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扶了她一把,陶西萌抬头道谢,看见一只夸张的红鼻子,吓了一跳。
原来是狂欢节到了。
下周就是玫瑰星期一,这个周末大家就开始准备各种面具服装,当然还有啤酒。陶西萌穿过市中心,发现这里已经开始了小型的狂欢游行,气球彩带各种装饰在夜空里飘荡,更不要说一群群奇装异服大声喧哗的狂欢分子。可惜她没心情欣赏,用最快地速度冲去谢天桦租住的小楼。
很久才有人应门,却是女声:“Hallo?”
陶西萌怔了怔,第一反应是按错门铃,随即却反应过来——这是舒茄的声音。
她有点抖,好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是我,陶西萌。”
对方似乎沉默了下,开了门:“你上来吧。”
爬上楼梯,陶西萌觉得自己的腿也开始打晃了。谢天桦的房间门开着,舒茄站在门边,遥遥看着她。
走道里光影灰淡,她的声音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他走了。”
陶西萌努力呼吸:“……回,回国去了吗?”
“对,今天下午。”舒茄转身,似乎是要让她进门,手却按在门锁上,倒像有些走神。
“他……外婆,还好吗?”陶西萌吃力地问出来。
舒茄的眼神落在她脸上。她的样子看起来有点悲伤,陶西萌注意到她的眼睛有点红,像是哭过了。情不自禁地攥紧了发抖的手指,却听舒茄说:“前两天一直在下病危通知书,昨天做了手术,暂时算救回来了。”
太好了。陶西萌心底长出一口气,却见舒茄怔怔地站着,眼神不知落在何处。
“可是。”
她轻声说了这两个字。
那么轻,陶西萌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然而她立刻清楚地看见,舒茄的嘴唇颤抖起来,有一滴泪,慢慢地滑过了她的脸颊:
“……他的妈妈,出了意外。”
二十五
“……医生说再观察一晚,还没有脱离危险。”
外婆的手术做了七个多小时,谢妈妈的声音异常疲惫,“你明天就回来了对吧。”
“明天下午飞机,到家得后天了。”谢天桦喉头发哽,好容易才用轻松些的语气接下去,“妈你也去休息吧,睡一觉,醒来就能见到我啦。”
“嗯。”谢妈妈应,却并没有挂断。
似乎过了很久,才听见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儿子,妈想你了。”
这场对话,发生在他拿到护照的前一天傍晚。
尽管托了人,护照办理只用了史无前例的四天时间;又因同时重新申请签证,还有倪江源案件的办理,不得不配合跑了几趟警察局——种种琐事忙碌不停,谢天桦还是觉得这四天漫长得难以忍受。
因为心里,毕竟有一根弦始终紧紧地绷着。
事实上,到了这个时候,那种可能见不到外婆最后一面的恐惧才真实而深刻起来。
就像当年,没能见到爸爸的最后一面。
他赶到的时候,人已经在太平间里。那种空寂而无助的,多年来几乎已经忘却的寒冷,竟又席卷而来,让他窒息。
然而,谢天桦怎么都没有想到,老天竟给他准备了一个更残酷的玩笑。
当晚简单收拾了下行李,谢天桦打算第二天一早就拎着箱子去领馆。飞机是下午两点的,他拿到护照就可以直接去机场。
凌晨三点多的时候,一阵手机铃声吵醒了他。上面是个陌生的号码,但显然来自国内。谢天桦接起来,那头背景嘈杂,像是在一个拥挤的大厅里,纷乱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哭声在电流的干扰中断断续续,他听见一个焦急的声音叫:“天桦!”
听不真切,好像是小姨。谢天桦忙应:“是我!怎么了?外婆她……”
“不……不是!”语音断续,小姨像是在哭,“你妈妈……从楼梯上摔下来……”
脑子里嗡地一响。那一瞬间,天旋地转,他努力集中精神,分辨那纷乱的声响中最重要的信息——“……大概半夜回家的时候摔的,撞到头,邻居早上出门才看见她……一直没醒,医生说送来太晚了,脑子里有淤血,要做手术……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她越哭越大声:“我……我该怎么办哪!你姨夫和弟弟都在工程队上,家里一个人没有,也没有钱了,我……我……”
“……小姨。”
也许是她的哭声,把他从最初的震惊和痛苦中拉出来——谢天桦听见自己开口,竟出奇地冷静,“你别慌,先让医生马上给我妈手术!钱你不用担心,我有国内的银行账户,你告诉我需要多少,马上转给你。外婆那边,你先找个护工帮忙,钱我回来给你。明天早上我就到了。你听见吗?先给我妈手术!”
