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纯将军重伤,若是……”
颜路几乎是瞬间就明白张良想说什么,立刻伸手按住张良的肩膀,神情严肃了三分不止。
“把你想的那些东西给忘掉!子房已经急得糊涂了吗!且不说如今白昭在阴阳家的地方,想要行刺恐怕比军中行刺更难,即便你能侥幸得手,你以为,若是白昭死在桑海,秦王会如何!”
张良心头一凛。
君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师哥,是子房糊涂了,此番……子房对不起师哥。”
颜路松了口气,想到那一天白昭笑吟吟地说着“有如此案”的模样,苦笑着叹道:“不过换个居所,有何不可。”
“但那白昭并非良配——”
“昔魏有信陵,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齐有孟尝,皆明智而忠信之辈,仍遭君王所忌,白昭以女子之身任秦中尉,子房岂会不知缘由?”
“……”
“我见白昭,方知为何秦能一统六国。君王用才,不拘出身,今日白昭如是,昔日商君、蒙氏如是,六国之才,秦皆用之。”
“师哥如此说,可是想令子房知难而退?”
“……秦固有失,亦有长处。他年子房若想改换天地,有些地方不妨效法于秦。”
张良心中大惊,颜路却笑了笑,不再多说。
“……好黑啊,这是地府还是人间啊?”
白昭睁开眼睛只见一片漆黑,不由得想起自己曾经在黑暗中徘徊过的那一次经历,当时夜夫人的咒语指引她找到了回人间的路,现在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一点幽蓝中泛着绛紫的火光忽然亮起,映出一张苍白的脸孔。
白昭坐起来就看到这一幕,吓得大叫:“鬼啊!”
少年冷哼一声,点亮了一旁的烛台后坐到旁边。
“清醒没有?”
烛台的火光虽然仍然显得昏暗,不过至少不是那种半夜打手电筒的诡异效果了,白昭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被她误认的是那位少年阴阳家,不禁有些尴尬。
“星魂啊……哈哈……”
星魂熄了手上的光,冷笑着说:“云中君的丹药怕是没治好你。”
白昭消化了一下这里面的信息量,就听到星魂接着说“这多半是脑子坏了吧”,她不禁扁扁嘴,碍于对方很可能是救命恩人不得不咽掉这句讽刺。
“……救命之恩,定当相报。”
星魂面无表情地说:“若有一天我需要你来救,只怕死定了。”
白昭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那我就给星魂护法几句忠告吧。”
星魂有些惊讶地看着白昭。
白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蜃楼出航,无论是否找到仙山,都不要再回返。”
星魂神色瞬间冷了下来,目光都透出了寒意。
“武纯中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白昭笑了笑,只当对方的杀气是天然空调了。
“若是没有找到仙山,可向东行,海中有一岛国,岛上人民此时应在懵懂之中,我相信以阴阳家的本领去自称神仙也不是问题。”
嗯,历史上东瀛岛国在唐朝的时候派人来大唐学习了很多东西,回去之后大大提升了岛国的各种素质,貌似从那之后才冒出了岛国的神道八百万神祇和阴阳术什么的……
阴阳术?
……阴阳术,阴阳家,这不会真有什么联系吧?
白昭想到这儿都愣住了,再想想,似乎她也听说过徐福带着五百仙童仙女最后到了岛国的传说。
不过这次去寻找五百仙童仙女的是云中君啊,那这么一说徐福又哪里去了。
“徐福?武纯如何知道云中君的俗名?”
星魂这么一问,白昭才知道自己刚刚把疑问给说了出来,她听到这个问题后嘴角都有些抽搐了。
“……总之,这几句话抵得过这次救命之恩。”
星魂冷笑着说:“武纯此言有离间之嫌,是否有上刑场的觉悟?”
白昭好笑地说:“我可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想来东皇太一也已有所察觉才是,否则本次蜃楼出航怎会带上阴阳家上下?”
