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大的一个梨子,沉甸甸的;水盈盈的;他捧在手里都没足够的力气抬到嘴边;却有真实感;于是就那么小心翼翼的捧着;似乎连摩挲都不舍得;失血到几乎透明的脸色都要泛出潮红来,光泽剔透的样子。
沈嘉尚终于没忍住,背过身去撇了撇眼角,随即转过身来,又故作轻松的问他:“你怎么不吃?”
梨子上有汁水,顺着他手指缝滑下来,他缓缓用手指撇了一下,努力的把梨捧高了一点:“太大,吃不下。”
“那爸不给你分梨,”沈嘉尚接过去,语气已是平静:“我切成两半你自己吃。”
梨被沈嘉尚转手接走,他看着倒想起许多事情来。
自从他醒来,沈嘉尚似乎就一直对他很好,虽然他醒过来才没有多大点时间,但沈嘉尚的样子,让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还很小的时候,沈嘉尚给他熬骨头汤喝,那时候沈嘉尚的眼神里也满是疼爱的,就像现在这个样子,是真心实意待他好。
他觉得这像一场梦,不管他怎么沉浸、怎么体会,都舍不得从这场梦里醒过来,但他很清楚,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回到这个家,连他自己都是一团糊涂账,可他现在不想醒过来的时候,却什么都晚了,或许在他离开这个家的时候,或许在他打第一场架的时候,或许在他见到周心悦第一眼的时候……是什么都晚了,他注定是一个逃犯,所有的一切都是过往烟云,等他走了,什么就都散了,他又清楚又明白。
他突然开口叫他:“爸。”
沈嘉尚正把梨切成两半,听到他叫便抬起头来看他,有那么一刻屋里异常的安静,连鞭炮声都听不到了,父子两人就一时僵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邵颖领着涵涵走进来,看看岑君西,又看了沈嘉尚手里的梨一眼:“大眼瞪小眼的在这里干什么?”
沈嘉尚回过神来,把一半梨递给岑君西,递上去的那一刻,他突然说了一声:“对不起。”
岑君西没有动,停顿了几秒钟才伸手去接,他动作很慢,最后把梨拿在手上,听到邵颖又说:“我有话要跟他说,你下去帮小北刷碗。”
她这话是对着沈嘉尚说的,而岑君西手里捏着半块梨,白胖胖的香水梨,清甜诱人,是他认定这世上最大的一个筹码,可以平衡一切,足够抱着面对邵颖,再也不是嫉妒到仇视目光。他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平静,口气也轻描淡写:“别走。爸在给我削梨吃。”
邵颖没有理会他,依旧坚持让沈嘉尚去刷碗:“你去不去?从来没在家过个年,过个年到跟硕鼠似的,饭不做,碗也不刷。”
沈嘉尚有足够的耐心把手里那半梨搁下,叹了口气:“我的任务不就是逢年过节的慰问基层?这种工作才是我的分内工作,刷碗我实在不在行,更何况小西病着,我陪陪他。”
“慰问基层,”邵颖垂下眼帘,终于冷笑:“你做过的人事倒不少。”
沈嘉尚一脸倦色:“我们用了这么些年都没走到一起,你还是一身的刺,对吵架情有独钟。”
她只是冷笑:“不,我已经变了,我情有独钟的,是离婚。”
她一直是那样高高在上,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而沈嘉尚也习惯了这样的方式,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松了口:“那你跟小西好好说,我去去再回来。”
沈嘉尚离开房间,邵颖报以一声冷笑,没有任何感□彩,她松开涵涵,绕到浴室洗了一把手,再出来的时候看到涵涵站在床边,岑君西在喂他吃梨。
岑君西手本来就举不高,半个梨捏在手里伸出床外,涵涵的个头又矮,扒在床沿上,啃一小口,嚼啊嚼啊的。两个人神情专注,喂的很用心,吃的也很用心,岑君西还问他:“甜不甜?”
涵涵嚼的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扬着脸蛋对他眯起眼睛,不住的点头,而他也笑眯眯地同涵涵讲话:“你八叔那里养了一只荷兰猪,”他微笑:“吃起东西来真像你。”
屋里很安静,邵颖把梨削成小块扎上牙签,用热毛巾给岑君西擦手:“吃晚饭就把药吃了,回头又烧起来,没人给你打针吃药。”
“用不着你管。”他坐在床上,听到她说话,十分冷淡,只是问她:“你为什么要跟爸离婚?”
