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开始晒青。
比起春茶和夏茶来,秋茶无论品质还是数量,都远远不及。但对高家人来说,以前是在周大管事手下帮忙,得少数辛苦钱,现在却是为自家人的钱囊努力,怎么能一样呢?一个个都做得浑身是劲。
尤其是高静媛。
她伸直两条莲藕般的小胳膊,在一丛茶树间走过,头上带着一顶宽边的草帽——村里人有的是精通草编手艺的老人,她只需要甜甜一笑,便收获了一顶。要知道,那帽子是特意为她编的,大小正好,不会因尺码不合而掉下,可帽檐几乎比她肩膀还宽。戴上后仿佛披上雨披,整个人都笼罩在帽子的阴影下,出奇的搞笑。
高静娇就笑个不停。
爱笑就笑去吧,高静媛才不在意呢!她故意扭着屁股,显出得意样,“羡慕吧?这是我的专属帽子!”
“切!一定破帽子而已!有什么好的!”
“哼,你是嫉妒!我的帽子哪里不好了?你看看,这么宽,刚好把我整个人遮住,我就不会被晒黑啦!”
高静娇人如其名,娇气极了,受不得激,“了不起呀,我也让我哥帮我做!”
“你哥打猎厉害,可是编草帽呀,嘿嘿,说不定还不如我呢!”
姐妹两个拌嘴,如同平常一样吵得激烈大声。
不远处。高祈禄和高祈恩这对堂兄弟正在茶园的木棚院子里说话。因刚刚采摘的茶叶不适宜运输,若是不能在一二个时辰内立刻处理,那太影响茶叶的品质了,所以连云山下有一处特意开辟出来的“晒青场”,所有采摘下来的茶叶,要在这里晾晒。时间不等,至少要等到芽叶表面萎凋,有淡淡的茶香沁出。
高祈禄和高祈恩可以说是一起长大,感情极好,虽然性格完全不同。前者对高静媛比自己亲生的女儿还好。可见一斑了。
“大房那边还是不赞同我开茶场吧!哼,我就知道!他们是发了家,却见不得我们过上好日子!我们实在可怜了。才丢来三瓜俩枣……”
“禄子,别这么说。老大他也有难处。”
“什么难处?”
高祈恩轻轻一叹,“你且别抱怨了,想想大伯临终前留下的话。如果老大真的有私心,那些话我们谁也不知道。他就算瞒着我们私下昧了,你能怎样?”
一提故去的大伯,高祈禄半点不敬不甘的念头也没了。半响,才嘟囔了一句,“他是他,大伯是大伯。”
话是这么说。但高祈禄也知道,亲父子怎么算得清?长房的老大人小气心胸狭窄,可对大伯绝对孝顺。绝对不会做出违逆大伯的事情来。
“算了,只要他别反对,给我找乱子。我也不会跟他对着来。守礼那孩子也不错,族长的位置在长房头上,我没意见。”
“很好。不过禄子,我还有一句话不得不问!你把守诚过继给福子。亲兄弟,应当的;可你怎么想把守诺过继给兆哥?”
“他不是没儿子么!总不能让兆哥死后连个祭祀的人都没有。恩子,你也有三个儿子,要不,在你名下挑一个过去好了!我没意见!老大家估计也双手欢迎!”
“那怎么行!”高祈恩断然拒绝,“兆哥是大伯最疼爱的儿子,你晓得大伯活着的时候有意让兆哥继承家业,特意分给了他许多产业打理,若不是他年纪轻轻病逝……”
“我不晓得!恩子,你继续往下说可伤我们多年兄弟之间的感情了啊!好像我卖儿子贪图兆哥身后的财产似的!前头就谈好了,守诺过继了,产业只拿该有的一份,其余都给小娥做陪嫁!小娥是兆哥唯一亲生血脉,多拿几分也该啊!”
高祈禄坦坦荡荡的无私模样很能欺骗人,可惜遇到的是十分了解他的堂兄。高祈恩本想戳穿伪装面具,用言辞逼得他说出真实目的,可眼角余光瞥到那在茶树丛中撒欢的大女儿高静媛——小丫头正在欺负堂弟的女儿,欺负得光明正大。
年纪大小完全不是厉害的评价指标。高静娇明明比妹妹大赏两个月,个头也要高一些,可惜完全不是对手,吵架吵不过,上前抓打,又扭不过会使用巧劲的妹妹,最后气的坐在地上哭!高静媛不知说了什么,高静娇破涕而笑,姐姐妹妹又和好了,手拉手,一起带着宽边帽子,唧唧呱呱的一起吵山上跑着玩去了。
多么温馨感人的画面。
高祈恩不由回想年幼时候,曾经,他也是淘气的,跟堂弟一起下水摸鱼,为了谁捞得多而大打出手,最后鼻青脸肿的回家,又讨了一顿打!不到两天,打架时候恨不能你死我活的兄弟两,又和好了,半点仇也不记的。哪里像今天,说句话也得掂量?
