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他就翻出母亲刚买的蓝墨水,还很聪明的决定用钢笔吸饱后直接打进嘴里,结果被跟屁虫妹妹发现,闹着非要吃。于是,无奈之下他给她喝了一管。然后,琨儿开始上吐下泻。再后来,就听戴征一声怒吼,接着是夕染拎着鸡毛掸子追着这只皮猴打。
终于奶妈还是没护住,小兴邦被母亲一顿好打,委屈地捂着红屁股在一旁哭得抽抽嗒嗒。三个大人在桌上吃饭,他一个人被罚站。饭菜的香气就像催泪剂一样让他的眼泪更是止不住了,对着墙无限委屈地嘟囔:“我想伯伯了,只有伯伯疼我。”
戴征的眼角瞄到女儿的手微不可觉地顿了一下,接着就一直在扒拉白饭,好 久:。都没夹过菜。
这天夜里,戴家几人都睡的迷迷糊糊,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们闹醒。戴征披了件褂子坐起身,听见女儿已经打开了门惊呼道:“若姣,出什么事了?”
门口的若兰衣衫不整,眼神涣散,头发乱成一簇簇的,指着家的方向含糊不清地说道:“有坏人!爹受伤了!”
戴征赶忙翻身下床穿好衣服,让奶妈守着两个孩子,自己和女儿一起过去看看。
杨家房里一片狼藉,桌子、凳子都倒在地上,还有两张凳子都缺了腿。桌上的杯子和相框都落在地上,开裂成几瓣。杨老爷坐在墙角半闭着眼不住地呻吟,左脚撇出一个以他的年纪绝对摆不出的姿势。
夕染上前,和若兰一边一个把杨老爷抚了起来。戴征还没问怎么回事,杨老爷就一把鼻涕一把泪控诉起来。
前几天他就看着个陌生中年男人在附近徘徊,但他想现下穷是穷点,但是治安还是不错的,现在的政府很铁腕,对坏人绝对是下狠手,所以很少有人敢作奸犯科,却不想还真有不要命的。
那个男人估计也观察他们好几天了,趁着夜深人静就摸进屋偷东西。偷了东西也就算了,他居然还想□若兰。杨老爷拼死护女,举起板凳就给那人砸过去,但对方年轻力强,一个推攘就把他摔到了墙边,看样子腿是摔断了。
还好,这一番大动静让贼人心虚,掉头跑了,杨老爷这才叫女儿去戴家求助。
若兰被吓到了,但还好未收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夕染留下照顾他,戴征则扶着杨老爷去街口敲黄跌打的门,让他治腿。
一片狼藉的屋内就剩下了两个女人,若兰缩在墙角,怎么劝都不愿意上床去,因为她满脑子都是刚才那男人把她摁在床上的情形。夕染也没办法,只能由着她,一边动手收拾。
扶正了桌椅,扫净了碎片,又将被单床套都换过,她特意选了蓝色格子的床套,免得又让若兰想起方才红色的被面。好说歹说把若兰劝上床躺下,夕染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肩哄她入睡,心里却后怕不已。若方才歹徒得逞,其后果不堪设想,杨老爷和若兰只怕再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但戴家情况其实也差不多,一家五口全是老幼妇孺,若出个什么状况连个顶事的人都没有。
她终于发现,在遇到大事和危难的时候,一个可以让人依靠的男人是多么的安心。夕染沉沉叹了口气,她盼着有个人来解救自己,可是谁都不是那个人,最像的那个……也只能是“像”而已。
杨老爷受伤,戴家只能帮助照顾他们两父女了。还好杨老爷离开瑞城的时候带了不少财产,而且都分开藏了起来,现在他们只是生活不能自理,但饭钱还是足够的。
戴征每天去和杨老爷说说话,奶妈一日三餐都做好送过去,还帮忙打扫房子,夕染每天晚上都要把若兰哄睡着才能回家。现在若兰只听她一个人的话,惧怕一切男人,连看着戴征都躲得远远的。
领油领米的时候戴染得从城里抗两份回来,自家一份,帮杨家带一份。戴征看见自己最宝贝的女儿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变成一个万事不求人的主妇,心里的酸楚让他无比恼恨自己,女儿都是让他包办的婚姻给害了的。