她却很平静,同样的口气回敬他:“用不着你管。”
涵涵还在吃梨,在床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咀嚼声,岑君西看了涵涵好一会儿,才转过脸来看邵颖:“什么意思,你不打算拴着我们爷俩报仇了?”他加重了语气:“你到底什么意思?”
“岑君西。”邵颖把涵涵抱下床,涵涵却不愿意走,揪着床单向上爬,她没有勉强涵涵,说:“你自首吧,这么多年,是我对不住你。”
涵涵爬上了床,去碰岑君西的手,他的手冷冰冰的,就像冰块冰块一样,涵涵的小手在上面来回的摩挲着,他听到她说这几句话,仿佛没听见,脸色亦是平静,什么也看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脸来看母亲:“凭什么?”
邵颖坐着,拿着刀子削梨,说话不紧不慢:“你自首吧,接受正规的法律程序,我会给你请辩护律师,不管结果是什么,我都会给你申请保外就医,你必须做手术,把那颗子弹取出来。”
他仰起身子,终于忍不住呼吸急促:“你没资格说这种话,但我有资格让你现在从这个房间里出去。”
邵颖把手里的梨搁下:“是我错,让你受了这份罪,但路都是你自己走的,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以为你能在这个家里藏下去?你能藏多久?你不要把赌注都下在沈嘉尚身上,就算他知道你是他亲生的能怎么样,他还能拿小北去换你?我以前总想着报复你们,现在我这么做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只希望你能够躺到手术台上,接受最先进的治疗,那样你还能保住命。”
“你滚!”岑君西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伴随着额头青筋的收缩,又快又急,他是忍无可忍,“我是贱,贱的你们可以随心所欲的欺负,可你以为你们都是谁?天皇老子?你想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们把我逼到了这一步,现在你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说自首?就算自首我也不会让你们全身而退,你给我滚,滚!”
他吼得太急,声嘶力竭,终于忍不住猛力咳嗽,喘息声咻咻的喷在她脸上,两只眼睛充了血,残喘如同受伤的野兽一般。她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一时慌了神,给他倒水,还没端到跟前便被他打翻,人也被他推得差点摔倒,而他把柜子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到地上,再也没有力气发泄,倒在床上。
涵涵吓坏了,一头扎进被子里,整个小身体都蜷缩起来,瑟瑟发抖的抱着岑君西。邵颖没再刺激岑君西,过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发病,便把扫落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离开房间前把灯关了,最后说:“今晚让你儿子陪你睡,我的话,希望你考虑。”
岑君西一直躺在黑暗里,像刚打过一场仗,比他当年被堵在巷子里,一个打十个还要累。他手抓着被子,嘴里咬着枕头,不管他怎么挣扎,都没有办法让眼泪流出来。他觉得邵颖就是一把刀,就在黑暗里把他徒手撕成无数碎片,他却再也没有办法一片一片找回来,把自己拼凑在一起。黑暗吞噬了他,毫无出路,那样绝望。
过了好久,他才感觉到一只小手,小心翼翼的伸出来,安抚一般的拍打着他,轻轻地,但是很暖和,像羽毛一样,温和的扫着他的手背。
他渐渐安静下来,在那样镇定的奇效中,酸楚终于涌上来,布满眼眶。他很累了,累的想睡去,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喃喃的,这样告诉涵涵:“阿七一直很辛苦,阿七这样努力才遇到涵涵,阿七不想离开涵涵……”
他渐渐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是在暖暖的奶香气里,沉沉的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还在生病中。。。先不说太多的理由。。。。明天争取多码一点!谢谢大家。。。。对不起大家。。。。
91
年后又下了一场小雪;天气持续灰蒙蒙的;收年假的商铺重新开张;纷纷放鞭炮图个好彩头;渐渐又汇聚成一股硝烟味;浓浓的散不开。
沈静北沿街走在路上;只能避着开张的店铺慢慢走;遇到骑自行车卖氢气球玩具的小贩;他挑了两个喜羊羊的缠在手里,付了钱又觉得无趣,回头便送了路边的小孩。手机一直在震,家里打来的;他没接,总是挂回去,刚挂回去便又响起来,就跟讨债的一样,不休不饶,一直到手机就要没电了,他有点犹豫,最后接起来,果然是邵颖,问他:“小北,你到底想躲到什么时候?”