挂掉电话,他扑下床去打开电脑。之前他有张中国银行的卡,存了点欧元打算练练手做外汇的,后来觉得欧元的走势实在不大好,夏天舒茄回国时,就让她帮忙全部换成了人民币——竟会成为救命钱。
他的手一直在抖,那个网银只用过一次,用户名和密码都有点模糊,试了几遍都错,居然被锁定了!谢天桦着急起来,银行的服务热线拨过去,被告知这种情况需要他本人前来……他没时间跟人废话,直接挂断拨国内一哥们手机,不通。再拨韩深的,没人接。
想了两秒,打给舒茄。
“我有,有人民币账户。你告诉我账号,我转过去。”舒茄不假思索地答应借钱,语声还是抖了起来,“怎么会这样?你还好吗?要不要我过来……”
“不用。”
谢天桦按掉电话,靠着床边跌坐下去,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
怎么会这样?他也想知道。
手机又响了,是韩深。
这家伙大着舌头,一听就是醉鬼的调调:“哥们儿,你找我?”
谢天桦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竟发不出声音。只听对方嘿嘿笑,语气古怪:“我还想找你呢。……你说这刀怎么这么钝哪,怎么都割不出血。还是跳楼好吧?可惜咱们家那楼太矮,才三层,多半摔不死……德国的楼怎么都那么矮,我得想想哪儿有高点的楼……”
“你在说什么?”尽管脑子里一撞一撞地疼,谢天桦还是听出了不对劲。
“……斑比不相信我。她是铁了心要跟我分。”韩深居然哭出来,“我没辙了,我去跳楼好了,死给她看——”
谢天桦愣了好一会儿。
“你他妈的——”第一反应,他脱口骂,“过得太舒坦了是不是?就为这你就要去跳楼?别人想活活不了,你在这莫名其妙找什么死?”
韩深不耐烦地回:“你又不懂,你他妈的幸福着呢……”
“我幸福个鬼啊!”谢天桦吼出来,“我外婆在重症监护室,我妈又……又……”
所有的痛,忽然像遮天的巨浪轰然而来,他一阵窒息,五脏六腑似乎都抽搐不停,疼得他缩成一团。手机滑落下去,他抱住头,眼泪涌出来,只觉得这世界再没有这么黑暗过。
到底是哪里错了呢?
因为他只顾着恋爱,没有早点回家去吗?
如果……如果不是觉得冷落了陶西萌,想要借老埃尔的婚礼补她一次旅行,他就不会去罗马。不去罗马,就不会弄丢护照。
如果他早一点回家,妈妈就不会出事。
更不会摔倒了,整整一夜后才被人发现……
这一层念头,像巨浪骤然而退后的礁石,突兀地矗立在面前。
原来它在这里。阴险地,诡异地,等着,要撞碎他的爱情之船。
谢天桦慢慢地坐直了。泪水落在手臂上,他睁大眼睛,盯住墙角灯光下的阴影,死命地瞪着,好像这样就可以逼退那拖他坠入深渊的怪物……
“出,出什么事儿了?”韩深大概被他的语气吓到酒醒,结结巴巴地在那头叫。
“我妈出了意外。”谢天桦捡起手机,只觉得自己平静得可怕,“能借我点钱吗?我怕我的钱不够。”
“没,没问题。”韩深还在结巴,“怎么……唉,哥们儿,挺住啊。”
谢天桦沉默了一会:“你也是。”
有些痛苦,就算不能感同身受,对当事人来说,也是一样的。
痛苦是什么?
是来自形形□伤害的一种存在。
它与每个人的人生如影随形,是与生俱来的宿敌。我们总是在猝不及防中与它相遇,挣扎,却永远无法摆脱它,只有接受,忍耐,学着和它一起生存下去——
这一点,从爸爸去世的那一刻起,他就懂得了。
谢天桦抹干了脸,站起来。
窗外是黑夜中绵延的积雪,他望着T城的方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陶西萌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T城的。
舒茄没有留她。她独自去火车站,心里像这蔓延的雪,空白一片。
与之鲜明对照的,是一路的车厢里塞满了奇装异服的狂欢者,举着酒瓶嬉笑叫嚷,还有人蹭到她身边来搭讪。然而这一切,却更让她有种游离于非真实世界的错觉。
这多么荒谬。她犯了个错。甚至之前都没有意识到那会是个错。然而它所带来的后果,却几乎让她无法承受。
“你去哪儿了?”
