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人……多虑了。”
白昭笑了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谁人反秦,便会被我大秦铁蹄践踏而过。倘若不是因为如今朝中有我这个特例,只怕桑海大火近在眼前。颜二先生尽可放心,婚姻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实质如何,你我心内清楚。”
是的,两人心内清楚。
这是“质子”——以儒家二当家为质,借此牵制儒家有谋反倾向的那位三当家以及可能被全部拖上谋反战车的整个儒家。
颜路瞬间想到了很多事情,最后他也露出了微笑。
“或许在下并没有白大人以为的那般重要。”
白昭立刻听出颜路指的是什么,不禁笑了起来。
“一个人有多重要,他自己是不会知道的。无论是嫁是娶,我身为中尉,断不可能长久离开咸阳,只能委屈颜二先生随我同回咸阳了。如此一来,颜二先生便不能入朝为官了,不过,我想颜二先生不会为此遗憾吧。今晚打扰颜二先生多时,不再耽搁您休息了。”
白昭站起来往外走,走了几步忽然回头。
“对了,颜二先生,刚才切脉的结果如何?”
颜路愣住了。
自打切出脉象不对之后他就心内忐忑,两人又说了这么半天,他都忘记最开始白昭为什么才过来的了。
颜路回想片刻,开出一张药方来。
白昭拿着方子脚步轻快地走了。
颜路还呆站在门口。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呢?
刚刚一心担忧儒家,千思万虑,又想到恐怕子房已经惹上了帝国注意,现在仔细想想,似乎他莫名其妙地多了个未婚妻这件事更要紧,他父母亲长均已不在,照理说婚事当由老师或者师哥做主,现在突然间就……
不知道告诉师哥和子房之后两人会怎样……
颜路苦笑。
大概……会生气吧。
毕竟是他擅自做主向秦王妥协啊。
倘若有这样一个联姻作为屏障,秦王也不会随意对儒家动手,只不过,这么一来,相比起身为男子的他,身为女子的白昭会因为这样的婚姻受到更多的关注和伤害吧。
为什么能做到这种地步?
颜路稍稍一想,就会想到白昭说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神情,那种神态他怎会不熟悉?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不外如是。
白昭把药方丢给士兵让他们去准备汤药,自己回去住的地方准备躺一会儿,结果一走到门口差点魂都飞了。
公孙玲珑竟然站在门外!
白昭有心想躲,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公孙玲珑转眼看到白昭,立刻笑眯眯地迎了上去。
“白大人,真是巧遇啊。”
巧个头啦,明明是你堵我门口好吗!
白昭不得不硬着头皮微笑着走过去行礼。
“公孙先生此时来访,可有要事?”
公孙玲珑风情万种地扭捏了几下,这才开口。
“小女子有个请求,不知道白大人能否应允。”
“公孙先生请讲。”
“相国大人说,明日让小女子与儒家辩合,小女子想,若是有双人辩合,不知白大人是否愿意与小女子一同下场?”
白昭冷汗涔涔,赶紧推辞。
“武纯才疏学浅,惯来不擅言辞,更遑论辩合,还请先生另请高明。”
公孙玲珑娇笑道:“白大人太谦虚了,小女子认为白大人极有天分,只需稍加琢磨,便会大放光彩。”
白昭哭的心都有了,站那儿把自己从头到脚批了一遍,恨不得说成此人根本不配来到世间,最后公孙玲珑总算改了主意,施施然地走了,白昭一抹额头的冷汗,回头看到星魂冷笑着站在旁边,“……她怎么不找你?”
星魂眨了眨眼睛,弯起了嘴角。
“她没看到我。”
“……我看是‘看不到’你吧。”
就这么点距离,公孙玲珑怎可能没看到!阴阳术什么的,最可恨。
白昭心有余悸地往屋里走,走出两步发现星魂还站在门外好远,不禁奇怪地问:“你打算睡草丛里吗?”
星魂冷冷地扔过去一个白眼。
“我去找南公,你自己休息吧。”
白昭不禁怔了一下,稍微一想就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看着星魂那张“别来烦老子”的脸,她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
“没看出来星魂护法竟然这样体贴。”
星魂脚步都没停,冷冷地扔回来一句。
“或者武纯去找公孙先生也可。”
“……”
白昭无言以对,眼看星魂走出十多步了她忽然想起自己刚刚出去是为了什么,急忙拽过来一个士兵让他去传信把一份药送到楚南公那边去。
明天辩合……
总算能让儒家弟子去受逻辑学摧残了。
白昭对于各种语文课本上儒家遗产之乎者也子曰子又曰的怨念化成了微妙的期待,其大概含义可以总结为——你们也有今天。
墨家残党
名家与儒家辩合三日,每日三题。
这个消息很快就像长了翅膀一般飞遍了小圣贤庄,更乘着风飞到了桑海城里,传到了墨家据点。
“辩合?这是什么意思?”盗跖好奇地抓着头发,“是两个人争论什么?”
