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爷子原本也就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方子萱竟从第一编开始,一直讲到了第三编,总共花了十五分钟,从概括到思考,再到提出的新问题新看法,逻辑清楚,条理分明,就连语速都十分平均。
张老爷子早已习惯了,周老爷子和赵老爷子的脸上却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讶,甚至骇然。
“你平时有做读书笔记的习惯?”如果没有在读书的过程中做详细的笔记和思考,往往是过目既往,不会有她这样系统的心得,原本还只是以为小姑娘只是一时好奇,不可能与真正受过专业训练的大学生相比,若不是周老爷子有心问,他甚至都不会再多问上一句,却万万没想到换来她这堪比一篇小随笔的心得,无论是遣词造句还是所思所想问题的深度都远远超过一般本科生。
难道她真的是……周老爷子望向方子萱的眼中,有着惊异和淡淡的惋惜怜悯,关于她心理疾病的问题,他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听说像她这样的孩子往往在某些领域有着惊人的天才,因为情感上的缺失让他们能够更专注在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在这些领域的成就通常会超出正常人的想象。
原本他并不相信心理医生说的话,毕竟在他看来方子萱只是冷淡了些,医生总喜欢把事情往坏里说,可如今她的表现的确太过反常,只有用心理医生之前的诊断才能解释得通。
他不由得看了老友一眼,张老爷子果然没有太多与有荣焉的欣喜,脸上净是愧疚和担心。
不知内情的赵文朴却是一脸赞赏,连着问了她好几个问题,发现这个小姑娘年纪虽小,可基础却十分扎实,最难得的是她的思维逻辑绝对是上佳的。
如今法学渐热,读法律的人越来越多,但大都为功利计,能够静下心来踏踏实实做学问的越来越少,他有不少优秀的学生本来是个好苗子,毕业多年之后却在名利场上浮浮沉沉,最终变成了一个只知道应酬的蠢物。
本来读法学并不难,但要做到极致,却是需要天赋和兴趣的,任何学问都必须耐得住寂寞,沉得下心情,她的口才和逻辑感实在让人惊艳,最要命的是她现在的年纪还这么小,靠着自学读书到现在这个程度,如果踏踏实实读书做学问,假以时日绝对前途不可限量。
“老张,你这个外孙女儿是个好苗子啊!”赵文朴一向喜欢提携后辈,恨不得立刻就把她收入门下领着她读书,可惜岁月不饶人,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不知道等她读研的那一天,他这把老骨头还在不在。
张老爷子无奈地笑了,“我也搞不懂这丫头怎么会喜欢这个,明明全家人没一个读这个的……”
“可不是,无论是你们家,还是方家都没一个像样的读书苗子,能养出子萱这样的孩子还真是奇迹了。”
赵文朴心中一动,这才注意到一直被忽略的细节,“姓方?她是方如松的孙女儿?”
张老爷子有些赧然,他知道赵文朴和方如松面上虽没什么仇怨,可赵文朴一向看不起方如松,觉得他不过是个逐利商人,没有半分骨气和正气。
同样的,方如松也看不上赵文朴,在他眼里,赵文朴只是个不识时务的书生,无权无势,还总爱做出那副清高的模样。
赵文朴仔细看了看方子萱,几秒之后才认真地说,“这丫头应该是遗传你的多一些。”
周老爷子笑呵呵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这帮老友对方家都没什么好感,就算在世人眼里方家如今蒸蒸日上,他还是不看好方家,方如松虽然是个势力的人,可相较方家的二代三代,他还算是个厚道人了,他那些子孙才真是上不得台面。
“你那外孙子却是不像你。”张老爷子是个直肠子,想起方子萱差点儿受的委屈,他心中就不平衡。
赵文朴一愣,周老爷子却是放声大笑,“老张啊老张,这话说得有水平!”
赵文朴自知被他们埋汰了,却是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你怎知不像?”