初夏,江遥的天却已经快要把人蒸熟了。城郊的田地到处都是蝗虫肆虐的痕迹,城边的小河河水浑浊,像是被人用棍子搅起了泥浆似的。天边乌云滚滚,厚的像盖了十床棉被般密不透风,老人都说这是要发洪涝的前兆。
夕染看了看表,才不过下午三点多,但窗外的天黑的像是深夜,狂风吹的窗子嘭嘭作响。孩子们几乎没有心思上课,都转着头看窗外,一边看还一边不忘脆生生地念着课文,“红花开。白花开。红花白花朵朵开。”偶尔响起几声闷雷,大有想做和声的意思。
夕染也无法集中精神,干脆倚在窗边,看外面的报纸在狂风中打转,一株刚刚打起花苞的月季被风吹的紧贴着草地直不起身来。
课室门轰的一声被推开,接着一股强风灌入。教导主任扶着快被吹掉的眼镜站在门口,对她说道:“戴老师,请确保同学都留在教室不要外出,等雨停了再走。”说完他就用力拉上门,又去下一个教室通知了。
终于,窗外响起了噼里啪啦的撞击声,冰雹争先恐后地落了下来,先是小的,比米粒大一些,但不到一分钟大的就落了下来,有些和鸽子蛋差不多大小,落在地上互相撞击着,还四处飞溅。
夕染赶忙招呼孩子们远离窗口,窗外一到白色的光闪过,接着就是几个闷雷,孩子们吓得尖叫着退到里面墙边。
教室里的灯也都关了,四处一会儿墨黑,一会儿雪亮,每一阵雷声都会惊起几个女孩儿的尖叫。夕染有点担心家里人,不知道厨房的漏水怎么样了,也不知道那个脆弱的瓦顶能不能经得住这样的冲击。
第四十九章
冰雹过后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满世界都是哗啦啦的水声。教室里的孩子又是害怕又是兴奋,这样淋漓尽致的大雨他们还是头一次看到,而夕染印象中这样的大雨也只有小时候母亲去世时看到过。也不知那时是真的雨太大雷太响,还是自己心里的河决了堤。
越是吵闹的世界里,人的心境越是安静。大量的雨水带走了沉沉的闷热,窗外的世界一片湿漉漉的清新。大雨约莫下了两刻钟,天边开始透亮起来,屋檐水仍在滴答滴答,有些孩子开始嚷着要回家。
夕染也是想回家的,可是她明白还得等等。拉住孩子们,让他们再等两阵雨,果然话音未落,大雨又稀里哗啦的落了下来。孩子们好奇地拉着她问什么叫大雨三潺,又问为什么闪电过后必定会打雷,一张张挂着小问号的脸蛋完全忘了方才的惊恐。
大雨三潺之后天迅速的放了晴,小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虽然还阴着但已不像方才那么黑了。窗外的青草和躲过暴风雨的粉嫩小花,在雾蒙蒙的雨中愈发的娇艳起来。夕染招呼孩子们趁着天晴赶快回家,她也跑回教员办公室取了东西就往回跑。
大街上路灯都亮了,大雨让很多街道都积起了淹至小腿的水,一些地势较低的人家不停地往屋外舀着水。街上的人不多,夕染一步一步艰难地淌水行走,小雨将她的头发和衣服浇得湿透了,前所未有的狼狈。
平时走半个小时就到的路,她硬是用了快两小时才到。
绵密的细雨中夕染敏锐地捕捉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几乎要以为是老天垂怜,福至心灵,她不安地四处张望,失望一点一滴浸湿皮肤。
靡靡细雨中,街边的路灯焕发出橘色迷离的光。不经意地一转头,目光扫过街边屋檐,猛地对上一双眼——一个人站在屋檐下,同样转着头,穿过雨幕凝望着她。
抬手抹了一下眼帘上的雨水,她真的没有看错,那是怀礼。还是他先找到了她,眼神交错的一霎,他脸上的表情,应该是欣喜。
刹那间他们仿佛站在一个世界的两端,在他们之间的雨幕渐渐淡开,积水散去不见,街边忙着舀水的人们恍然成为静止的背景。
怀礼看起来瘦了很多,但那双眼仍然神采奕奕。她飞快地往他的方向跑了几步,却又在隔了十米远的距离停住,想说点什么,只是徒劳的动了动嘴唇,好像说什么都不恰当。
才一愣神,他就已经分开人群到了她面前,一如不曾分隔般熟络:“回来了,进屋等我,我去借把梯子把厨房的瓦补一下。”
言毕,不顾她惊诧难安地立在街中,早已分花拂柳般穿过雨雾去了对街。
夕染茫茫然进到厨房,里面一派忙碌的景象,奶妈带着两个小娃娃在擦着地上的水,两个小娃娃倒是十分开心,咯咯地笑个不停。戴征端着接满雨水的盆子,她赶忙接过,戴征看看门口,问:“见到了?”