“实话跟你说罢。我不同意过继守诺。我们二房三房的人,谁也不准过继到长房!”
高祈禄恼怒,“凭啥?恩子,你别以为你当了县令就能对着自家人大呼小叫指使人了,还没见过你这么忘本的人!”抬脚就准备走人!却听见一句低沉的声音,
“我打算劝服老大认祖!”
“啥!”高祈禄震惊的一回头,不可思议状,“你能说服他吗?老大唯一的优点就剩下孝顺了!他才不会违逆大伯生前的意愿!”
“不一样了!这次我被水匪抓去,险些一家丧命。生死之间,还有什么看不开?禄子,如果真的回到本家,你和我的儿子绝对不能成为长房的人,不然……你是等于害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你等等,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高祈禄压根没想过要回本家的事情,小时候他顽皮听长辈说了自家的身世,可长辈坚决不肯回去,难道他一个人抛下所有上赶着认亲?也没这么下贱的。所以,他早就熄了这个心思,这一生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能跟后辈子孙吃饱穿暖的安稳家。
骤然发现人生原来还有另一种出路,那原先设计好的规划全不能用了。“恩子,你说的对,不能过继守诺了,甚至这茶园也不适合开……”
“那倒不用。老大语气才有一些松动,距离真的回到本家,至少需要三五年时间,正好可以从容准备。”
“对对!恩子,还是你有远见!茶园要开,我们要赚很多钱——上京城有的是花钱地方,没钱就被人看不起啊。还有几个娃,不能继续混着,得找读书先生教起来。读书识字,学学规矩,总不能到了本家让人嘲笑!”
高祈禄狠狠的一跺脚,心潮澎拜,畅想着未来,一旦认祖归宗,他的身份迥然不同,别说一个茶园,就是十个八个也不放在眼里了!到那时候,他需要的不是钱财,而是匹配得上身份的……
第一个想的是孩子,守诺、守诚,接下来就是那个做了他十年的情妇郑大姐。一来郑大姐没有知识文化,再者出身太低,匹配他一乡间失去妻子带着孩子的鳏夫,绰绰有余,可八大世家……算了吧!
若是屈氏还活着,出身将军府的千金闺秀,倒也罢了!郑大姐么,实在不够资格。
如今认祖归宗还没影儿,高祈禄已经放弃迎娶郑大姐的想法,先凑合混着再说。三五年后要是不行,另外计较。
“哎,那兆哥的香火怎么说?”
“这个,让长房自己决定吧!我们就别管人家的家务事。”
高祈禄好笑,“恩子,你倒是越来越坏了。得,守仁也是好孩子,就怕丰子不乐意!等下!”他忽然收起笑容,指着在外撒野尖叫的两个女孩,
“这两个怎么办?”
高静媛和高静娇都是娇宠着长大——其实是没人管,养成满山乱跑的粗野性情。要是真回到本家,这种性格的女孩,断断不许!
高祈禄这才想到屈氏的好,她养大的高静妶就没有这种忧虑了。
“恩子,我家娇娇还好,实在不行就嫁到陈家算了。你的元元,她可是亲口说过‘三从四德’啊!虽然现在年纪小,可难保有心人查到宣扬出去!”
高祈恩也陷入深深的忧愁中。一旦大女儿婚事受阻,小女儿,小儿子,所有人孩子的婚事都要难堪了!
“这丫头,我已经让房氏托人去上京城找寻教养嬷嬷,幸甚现在还小,一定能扭转过来!”
“能吗……”高祈禄表示怀疑。
但两个做父亲的忧心将来子女前途和婚事,谁都没想到,高静媛的婚事立马有了曙光。一个人看上她了。
高雪雪。
她是长房高祈瑞的胞妹,算是高静媛的堂姑姑。年纪不大的时候就听说了太婆和二房三房的恩情,总想着办法报答。当然,她不会为了报恩就拿自己的亲生儿子幸福开玩笑,是看了儿子刘亦守和高静媛相处时的感觉,才决定的!
亲上加亲,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第六十九章复读机
采了一次茶,就多了个未婚夫?