岑君西回到家里的第三天他就搬走了,市局机关当初给他分配了单元房,这些天他就一个人住在单元房里。他停顿了一会儿,回答:“您想哪儿去了,我没躲。”
邵颖有一点沉默,后来说:“回来,回家,我们把事情理清楚。”
那个家还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开车回去的路他很熟悉,只是他非把车开进主干道,偏偏陷在堵车的长龙阵里,随着车流一点一点的往前挪,磨蹭时间。
他承认是他胆小,是他不敢面对家里的那几个人,才要躲出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让自己想清楚。
岑君西刚到家的那一晚他没睡,第二天晚上周心悦要拿着枕头进客房,被他拦下了,最后是他在书房的沙发上。沙发又窄又软,他还有认床的毛病,所以折腾了一宿的没有睡着,于是只好睁着眼睛想事,想来想去都不过那几个人,那些事。他带着周心悦出国的时候,有想过要跟她结婚。他从小就喜欢她,即使她后来跟岑君西那样好,他也总想着,这辈子他能娶得人也不过她了。出国以后他陪她把孩子生下来,又用了很长一段时间默默地陪伴她、为她抚平创伤,他渐渐习惯了把涵涵当做自己的儿子来养,也渐渐习惯了把她当做生活的一部分,他不嫌她是别人的未婚妻,不嫌涵涵不是他的亲生骨肉,来日方长,他们总会有他们自己的儿女。他向她求婚,以平淡生活的名义,怕她反悔,那样幸福、匆忙的举办了一场婚礼,原本以为婚后他们就真的可以如同正常的夫妻,生活、教子,可真结了婚以后他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个样子,她无法接受他,尤其在床上要做那种事的时候她简直是惊惧,让他不敢碰她。
她也知道是她的错,尝试着接受他,主动要求他陪她去看心理医生,可即便是这样他和她之间还是有一道无法逾越的墙,他开始接受这样的事实,不着急也不强求,睡觉的时候靠边睡,留出大段的空间给她,让她一点一点的接受他。但他一直很留意她的反应,那是一种从心理上的抵触,因为有时候他翻身不小心惊醒了她,她都会打一个冷战,本能的护住被子。
其实只有睡觉的时候是这个样子,大部分的生活他们都过得很和谐,尤其是涵涵会说话之后,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孩子是一个家庭最大的支柱,结婚的时候涵涵两岁,他怎么样都觉得外来充满希望,直到后来吴浩追到英国来找她,她同意做卧底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完了,即便那个人伤他很深,即便她诅咒那个人死无葬身之地,但是她还是选择心甘情愿的投怀送抱,让他一败涂地。
岑君西在家的这几天,他仔细观察了她的一举一动,衣不解带的彻夜照顾,按时按点的喂饭喂药,甚至觉得他们三口家不声不响的在一起独处,也比他们三口家在一起打雪仗来的温馨。什么都可以是假的,唯有真情做不了假,他曾听人说过前世冤家,估计他真的是上辈子欠了她的,这辈子才这么绝望的只爱她一个。她说离婚便离婚,她说复婚便复婚,即便知道她做这一切都是利用他,他也那样攥紧拳头,视死如归,只因为他那样爱她。
他把车开进最后的一条支路,路的尽头就是大院的安检出入口,他把车停在路边,点燃一支烟,取出空文包里的档案资料。
他从来不抽烟,点上一支烟只是为了稳定心神,打开那份资料再读一遍,那些字仿佛带着毒性,让他看一眼就觉得头疼,坚持读下去会真的死掉一样。他嫉妒岑君西,是真的嫉妒,嫉妒到分明知道是掩耳盗铃,也要把这份资料藏起来带走,偏偏不给父亲看。原先他他不敢把这份资料交给父亲是因为贪恋那份父爱,他曾一直沐浴在那份父爱里,也曾见过周心悦的父爱,父母的爱都是那个样子,无私又伟大。
最初抚养涵涵的时候他也想过,等孩子长大就告诉他真相,他的亲生父亲是谁,他甚至都一直让涵涵喊他“沈爸爸”,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其实有区别。
他把资料又放回座位上,打开车窗把烟头扔出去,深吸了一口冷空气,把车往家里开去。
到家的时候天又开始下雪了,大院道路上都是铲雪的环卫工人,把踩脏的雪铲到一旁,很远就看到家门前堆着一个雪人,不大的一个,因为雪不多,雪人身上还残余着一些土,看上去脏兮兮的,而且都已经变了形,估计是晚上堆得。他把车停下来,看了看落地窗,家里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