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最重要的,学的怎样都凭她自己的兴趣与天分。可是,她该有朋友,有同龄的伙伴一起玩,叫她不孤单,叫她懂得与人相处。”
谭央说完自己的想法就准备要走,毕庆堂却坚定的摇头,“不行,学校那地方人多眼杂的。我只这一个女儿,而且全上海滩都知道我只这一个女儿。谋财的会打孩子主意,寻仇的也会打孩子主意,”说到这里,他深深的看了谭央一眼,“我只有囡囡了,所以一丝风险我都不会去冒。”
这时候,护士又来催谭央,谭央便要走,说周六去他那里时再详谈。毕庆堂也只有站起身,他一瞬不瞬的看着谭央书桌上的电话机,良久,才开口,“不然,我给你打电话吧,好吗?”他清了清喉咙,又加了一句,“以后有急事给你打电话,也省的我特地跑一趟了。”
听他这么说,谭央点了点头,打算给他写号码,于是从白大衣口袋里抽出了钢笔。看到那管用旧了的纤巧钢笔,毕庆堂的心一颤,满腔的酸涩中,他却自内心的笑了。他的小妹呀,心性良善又重情重义,再说,一管钢笔都能用上十二年的人,又该是何等的长情啊?他竟还怕她会变心?
谭央书桌上除了大部头的医学书就是装订好的病历,她着急去看病人,慌乱间找不到可以记电话的空白纸张。毕庆堂见状,一个箭步上去,手心朝上,将自己的手伸给了谭央。谭央一怔,随即扭开笔帽,低下头,左手扶着毕庆堂的手,右手拿笔,在毕庆堂的手心里飞快的写上了一串数字。写完后,她下意识的抬起头,正遇上了毕庆堂看她的目光,那样的悲喜交加又情意绵绵。谭央慌忙松开手,将目光移向别处,忐忑中她攥紧手中的笔,强作镇定。毕庆堂又笑了,在心里骂道,我这十年都不长进的傻姑娘啊。
听见护士又在走廊里喊着院长,院长。谭央急急忙忙走了出去。看着她的背影,毕庆堂轻声说,“这号码,我一早就背得下来。”刚出门的谭央回过头,不明就里的问,“什么?”毕庆堂笑着摇头,“没什么,你去吧!”
回去的路上,坐在车上,毕庆堂靠在椅背上,微闭着眼,用右手紧握着自己手心里写着电话号码的左手,一动不动……
上海的深秋,颇为富丽,连落叶都是这座城裹挟着亮片的外氅,繁华已极,在满布湿气的凉风里,编织着一个行将到来的瑟瑟冬季。
谭院长办公室里的电话总是很忙,毕庆堂隔三岔五便打一通电话,全是师出有名的正经事,有时是囡囡的事情,有时是介绍个朋友去她的医院看病。而徐治中呢,几乎每天中午都会打来电话,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朋友似的,只问她病人多不多,吃没吃午饭,有时还问她一个他想不起来的生僻典故,或是拣一句他前晚看到的写得极切的诗词读给谭央听。偶尔他做填字游戏,对不上的单词,也会请教谭央。就是这些琐碎的小细节,不带任何的情感色彩,却叫人不设防,一点一点的拉近着他们的关系。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谭央看到一段佳句,也会下意识的记下来说给徐治中听。甚至有时候,她也会给他打电话。有一次傍晚,谭央打电话对他说,她在外面看到一幅不错的工笔画,很喜欢,据说是清代丁观鹏画的,她对这位大师知道的少,怕买到赝品,便来问问他的意见。徐治中知晓后便轻声慢语的耐心与她讲,从画法、画功、流派、师从,一直到人物生平,代表画作,以及仿者容易犯的错误,容易忽视的细节,条理清晰,侃侃而谈。
谭央有滋有味的听着,末了,她听到电话旁边有人大声称赞着,徐参谋长好人才,好学问!之后还有附和之声。谭央颇为忐忑的问,“怎么?你有客人?”徐治中略笑笑,事不关己的说,“几个同僚,开个会。”
基本上谭央与徐治中每周都会见面两三次,从刚开始的午休时十分八分的稍坐片刻,到后来她下班时他来接她,一起吃晚饭后,徐治中总能找到节目,一些他喜欢、她更喜欢的节目。
这一日,谭央与徐治中在敬业中学附近一家卖旧杂志报刊的小店里遇见了赵绫夫妇。赵绫看见徐治中,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李赫刚刚去学校接我时,说远远看见一位军官和央央一起进了书店,我就猜是你。”徐治中低着姿态,谦和的笑言,“赵老师这么说,是治中的荣幸了。”赵绫转过头埋怨谭央,“你呀,最近也不怎么去我家了,我家那三个小混蛋还天天念着小姨呢。”谭央笑着去拉赵绫的手,“绫姐,你哪天有时间,我去你家蹭晚饭!”