班大师白了盗跖一眼,“不懂就不要乱说。”
高渐离和雪女互相看看,几乎同时看向了坐在桌子一端冰雪容颜的女子。
剑圣盖聂始终沉默着,一旁的大铁锤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看看旁边几人没开口,也就一起保持着沉默。
“辩合吗?这的确是名家的强项,辩名实,以强辩诡辩之道著称,此番伏大先生有的头疼了。”
有镜湖医仙之称的端木蓉微微一笑,对几人详细解释起来。
“所谓辩合,就是当双方对某个问题或是某件事意见相左、认知有差异的时候,为了求得正确的答案或是说服对方,就会展开公开的辩论。从前诸子百家兴盛之时,时常会有辩合,随着时间推移,原本为了求真求知而举行的辩合逐渐沦为一种纯粹为了驳倒对方而进行辩论的形式,胜者固然声名大噪,却也未必就求得了正确的结论,也因为辩合流于形式,诸如强辩诡辩之术随之而来,名家似是传承上出了一点问题,传下的是这些‘术’,却不是当初立下的‘道’了。”
众人相继点头,大铁锤悄悄退后一步,手臂碰一下盗跖,盗跖疑惑地看过去,就看到大铁锤比划着口型。
你听懂没有
盗跖不屑地哼了一声,抱起双臂,得意地抬头。
“蓉姑娘所言深入浅出,简明易懂,怎么会听不明白?”
高渐离想了想,“这岂不是说……儒家要吃亏?”
“是啊,既然蓉姐姐说名家擅长辩合,此番定是有备而来,恐怕儒家有一场硬仗要打了吧。”
雪女跟着露出担忧的神色。
盗跖连连点头。
“说的是啊,我说李斯这次来肯定没安好心,还带着那什么阴阳家,还有那个武纯将军,啧啧,我看他们根本就是来儒家找麻烦的。”
班大师有些担心地说:“天明少羽他们还在儒家,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端木蓉转头看了盖聂一眼,这才开口说:“少羽早几年便上了通缉令,若是秦军有心,认出他来应该不难,至于天明……应当没事,但他最好不要和阴阳家来的那个星魂太过接近。明日丁掌柜做菜的时候把消息带进去,少羽会知道该怎么做,而且张子房也不是傻的。”
端木蓉这一席话说得不疾不徐,很有种成竹在胸、运筹帷幄的感觉,只不过墨家几位首领听得颇有些膝盖疼或者心里发虚。
儒家三当家张良是故韩相公子,家中五代相韩,显赫以极,张良天资聪颖又勤学不辍,文武兼修,是儒家一等一的厉害角色,与伏念、颜路并称齐鲁三杰,名扬天下。机关城一役,张良千里驰援,照理来说,这该是墨家和儒家修好关系的大好机会。在暴秦酷政的压力之下,很多从前并无交情甚至敌对的势力都可以联手,墨家和儒家也不一定非要如从前那般泾渭分明。退一步说,无论如何张良也是好意相助,结果被端木蓉一句“墨家的事不用儒家的人插手”外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给打发走了。当时张良那个脸色,墨家众人是印象深刻难以忘记啊。
等端木蓉一人一剑打得阴阳家和流沙都不吭声了,藏身机关城内的项氏一族都无话可说了。
纵横家名声昭著,“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熄”,当代传人卫庄和盖聂的战斗可说是命运的一战,旁观诸人便是想插手也无从插起,那种蛟龙出海和风云聚会的气势几乎就能让人窒息。谁能料到重伤在身的端木蓉一剑挑飞比斗二人的佩剑,再一剑就横到了卫庄脖子旁边。流沙诸人说墨家以二对一不公,端木蓉便让盖聂退回去,自己和卫庄比试,然后,那根本就不能算是比试。从前众人知道百步飞剑是纵横家绝世剑技、不传之秘,端木蓉御剑一击才叫诸人知道什么叫做瞬息流光、杀人于千步之外,卫庄的鲨齿硬是被磕断了一根齿,端木蓉言下之意若不是她刻意留手,断的就该是别的东西了。
流沙和阴阳家撤退,机关城之围顿解。
巨子燕丹因六魂恐咒终难留人世,去世之前将佩剑墨眉与巨子之位传于端木蓉。端木蓉方任巨子,立刻命令众人收拾行囊退出机关城,启动青龙直接把机关城给埋了,带着一行人前往桑海。之后诸人不知道端木蓉和张良商量了什么,总之项少羽和荆天明成了儒家的新学生,而墨家和儒家显然也修缮了关系,大有要联手抗秦的架势。
墨家诸人都见识过张良心思缜密、算无遗策的本事,结果端木蓉居然用一句“不是傻的”就概括过去了。若是这么推论,在座的诸人岂不是要逼近“是傻的”这种范畴了吗?