高静媛茫然的望着天,心说,老天,你到底要玩我到什么时候啊?总是在措手不及的时候狠狠地来一下子,打得她头晕目眩,悲也不是、喜也不是,不上不下、不知怎么办才好!
凭心而论,这门亲事算不错的。本来是亲戚,刘家又是富贵人家,而刘亦守……七岁孩子能看出什么,长得肥头大耳,脸上没吓人的胎记,身体也没残疾,还要什么要求?
高静娇朝她嘿嘿的笑,用手指头在自己的苹果脸上划了划,意思“羞羞”。果然乡下丫头没见识,这有什么好羞耻的,难道高静娇将来就不嫁人了?
高静媛表现的十分淡然,四面瞅了瞅,避开大人,好容易找到窝起来行迹鬼祟的小堂弟高小宝。
塞了两块糖果,得到了复读机一样的对话再现。
“本来就是亲上加亲,嫂子是乐见其成。怎么了,弟妹,你面有忧色,难道说不喜欢这门亲事?”
“大嫂子何出此言!大姐能看上静媛,是她的福气。雨馨只忧心,怕将来亲家结成,辜负了大姐的一番美意,反害了人家。”
开头两句,没头没尾的,高静娇听得一头雾水,扯着妹妹,“小宝说得是什么啊?什么大姐,什么大嫂?咱们大哥还没成亲呢,哪里来的大嫂?”
“不懂就装懂!再问就显得你很笨啦,知不知道!”
高静媛没好气的说,心想房氏还真不待见自己这个女儿啊。倒让她想起一个笑话来着,“如果你想祸害自己家,请惯坏自己的儿子;如果你有仇人想害,那惯坏自己的女儿,再把女儿嫁给仇人的儿子。”
自己竟成了那个被惯坏的女儿。嫁给谁就是祸害谁!
这个认知,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两世为人,这简直是对她最低的评价了。
高小宝被打断后,不说话了,又塞了两块麦芽糖,才重新开始,
“……呵呵,原来弟妹是这么想的,那真是多虑了。据嫂子看来,儿女婚事。一来看门第相当。元元的父亲是七品官员,将来还有更远大的前途呢,那刘家也是六品守备。这门第便是相当了;再者,看门风。你看雪儿嫁到刘家这些年,相夫教子,刘家待她也是尊重有加,把元元嫁过去。不仅你们夫妻放心,嫂子我跟她大伯也放心。两家亲上加亲,有何不好?”
“至于元元这孩子,自幼是跟二婶长大的,难免……松泛了些。依嫂子的愚见,咱们先口头约定着。将元元送到刘家小住几个月——只当是亲戚之间相互走走,嫂子也将娴儿送去陪伴,你看如何?”
“这。嫂子想得太周到了,明明是雨馨的女儿,却让大嫂这般费心……”
“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
这是一段落。
高小宝是个诚信人,前头给了两块糖,说了一段。后头静媛又给了两块,为了保证“物有所值”。他歇口气,继续复述——
“哎,没见过这么磨牙的人。元元还是亲生的呢,这么贬低!要是孩子听见了,得多伤心啊!雪儿啊,你可想好了!你们刘家三代单传,就亦守这么一个宝贝疙瘩。真舍得豁出去了?”
“呵呵,没嫂子说得那么严重。元元那孩子嫂子不是也知道么,要说贪吃爱玩,那是有的;可谁家孩子不是那样?才五六岁,什么都不懂呢!也只有娟娟、娴儿这样自幼得嫂子亲自教养的,才跟别家孩子不同,知书达理,品貌皆优。元元在一般孩童中,算很不错了!
妹子一取她是二房嫡长孙女,二取她胆大无畏的性情,三么,才是她的父母爹娘。亦守将来科举考试,有恩弟提携,若是做生意,也有他几位姑父表兄帮衬。实话说,很不必特别端庄守规矩的媳妇,只要能跟他处得来,小夫妻和美过日子——自小一起长大的感情,自然和其他不一般。前途有了,夫妻和睦,如此,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哎,你说得也有道理。现下三房二房都在忙碌,等秋茶都揉制完了,就接元元去你刘家。”
“多谢嫂子中间周旋。”
“谢我做什么?你大哥也高兴呢,直说我做了件益事——连给娟娟定亲下聘,他也没这么夸过!”
“娟娟可是大哥和嫂子的亲生女儿,嫂子不费心谁能费心?别人也信不过。大哥嘴上不说,心里明白呢。倒是元元,房氏当年生她的时候难产,没少受折腾。难怪不怎么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