赵绫点头,“那就明晚吧,治中也来!”说着她抬头去看徐治中。徐治中对这个邀请很感到意外,他直起身看了看等在外面的小汽车,那里面有他穿着军装的司机和副官,他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喉咙,半晌才开口道,“好。”
第二天的黄昏,徐治中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戴着黑色的礼帽来医院找谭央,准备和她一道去赵绫家。谭央看着他的穿着,很有些意外,徐治中笑言,“怎么?没穿军装,看得别扭?”说着,他压了压帽檐,颇有得色。谭央笑着看了眼走在她前面的徐治中,后背笔挺如线,步履矫健如风,便开口道,“没有,觉得你穿什么都像军装!”徐治中停下脚步,回过头颇为怨怼的望了谭央一眼。
徐治中引着谭央坐进了一辆银灰色的小汽车,汽车里既没司机也没副官,他自己坐在驾车的位置上,打了火便把车开走了。谭央笑着说,“没想到,你竟会开车?”徐治中手搭在方向盘上,稀松平常的说,“我还会开坦克,你要不要坐坐看?”谭央听他这么一说,便来了兴致,“哦?那飞机呢?”徐治中闻言便扭过头看了一眼谭央,哭笑不得的说,“央央,你故意的对吧?今天一而再,再而三的灭我威风?”想了想,他又淡淡的加了一句,“上海的驻地有几架飞机,你想坐吗?我去学。”
谭央本是无心,听他这么说就有点儿过意不去了,看着他专心致志开车的样子,便补救了一句,“你这车开得很不错呢。”徐治中闻言便笑了,很有些飘飘然,明明得意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故作谦逊道,“其实很简单,你若是感兴趣,哪天我教你!”
“对了,你今天怎么是自己出来的,还一身便装?”听谭央的疑惑,徐治中无奈道,“你没看我这车都是七拐八拐找个不相干的人借的吗?因为我要去赴宴啊,去赴女中豪杰赵绫老师的宴!”听他这么说,谭央更是不解,“你们两边有这么大的嫌隙吗?我怎么总听绫姐念叨,说是很想两党合作,一致抗日呢?”
徐治中面色严肃起来,正色道,“央央,这就是政治,不管是外敌入侵还是天灾大难,无论怎样的外界条件,想要掌权派去承认持不同政见者,那都是天方夜谭,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说到这里,徐治中叹了口气,“其实我很钦佩赵绫小姐,对于理想,那样的执着与热忱。我还在上学时,她便一次又一次的要展我,说服我。可那不是我的理想,如果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的话,我更愿意将希望寄托于当局政府,虽然它腐败庸碌官僚,但我们只改良它就好。若是推翻一切重新来过,谁保证不是重走一遍一九一二的路?到时候我们是不是也要去忙着改良一个新的它?”
看着眼前这个一腔正气、忧国忧民的男人,听着他的理想与抱负,谭央从心底生出了崇敬与钦佩。她轻声劝起了徐治中,“既然情形这么复杂,你的身份又诸多不便,那么,你就不要去了吧。”
徐治中回过头深深的望了谭央一眼,斩钉截铁的说,“不!我要去!”“为什么?”徐治中想说点儿什么,可终究没有说出来,只笑了笑。
其实他想说,央央你知道吗,一向木讷无畏的林副官最怕湘凝,因为只有她,不管当着多少人的面都敢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呆子。也因此,她哥哥湘生问我是不是喜欢他的妹妹,我说,不是喜欢,是爱屋及乌,因为爱她,连她的手帕交都敬着、畏着,不敢开罪。
在赵绫家楼下,徐治中坐在车里,也不开门下车,还对谭央伸出了拳头。
“干什么?”
“猜拳,赵老师若是谈起政治,那就装醉,谁输了谁装,然后咱们就溜走!”
谭央哭笑不得的将徐治中的拳头推了回去。
“算了吧,若是我都没事儿你徐大将军就先醉了,那才是笑话呢,谁信?还是我来吧!”
秋寒深夜,毕公馆,毕庆堂正在书房看着月底的公司账目表。方雅便风风火火的来了,来了之后又前言不搭后语的与毕庆堂聊起天来。
“囡囡睡了哈?”