她点点头。
“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别把自己压的那么累。”戴征拍拍女儿的头,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客厅走去。一到下雨,这腿是越来越疼了。
大雨过后的夜里特别宁静,天上的云层仍然很厚,月亮的光线一丝也透不下来,这预示着雨还会继续下。戴征在客厅睡下了,奶妈带着两个孩子在卧室睡了,于是他们两就只能在厨房里坐着。厨房的一小方窗子刚好对着屋后人家的房檐,檐上还在滴着水,不过水流已经小了很多。
两人安静地坐着,夕染是不知从何说起,怀礼则是一副并不着急的样子。
忽然间,他不着边际地开了口:“袁辉给你问好。”
夕染微带诧异地应了一声,袁辉,那是好 久:。之前的名字了。
怀礼笑着转头看向她,眼里像抖落了一穹的星辰:“前几天我去看他,说起你。”
夕染点了点头,毫无头绪地接到:“他原来不是订亲了?现在结了没?”
怀礼深深呼出几口气,半晌后才说道:“你也知道他原本和省城刘家小姐订了亲。”
戴染点了点头,这事在还没生兴邦之前就听说了,转眼也都几年了。
怀礼接着道:“这本来就是门高攀的亲事,他一直很忐忑。战争开始后,他家和刘家都没落了,等再见到刘家小姐时她已是落难的凤凰。”
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这样的体会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那时她落魄地都快活不下去了,所以袁辉就履行了婚约娶她过门,也算能给她个安稳的环境。谁知婚后她一直郁郁寡欢,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袁辉知道她在落难时认识了一个男人,据说他们是两情相悦。”怀礼看看她,感情上的痛苦就是最难治愈的病,不治也疼,治起来也疼。“那段时间袁辉很痛苦,他想了很久,觉得不如放了她,两个人幸福好过三个人痛苦。”
听到这里夕染深以为然,要是她,也会这么做的。
然而故事并未到这里就结束。
“结果,在袁辉放她离开的那天她就投湖自尽了。她的遗书上说,她一直以来很担心袁辉嫌弃她落难,嫌弃她没用,更怕他介意自己之前那段感情。果然,他还是休了她,证明他并不爱自己,她再留在他身边也只是个负累。她的天塌了,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在无所恋,她只希望没了自己,袁辉能过得幸福。”
心瞬间跌到了谷底,曾经以为的唯一出口被重重大石积压住,夕染连呼吸都忘了,脑中连微小的神经都在震荡不已,这种想当然的体谅和他们何其相似!
怀礼侧转过身,与她面对着面,拾起她的手郑重说道:“那天袁辉就当着我面,十几年不曾流泪过的男人哭得几乎难以自制。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清楚记得,他说:‘两个人自以为是为对方着想,却不想是害了对方。’”
戴家一干人离开后,他就带着母亲去了省城工作。他原本也以为这样是对她最好的方式,若他一直在她身边,自己倒无所谓,就怕会令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混过一天是一天,他甚至听从母亲的话去结识适婚女子。
这样不知天日的日子,直到他去探望袁辉那天才醒悟过来。那天,他终于明白,他们的不幸是何其相似,然而结局的指向又极其明朗,一边是心甘情愿的地狱,一边是垂泪神伤的天堂。无论地域或天堂都是给别人评说的,但对他们自己而言,地狱即是天堂,天堂即是地狱。
他的手大而温暖,将她的手包得很紧,他的声音坚定而深情:“我想和你在一起,让我照顾你一辈子。”
那一刻,犹如旧案重提沉冤得雪,如影随形的诅咒猛然被揭开了画皮,一股酸甜的情绪冲破她胸口,一直以来的残缺得以圆满。若不是泪腺早已萎缩,相信她已泪流满面,但这一次是笑着的,笑得很甜蜜。
以前怀德离开的时候她是觉得整个世界都空了,整个人都抓不住重心,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而离开怀礼时她则觉得寂寞太会见缝插针,以前在她眼中那么广阔的世界忽然变得那么小,无论她做再多事,走再多地方,他还是随时都出现在心头,无论如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