赵文朴一生坎坷,在他被彻底打倒的那个年代,妻子带着刚出生的女儿改嫁,他一辈子就只有这一个女儿,但因为自小和继父一家生活,两人感情并不亲近,这个女儿是个如明珠一样美丽可爱的女孩子,却没想到红颜薄命,嫁入豪门之后,历经波折,没几年便香消玉殒了,因此赵文朴对女儿留下的唯一血脉看得如同眼珠子一样宝贝。
周老爷子和张老爷子对视一眼,才淡淡笑道,“你们家严三可是个混世魔王,你当年再混,可混不过他啊。”
赵文朴的外孙竟然是严三?饶是淡定如方子萱也有些诧异,他们口中的严三正是一年多前闹得方家上下鸡犬不宁的罪魁祸首,此事过后方子茜便含恨出国读书,二伯一家也随之移民,虽然不清楚到底当时严三做了什么,但可以肯定他一定是纨绔中的纨绔,魔王中的魔王。
赵文朴不屑地哼了一声,他最恨有人说外孙坏话,“你们连他都没见过,岂能妄下定论?何况他还是年轻人,年轻人有点儿血性本就是应该的,难道你们就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第三十九章 受益
严三就是赵文朴的软肋,见他一脸薄怒,两位老爷子很识趣地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继续桌上的棋局,赵文朴则拉着方子萱讨论问题。
越往深处谈,赵文朴的心就越加震撼,这个小姑娘年纪虽小,可是功底着实深厚,非在法学领域中刻苦钻研多年,不可能有这样的见解,可她的年龄摆在那里,听老张的话,这丫头全靠着兴趣自学,难道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天才?
尤其是她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已经走到当今国内法学研究的前沿,正是部分学者研究的方向,他甚至可以说她已经具有了普通大学的硕士研究生水平,这如何能不让他见猎心喜,若是能在暮年带出这样一个学生,他这一生才不算虚度!
“小丫头,好好学!今后一定要考我们学校,我亲自来带你!”赵文朴郑重地许诺。
方子萱微微一惊,却是有些犹豫,“可是我的兴趣是民商法学实务。”
赵文朴主攻的领域是理论法学,她这句话可算是变相的拒绝了,赵文朴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心里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我对民商法学可不是全无研究啊。”
赵文朴的著作中也有几本是关于民商法的,他当年的学生如今也有好几个是如今民商法方向的领军人物。
“好吧。”方子萱认真地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赵文朴这回只剩下无奈了,瞧她这副勉为其难答应的样子,他执教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样的孩子,既然有心收她作关门弟子,他便认真对待。
“你这个孩子天赋是有的,对法学也有足够的兴趣和热忱,但是你这样的好苗子别学社会上那些人染些功利的习气,你们家又不缺你赚钱,踏踏实实做些学问,才是对国家对社会有利的。”赵文朴语重心长地说,“你的功底不错,也有研究的热忱,但你发现没有你的思想带有很浓厚的实用主义思想?”
方子萱默然听教,她大学一毕业就开始做律师,这么多年下来自然是偏向实务,在理论功底上是远远比不上学院派的,赵文朴和她的对谈中,也不知不觉拿自己学生的标准来要求她,完全忘了是在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说话。
“还有你读书的面太过狭窄,你知道为什么在美国,本科并不设置法律专业?”未等方子萱答话,赵老爷子就自顾自说了下去,“说白了,法律压根就是一门技能或是社会经验,跟走街串巷修伞补锅一样,不算学问,所以在美国,法律属于研究生阶段的三年职业教育,要求先学一门知识,有了本科以上学位才让报考。像你这样的小姑娘,对法学感兴趣,素养也不差,可要是现在大学法律系毕业了,以你这个十六岁的年纪,谁放心请你去讨债、取证、陪法官吃喝?”
方子萱向来都是以书为师为友,自己埋头钻研,属于野路子,哪里有名师和她说过这样的话,一时间竟怔怔的,无言以对。
“你要是年纪轻轻就往脑子里装法律那根发条,处处都往实务上套,这发条一拧紧,就别想再学其他文化科目了。你现在要做的事是打好基础,学会辨析问题,推演论点,而不是成天生嚼那些条文。”
这一席话说得方子萱醍醐灌顶,拉着赵老爷子迫不及待地问,“那我该读些什么书?”