星魂沉下脸色没有开口。
秦王利用阴阳家,要说他一点都不提防阴阳家,三岁小儿也不会信。但白昭这样说,明显是秦王要除掉阴阳家的意思。
“言尽于此,不敢再烦劳星魂护法,我该回军中了。”
白昭捡起身旁的刀,拔出刀来低声念完解放语,重新将它变回了长剑才系回腰上。
“料想陛下快到桑海,今后我与星魂护法单独见面的次数怕是屈指可数,蜃楼起航之时未必有道别的闲暇,我也就在这里把话都说了吧。”
“星魂护法天妒之才,才华横溢,勤修不辍,坚忍持恒,倘若十年内没有死于非命也没有突然坏了脑子,必将成为一代人杰。可惜我不能亲眼见到那一幕,只能在此先贺一句。海中风浪难测,人心更难测,一路小心。”
星魂听完这一席话,嘴角微微勾起。
“在你把自己的命给玩掉之前,我是不会出事的。”
“哎?不要这么诅咒我吧。”
“哼,不过这么一句话,和你身上的诅咒相比算得了什么,何况你还如此不惜身,这般兵器也能日日使用吗?”
“……你等等,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知道?”星魂讥诮地笑着说,“倘若十年之后我们有缘再见,我再告诉你。”
“……”
白昭扁扁嘴,转身想走。
星魂忽然开口问:“那位墨家巨子和你不是普通的旧识吧?你向她学了剑术?”
“啊……学过几招,别瞪了,就几招而已。”
“这我相信,若是你多学几招,也不会被打成这模样。”
白昭忍无可忍地说:“……我觉得你迟早因为这张嘴被人弄死。”
星魂笑了,“你出现在朝堂不过三年,从前若是和镜湖医仙相识也不稀奇,但那位镜湖医仙的御剑术断不是墨家的传承,从前她亦从未显露过如此身手,当真深藏不露啊。胜券在握,故意让你看起来伤得很重,实则并不致命,临行之前还露了那么一手,与其说是为了救墨家其他人,不如说是为你脱罪吧?”
白昭盯着星魂看了几秒,“你再说下去,我都要成为居心叵测打入大秦内部的坐探了。”
星魂不再兜圈子,直接问:“你和她到底有什么渊源?”
白昭给问得愣了一下,“这要怎么回答呢……”她思索片刻,“最开始只是有些熟悉”。
最开始只是室友而已。
“后来成了朋友。”
因为夙玉的反穿,她知道了温柔的秘密,知道她在梦中与异世界的人交换灵魂的奇异经历,然后紧接着,她们就被卷进了艾恩格朗特,在那里,她真正认识了温柔,也真正将自己的奇异经历摊开在温柔面前。
“之后是挚友,同伴,生死相托。”
白昭笑着伸手按上心口。
“我信赖她,尊敬她,哪怕现在也是如此。但我知道,我们如今只能是敌人了。你也无需在意,她和阴阳家应该不会有什么瓜葛。”
星魂审视着白昭的神情,听到后来微微皱起了眉,眼看白昭说完了想要离开,他突然开口。
“她真的是端木蓉吗?”
白昭的身体立时僵住。
“我仔细看了那里残留的冰,冰寒之力霸道无比,但打入你经脉之内的寒力没有一分多余,只恰恰阻了经脉,能将这种力量运用得得心应手,无论如何天赋异禀,要以双十年华就达到这种程度,必遭寒力反噬,经络异变不足为奇,但端木蓉的身体看来最多只被寒力侵袭了几个月罢了。”
星魂冷声说,“你待如何解释?”
白昭忽而笑了起来。
“她现在是端木蓉,何须问从前?若我说此生于她如同一梦,你又能如何?”
星魂脸色微变,片刻后追问:“于她如梦,于你如何?”
“我身在此间,又何须去管是梦是真?”
白昭不再管星魂有什么反应,抬脚就走。
灿烂的阳光洒满大地,刺得白昭有些双目生疼,竟有些不适应这种从极暗到明亮的变化。
她伸手在长生的剑鞘上弹了一下。
诅咒啊……
并不是说刀上有诅咒,而是她身上有诅咒?
原来……真的是诅咒啊……
白昭低头看看自己数年没有变化的手脚,洒然一笑,大步往军队驻地走去。
白昭知道现在端木蓉带着墨家那群人不管是躲了起来还是出了桑海都不可能再被找到了——谁晓得她有什么飞天遁地的本领还没拿出来,于是她直接解除了城门的封锁,把到处搜寻弄得满城风雨的士兵们都喊了回来,城市布防还给了当地驻军。
白昭养了几天伤,等秦王嬴政到了之后,她就倒霉了——她被嬴政喊去从头批到脚,生生骂了三个时辰。之后每天她都要去君前反省,不反省到愧为人子就不能去吃饭……
风云变幻
五年的时间可以带来多少变化?