一夜火车到T城,天色已大亮了,又是个干冷的阴天,连雪地都灰蒙蒙的。小白屋外等着沈翼成,脸色并不好看,“手机为什么关机?”
没关机啊。陶西萌头疼了一夜,没力气开口,进了屋伸手翻包。
摸来摸去都摸不到手机。整个包翻了个底朝天,发现钱包也不见了。陶西萌呆呆地跪坐在地毯上,想起那凑过来搭讪的酒鬼,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呀。怎么就不知道小心点呢?”沈翼成帮她收拾包,一脸无奈,“怪不得他会打电话给我。”
陶西萌猛地抬头看他。
“谢天桦啊。”沈翼成猜到她要问什么,“他来过电话。”
她扑过去拉住他手臂:“说……说什么了?”
沈翼成几乎有点发愣:“没说什么,我说没见到你,他就挂掉了。”
陶西萌呆了一秒,瞥见他放在桌上的手机,一把抓过来。通讯记录里是舒茄的那个旧手机号,她拨过去,关机。
对了。他回国肯定要换个手机的。陶西萌想了半天,这才惊讶地发现,眼下自己竟没有任何可以联系到他的方式。那一刻涌来的心慌,让她头晕眼花,几乎站不住。
“小萌,”沈翼成扶住她,“出什么事了?你们……”
陶西萌甚至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不能。不能就这样了。她至少可以去买个新手机,还用原来的号码,那么他也许还会打过来——
她挣开沈翼成的手冲出门去。小花园外却站了两个人,看见她齐齐叫:“西西!”
是韩深和杨沁。两人的神色都是关切又沉重的,显然他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见沈翼成从屋里追出来,两人似乎都愣了愣。陶西萌顾不得更多,冲上去问韩深:“你知道他在国内的电话吗?”
“……他刚刚用公用电话跟我联系的,”韩深迟疑了下,“说还没来得及去买卡,等下会把新号码发过来……西西!”
看她直往外冲,他忙叫:“你……知道他妈妈的情况吗?”
陶西萌停下步子,回头看他。
“……手术做完了。”韩深咽了下口水,似乎很吃力,“可是还是没有醒。医生说很严重,还有什么外伤性癫痫和高烧……也许,也许会醒不过来……”
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陶西萌想,她是不是真的听见了这些话,还是只是在做噩梦呢。为什么没有人来叫醒她呢。眼前的雪白茫茫一片,却仿佛浮起了一波又一波的黑影。
“西西!”杨沁抢上来抱住了她,也像要哭出来,“你回去看看他吧!他现在一定……”
是了。我要去找他。
陶西萌转身,直直往屋里走。要订机票。收拾行李。给补习班老师打电话请假。
也许是泪水模糊了视线,上台阶时她差点绊倒,被沈翼成及时扶住。
“我想她得先休息下。”她听见他对韩深他们说。
用不着。她想反驳,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
当天就发起烧来。
尽管如此,陶西萌还是忍着头疼去买了手机。沈翼成勒令她休息,答应替她订机票。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境不断,她好像在黑暗的地道里奔跑,看不到光亮。中途依稀看见了谢天桦,可是他的面目那样模糊,只像一层冷淡而遥远的雾。她哭起来,大声喊他的名字,可是连回声也没有听见。
醒过来时一身的汗,有只温暖的手轻轻拍她脸颊:“萌萌,别哭了,没事了啊。”
竟是沈妈妈。
陶西萌怔了一会儿,鼻子一酸,伏进她臂弯:“……阿姨。”
“成成都跟我说了……你那朋友真不幸。”她叹口气,摸摸她额头,“好像还有点热。饿不饿?阿姨做东西给你吃。”
窗外一片光亮,陶西萌意识到什么,爬起来:“我睡了多久?机票呢?翼成哥帮我买了吗?”
“萌萌。”沈妈妈拉住她,“我看你还是别去了。”
陶西萌怔怔地看着她。
“你想,他这些天都没有跟你联系,态度不是很明显了吗?现在这种情况,他自己肯定也明白,你们没办法继续在一起了。”
您在说什么?陶西萌望着她安静的面孔,只觉得头昏沉沉的,好像什么都听不明白。
“小萌。”沈翼成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
“我的机票呢?”看见他,陶西萌脱口而出。
“小萌,你听我说。”他走过来拉住她的手。
“不。”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