“嗯,睡了,这么晚了。”
“你在干什么呢?”
“公司的事。”
“你也不出去转转,天这样好,我们舞厅里可热闹了。”
毕庆堂耷拉着眼皮把账本又翻了一页。
“庆堂,我们舞厅旁边新开了一家法国餐厅,里面还有洋人拉梵阿玲呢,你给钱,他就在你跟前拉!”
“……”
“庆堂,你知不知道西洋乐器还能拉咱们中国的曲子呢,也很好听!”
毕庆堂看了一眼方雅,不耐烦道,“方雅姐,你到底想说什么?”
方雅挪了挪,挪得离毕庆堂远了些,才小声道,“我刚刚看见央央同一位肩章上三颗星的将军一起在法国餐厅吃饭,那位长官还叫洋人乐师拉梵阿玲给央央听,我听旁边桌的人说,这是用西洋乐器拉咱们中国的什么高山流水,反正央央是挺开心的,都没看见我,”思量片刻,方雅又加了一句,“我看见他们两个在一起,已经不止这一次了。”
、70。(68)看戏
方雅的话刚说完;毕庆堂啪的一声狠狠合上了账本。方雅见他这架势;便认命般的蹙着眉等他怒火冲天的大脾气,等了半晌;却见毕庆堂只是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方雅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凑近了;热心肠的说;“若是我还能帮到你什么忙;你尽管说。”毕庆堂抬头横了方雅一眼,“帮什么忙?还下药?”方雅眨了眨眼,“看你说的,好像我就那么点儿能耐似的;要不;我帮你查查那个军官是个什么来头?”
毕庆堂叹了口气,从烟匣子取出烟装到烟嘴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他叫徐治中,小妹中学时的同学,读过军校留过洋,现在在上海驻军做参谋长,是军中的少壮派,蒋总统的嫡系,他还有个在北平做大官的叔父,待他比亲生儿子还好,”说到这儿,他又无可奈何的补了一句,“若不是非要来上海,他现在已经是师长了。”
方雅大惊小怪的叫着,“霍,这人,不简单呢!原来你自己早就弄清楚了?那你打算怎么拾掇他?这样的背景,不大好办吧?”毕庆堂苦笑摇头,“背景是一方面,主要是,你想拿捏住什么人叫他服软,你就得知道他想要什么。贪财的、好色的、恋权的、惜命的、图安逸的,只要他有所求、有所图,我毕某人就有法子辖制他。”说到这里,毕庆堂冷哼一声,“可是这个人呢,他最想要的东西竟然是我的太太!”
方雅略想了想,随即白了他一眼,“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嘛,你们爷俩这些年不都是这个路数?”毕庆堂无奈一笑,“你呀,妇人之见,现在是什么时候?和日本人打着仗呢!为了争风吃醋的事叫主战派的高级将领横尸我上海街头,我毕某人这一生虽说是杀人无数,身负恶名,可这万夫所指的千古罪人,还是不屑做的!”
方雅听了他的话,心里没来由的跟着哀戚起来,她眨着一双有着细纹却依旧澄明清澈的美目,不知所措的说,“那囡囡怎么办?你总是对她说妈妈会回来?”毕庆堂喉头一紧,却故作轻松的安慰道,“不怕,只要小妹心里有我有孩子,十个徐治中,百个胡连成,都成不了什么气候。”
冷风呼啸的秋夜里,他安慰着旁人,也安慰着自己。
因为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深秋的傍晚天黑的很早,霓虹灯在雨雾里着五颜六色的光,四层楼高的天蟾舞台前,车来车往、人头攒动,穿着鲜丽旗袍的太太小姐们扶着各自的先生伙伴,踮着高跟鞋,穿过泥泞的路面走进剧院,剧院门口橙黄的光照在他们脸上,满面笑意、兴致勃勃。路两边卖烟的姑娘和卖零嘴的半大小子,牟足了劲的吆喝着,剧院楼上两块大大的红色牌匾,左书“马连良”,右写“周信芳”,另有一对红底金字的长幅,被名家潇潇洒洒的题着,“扶风临沪风光无两,南麟北马折桂天蟾。”
方雅不耐烦的拉开二楼雅间的暗红色绒布帘子,看见站在里面聚精会神的向楼下看的毕庆堂就抱怨开来,“好端端的一个晚上,也不问我有没有事就把我叫过来,来就来嘛,还是来看戏!当年陪你家老头子就是成天到晚的看戏看戏,鼓点子一敲我脑仁儿就疼,你又不是不知道,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