虽不知为何端木蓉忽然之间剑术高绝、高瞻远瞩起来,或许是生死之间有大智慧,或许是从前她有难言之隐,总归她在墨家存亡之刻力挽狂澜,这是墨家之幸,有如此巨子,当然是整个墨家的福气。
但是,这种能力高下的对比是不是也太凄厉了一点。
不管是琴棋书画还是刀枪棍棒全都远胜众人,可以说除了机关术,端木蓉哪样都比在座的强——但在场精通机关术的也不就这么一个班大师吗。
端木蓉不知道这些人心里留下了怎样的创伤,徐徐地说着自己的推断。
“李斯此番来的突然——准确来说,是去儒家显得突然,来桑海却是必然。蜃楼起航在即,秦王必定亲临,秦国文武重臣自然会有所动作,李斯先行来此安排诸般事宜,而那随行的武纯将军多半会接过桑海防务,今后大家出行务必小心,千万不要引起秦兵注意。李斯到小圣贤庄或许别有所图,但武纯将军怕正是为了儒家而来。过往几年所有的平叛之中,只有武纯将军所部出战会全灭叛军。”
沉默许久的盖聂终于开口。
“白昭效死力于秦,此来桑海,或许要带来腥风血雨。”
众人纷纷看向盖聂。
盗跖好奇地问:“为什么这么说?你从前见过他?”
“……我和他比过剑。”
“结果呢?是你赢了吧?”
端木蓉听到盗跖的问题,轻笑着摇头,“只怕不是吧。如果赢了,盖先生如何会是这等表情。”
盖聂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复杂地看向端木蓉。
“我赢了。”
因端木蓉此前几乎是没有说错过什么,此刻听盖聂这么说,众人竟有些不敢相信。
盖聂叹了口气,接着说:“那一战之后,我半个月才能下床。”
高渐离不禁皱眉,“赢了还伤得如此之重,那武纯将军岂不是伤得更重?”
盖聂面无表情地摇头,沉声说:“白昭毫发无伤。”
盗跖瞪大了双眼,诧异地说:“这不可能!完全不合理啊!如果没受伤,为什么他会输?”
“白昭是主动认输的,他对陛下说,不想在此折损一名绝世剑客,甘愿认输。”
盖聂说完,众人脸色都不大好了。
这根本不能算赢,反而比输还要难看。
端木蓉思索片刻,竟笑了起来,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想来当时盖先生很诧异吧。”
盖聂眸光一闪,点头。
其他人全都莫名其妙,只得巴巴地看着两人等待答案。
端木蓉笑着说:“不管是攻击对方,或是被对方攻击,那些伤只会出现在自己身上——这样的战斗确实让人很难继续下去啊。”
端木蓉这话说得太离奇,纵然众人对这位新巨子深信不疑,却也不由得愣住了。
这种事情,可能吗?
怎么听起来像是妖法?
唯有盖聂沉重地点头。
“是啊……‘不死武纯’正因这种不会受伤的奇能纵横沙场,难逢敌手。他是武安君白起后人,熟知兵法,嬴政绝不可能仅仅为了护卫李斯就将他调离咸阳,必定是有其他更加重要的任务。”
“比如说……剿灭墨家余孽和儒家?”端木蓉语调轻松地接口,看到一群人脸色变得很差,她笑着安抚众人,“莫怕,现在……还没到时候。”
还没到时候,她和那一位白昭白武纯……或者说是一月十一还有一些帐没有算清楚。
倘若有一日,一月十一要以“白昭”的身份来讨伐墨家残党,必定会先和“左绮思”算清所有的恩怨,之后,两人便能毫无顾忌地各据阵营,各凭本领——无论生死,全力相斗。
想到那样的一天,她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