五年,可以让曾经活泼跳脱的少年沉稳下来,变得坚毅可靠;可以让垂髫女孩出落成千娇百媚的美人;可以让花甲老人变为一抔黄土;可以让很多人从这个世间消失,可以让很多婴儿啼哭着来到这世间,迎接风霜硝烟的洗礼。
五年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可以让知己陌路,可以让仇敌言和,可以让阴阳家的痕迹从大秦消失,可以让盛极一时的儒家蜷缩一方,也可以让曾经只能到处流窜的墨家残党和项氏集结一支大军起兵反秦,更可以让曾经稳固的江山风雨飘摇。
白昭在王城内接下让她无比震惊的旨意之后,心神不属地牵着马走回了中尉府邸。
门房赶紧打开大门,机灵的小厮过来接过缰绳,低着头走开,所有下人都极有眼色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敢去触怒主人。
不错,是主人,而不是“女主人”。
哪怕如今大秦之内人人皆知中尉白昭是女子,却没有一个人敢将她视为只能主事内院的“女主人”,中尉府中这些下人更不会蠢到以“主母”来称呼她——五年前秦王下了一道婚旨,白昭带回一名男子说从今以后他就住在府中。当时有个自以为聪明的家伙改口称白昭“主母”,然后?没有然后了,那个人被白昭一剑杀了,一张草席裹了扔进了乱葬岗。
余人暗笑,他们虽是白昭府中下人,却更是秦王赐给中尉府的侍从奴隶。若称白昭主母,岂不是称颜路为主?那是打算让颜路去做大秦中尉,还是让白昭天天守着内院?
白昭一路走的和梦游似的,不说几次差点撞到树和墙,走到湖边曲桥回廊上更是脚下一歪身体一晃差点掉进水里。
她猛地清醒过来,双手扣住栏杆生生稳住身体。
湖水清澈见底,几只红鲤在湖中游来游去,时而带出一阵涟漪。
湖水清湛,清晰地映出了她的倒影。
除了头发已经长到足以挽髻,她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依旧还是当初那张常常被说成装嫩的娃娃脸,依旧还是那她自己都无语的身高。
水面映出的赫然是一个武官打扮的少女,依稀是十四五岁的模样。
整整七年,分毫未变。
不,加上原本世界的那些年,早已不止七年了。
白昭恍惚间想到很久之前的事情。
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只是发育的晚长得慢,一年一年过去,她的身高不再增长,每年增加的只有年龄,家人和同学也都开始笑她要准备做万年萝莉了。这样一年年下去,连她自己也只能认命了,哪怕哭过骂过愤怒过诅咒过差点疯掉,又能怎样?她离开家乡,换个地方,嘻嘻哈哈地自称“一月十一”,好像她很开心自己能一直维持这种少女模样一般。反正无论她怎样不甘,日子总要继续过啊。她怀疑过,也曾经和人开玩笑说自己被诅咒了,注定要长生不老了,大家跟着她一起笑,根本没有一个人当真。
那时候根本就是随口一说,谁知道五年前竟然在星魂口中得到了证实。
她的身体确实被诅咒过——只是能不能长生还是两说。
她来之前是二十岁,即使不计算平安京的几个月和艾恩格朗特的十个年,单只是她来到大秦已经七年了。
二十七岁,在这个年代,没两年都可以自称“老身”了。
二十七岁还是这种这副模样,那可不会被人说成驻颜有术,要不是秦王嬴政有心替她隐瞒年龄,只怕如今什么妖怪传言都出来了,哪怕她对外宣称是十九岁,一样被人质疑着呢。
白昭趴在栏杆上,向着水面伸出手,指尖触到水面,猛地一通乱搅,将水中的倒影弄得支离破碎,她这才满意地站起来,没想到一起身竟看到有人站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她。
白昭有点尴尬,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子路,早啊。”
颜路瞥了一眼升到半空的太阳,微笑着点头。
“早安,十一。”
白昭瞬间更尴尬了。
虽说当初硬把人用嫁娶的理由绑进咸阳的人是她,但是每次看到颜路她还是有些不自在,当然,现在她的尴尬更多地是因为被对方看到她趴着玩水的蠢样。
如果说颜路和张良一样,身在曹营心在汉,三不五时搞点造反的苗头,白昭也能心安理得地把人关了或者干脆杀了,偏偏颜路几年来安安静静地待在府里,姿态自然,一如在小圣贤庄之时,就好像他只是换了个地方住,并不是被当成质子也不是被女人关在后院一般,丝毫没有自卑失落怨天尤人,更没有弄出伤春悲秋的模样,可说是光风霁月、和光同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