“历史、哲学、文学,甚至于诗歌、戏曲、神学,社会科学的方方面面,你都有所了解,并学会从中汲取养分。”赵老爷子看着她颔首微笑。
方子萱小嘴微张,这些领域都是她从未涉足的,这些充满感性的领域,好像和她天生互相排斥,每次打开电视如果看到的不是新闻,她就会厌恶地换台;到了书店也是对那些情感类的畅销书视而不见;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一本小说是她能够完整通读下来的。
“例如文学修养或技巧之于法律人,首先是业务上的需要,律师的业务素质就包括了一定的文学修养。”
见方子萱点头,他又继续说道,“修辞本来就是刑名之学的基本功,所以要学会运用各种修辞技巧,例如明喻、夸张、反讽之类,尤其在法庭辩论和面对媒体的时候,修辞手段的高下,故事感人与否,很多时候都会起到决定性作用。”
听到这里她却皱起了眉头,面对眼前的学术权威认真地摇了摇头,“我认为不应该起到决定性作用,所谓优美的文笔,都太多做作,不职业化,法律人所追求的应该是以科学的思维方式为导向,逻辑严谨,条理清晰,分析透彻的文字。”
张老爷子在边上一直分身注意方子萱的反应,眼见着方子萱坚持己见,完全不惧面前的学术权威,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担忧,喜的是他家外孙女儿果然是聪明过人,连老赵那么清高的人都对她另眼相看;忧的是这丫头本来就有些内向呆气,再这么跟着赵文朴读书说不准真要成书呆子了,今后哪里会懂得为人处世?
“方家小丫头,会下棋么?”周老爷子发觉老友的心不在焉,趁机把张老爷子的退路全部封死,这才微笑地开口。
方子萱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来说说我们这盘棋怎么样?”周老爷子将她招到身边。
她凝神看着棋盘,却始终不开口,直到张老爷子再次开口询问,她才憋出一句,“观棋不语真君子。”
这下连赵文朴都哈哈大笑起来,“这丫头真是个妙人。”
方子萱微微侧头,眼神很无辜,似乎不明白自己哪里取悦了他们。。
张老爷子的棋艺本来就臭,下得又心不在焉,此时定睛一看,胜负已成定局,当即就投子认输了。
周老爷子向她招招手,“丫头来陪我下一局。”
张老爷子天天盼着她能多点良好的兴趣爱好,立刻摁着她坐下,“来,子萱替外公报仇!”
方子萱抱歉地看了张老爷子一眼,平静地说,“我棋力不如周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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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棋风
“那就让你三子吧。”周老爷子最喜欢和人手谈,棋风往往会折射出一个人的真实性格。
方子萱点点头,也不矫情直接落子,她的棋下得并不好,只是前世和爷爷学过几年,爷爷说她并不是学棋的料,后来便不让她再在上面浪费时间了,她对围棋并没有特别的兴趣,说放也就放了,这么多年没下,如今重新拾起,比起过去生疏了不少,没多久就输得一塌糊涂。
“丫头,你这棋虽然下得还不如我,可年纪小小就能在这老头儿的手下撑这么久,也算难得了。”张老爷子哈哈大笑,“咱们回去好好练练,下回咱们爷孙联手,还怕下不过这老周头?”
周老爷子却没有笑,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方子萱,他的棋路奇诡,喜欢近身搏杀的张老爷子没有什么大局观,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常常陷入他的局中而不自觉,糊里糊涂地栽在他的后手上,这与两人的性格正相符。
而方子萱虽然稍嫌稚嫩,可下起棋来却光明磊落,如坦荡真诚的君子,进退有度,不卑不亢,自有傲骨却不咄咄逼人,赢就赢输就输,不用阴狠赖皮的招数,让人如沐春风,这样的棋风让他想起年轻时的一位故友。
说是故友,也许还是他高攀了,那个人光风霁月,是个让人自惭形秽的谦谦君子,君子之交淡如水,两人之间的交情并不如何深厚,但他的学识风度都让人不得不敬佩,他阅人无数,所识的学者也有不少,却只有他当得“大师”两个字,可就是这位硕果仅存的大师,却在那场浩劫中被整得十分凄惨,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他突然失踪,便再也没有人知晓他的消息下落,也许他早已化为黄土一抔了吧。
周老爷子望向方子萱的眼中有着遗憾和缅怀,赵文朴的棋艺在张老爷子之上,周老爷子之下,看得不如周老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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