很快调整过来,“他再婚是迟早的事。”
她手脚到底有点慌乱,把菜盛出来,没留神烫了一下,嘶地吸了口凉气。寅初忙拿酱油给她抹伤处,嘟囔着,“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她心情免不了低落,不管对良宴有没有旧情,才离婚不满一个月就听见他有可能再婚,对她来说多少算是个打击。
寅初把她的手包掌中却不愿再放开了,好容易抓住,今天把心里话都说了,成不成且容后再议,这么好的机缘,不能再浪费了。
她抽了几下没有抽出来,惶惶看着他,嗫嚅着:“姐夫,这你是做什么?”
“你应当知道的,逃了那么多次,今天听我说说我的想法吧!”他蹙着眉道,“你晓得南钦当初为什么那么着急把你送出去?因为我的一个秘密被她发现了,她容不下。她这个人,不论自己外面怎么乱来,永远要求人待她一心一意。过去是的,拿出所有耐心来,盼望着能够改变她,让她至少顾念一点名声,可惜都是无用功。我也会孤独,在外面同人周旋是件很累的事,回到家想要个人嘘寒问暖,但是很少能见到她,她忙着跳舞轧朋友,根本不管家庭。后来你来了,头两年只是出于一个姐夫对妻妹的照顾,她不管,再不管,怎么办呢!总是有感情的,相处得久了就会成习惯,慢慢衍生出别的什么来……对你的心思,连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不觉得有罪。没想到南葭得知后那么急把你送出国,快到我来不及反应,结果没了你的消息。”
南钦只觉心头沉甸甸,头昏脑胀。那时候她爱慕他,没想到真正促使南葭打发她的原因还于寅初。
“你回来,宣布和冯良宴结婚,我都要疯了,可是我没有办法,什么都做不了。你大概不知道苦恋是什么样的感觉,爱人却属于别人,可望不可即,你能体会么?”他轻轻笑起来,“现在好了,我们都是孑然一身,我可以争取,为自己也为嘉树。”
如果三年前她一定会不顾一切,然而现在听着,除沉重以外没有别的感觉。她早有预感,总会有这么一天他要来诉衷肠的。既然做好了准备,震惊谈不上,只是有些惘然。
她终于还是抽回了手,“曾经你是我姐夫,这点改变不了。虽然我离了婚,不代表同你会有发展。”她侧过头看窗台,木栏杆前一盆芍药开得正艳。她唇边浮起凄苦的笑,慢慢地说,“我心里破了个洞,谁也补不了了。”
、31
“那也只是一时;时间久了自然会好。不要把自己封闭起来;试着接受别人。不管良宴给留下的是美好还是痛苦;到底过去了,他会再婚,在他生命里你不过是流星,滑过去,灿烂一霎;接下来是别的世界。”他真的有些急;她和南葭姐妹俩性格一点都不像,南葭可以无尽地接受新事物,她不是。她那样恋旧;离了婚,可能对她来说良宴还是她的丈夫;她会拿试图接近她的人和他比。他感到无奈,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和冯良宴平起平坐?不是身家和地位,和物质没有关系,纯粹就是为他这个人。也许他性格不好,也许他们一起总吵架,可是他在她心里仍旧无可取代。
南钦只是摇头,“姐夫,我们不谈这个。你带嘉树来,我看看孩子也很高兴,可是说起别的……不要说,起码暂时不要说。”
他垂着两手叹息,仍须努力,他们付出的感情原就不对等,自己俨然深陷其中,她还堤上分花拂柳。
嘉树自己玩得倦了,从厅里跑进厨房来,靠着南钦的腿张开双臂,“姆妈,抱抱嘉树。”
南钦蹲下来把他抱怀里,告诉他,“是阿姨,不是姆妈。记住了吗?”
嘉树小,脾气好像很固执,并不听她说,扭过脸枕在她肩上,不声不响,看样子是困了。她抚他小小的脊背,慢慢地地心摇晃,没过都久两条小胳膊垂下来,真的睡着了。
寅初过来看,她示意他别说话,抱着孩子转出去。不放心把嘉树一个放在楼上,让他睡沙发里,拿毛巾被给他盖好,掩上了半边窗户。
他看她那么细心照顾嘉树,越看越心仪,似乎这世上没有比她更适合他了。她回来继续炒菜,他有些话一点一滴酝酿,本想再等等,最后还是没能忍住。
“我家里也在催再婚,我要找个女人实在很容易的,可是嘉树怎么办?他这么小,这么可怜,我不是整天在家,万一受了委屈又不敢说,想起来也不放心。”他拿只盘子递给她,小心翼翼道,“你晓得的,不是自己的骨肉,哪个女人能真正心疼呢?本来就不甚爱,如果再有了自己的孩子,嘉树岂不更苦么?所以南钦,考虑一下吧,嘉树得有个靠得住的照应。”
他拿孩子说事,南钦尴尬不已,“我确实舍不得嘉树,可是……”
“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么?我不相信。”他走过来,扶着她的肩道,“眉妩,让我照顾你吧!咱们之间现在没有阻碍了,你还担心什么?我说过,要是你愿意,咱们离开楘州。想不想回北京去?或者去香港,去台湾?咱们带上嘉树走吧,这地方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冯良宴不过是个过客,将来你再回头看,就会觉得一切都不算什么了。难道你要留在这里,等到听见他结婚的消息才死心么?”
南钦被他说得方寸俱乱,她当然不能承认自己对良宴还是舍不下,她愿意在这地方待着,偶尔听见到他的消息也很知足。然而如果他娶了新太太,那她这么死脑筋,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寅初见她失神,心里窃窃地高兴起来。看来这些话还是说动她了,她也不是没有顾虑。他慢慢把她往胸口带,放佛怕惊碎她的梦,极小心地拢住她。这是他幻想了多少年的,只希望能抱抱她,现做到了,他空前乐观起来,觉得所有不顺利都会过去的,南钦最后一定是他的。
“咦,我来得不凑巧啊!”
突然一个声音传来,把两个人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良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薄薄的草黄色布军装,武装带束出瘦窄的腰线,正倚着门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