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不知道你心里最清楚。”她眼底有些犀利:“我是学医的,我早就有怀疑,涵涵的一切反应,都超过了他的年龄范围,即便是我们家的基因再好,也不见得会生出这样聪明的孩子。”
沈静北觉得心烦,一切都让他觉得累,只能发脾气:“妈,我就不明白了,你这是怎么了,涵涵才四岁,这还有假?”
她专注的凝视着儿子:“不要用年龄作证明,以你的能力,给孩子改出生证明,轻而易举。”
母亲就是母亲,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她融在黄昏的余晖里,像是一幅油画,立体而犀利。他只觉得头皮阵阵发紧,有一种无从辩解的难堪,最后终于说:“他是我儿子,是你孙子,姓沈不姓岑,你爱信不信。”
他终于让母亲不再说话了,母亲无声的转过头去,侍弄了一会儿那些兰草,重新选择与海天相望。
她喜欢那些兰草,在花盆里一支一支的长出来,长到枝繁叶茂盛不下了,再挪到新的花盆里,一栽即活,那样的生命力顽强。
呼吸有短暂的停滞,她闭上眼睛,仍然能瞬间回到那个家家户户看样板戏的年代,从巷子一头穿到另一头,两边都是房屋低矮的人家,狭长的巷子里总有玩弹珠跳房子的孩子,还在呀呀的唱着:“小皮球,抹酱油!”闹哄哄的,门前淌着谁家泼出来得皂角水,家家户户都敞着门,邻里之间干什么,听着声音也能猜到。巷口有家小卖部,也负责接个电话传个信,总是不耐烦的喊她:“邵家妮,有人找!”她应了一声,低着头匆匆从他们身边路过,巷子口还有台破留声机,胡传魁在里面哇哇的唱着:“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她从小就读洋学堂,又进女子中学,等到再毕业的年龄时代就变了,她家庭成分不好,只能被逼着在纺织车间里打扫卫生。厂医院的岑岩跟她是同学,经常下了班偷偷替她干活,想着法把医书偷出来借给她看,他对她很好,不是“革命友谊”的那种好,她一直明白,只是她全家都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她怕耽误了他。
后来她遇到了一个机会,单纯凭借着她看的那点医书救了一个人,等厂领导找她谈话才知道,那人是厂长的小儿子沈嘉尚。她很快被歌功颂扬,不唯成分论,调去厂医做医生,所有人都说她命好,她也觉得自己命好,每天看着饭盒里偷偷多出的一枚鸡蛋,真的是低低的欢喜,欢喜到尘埃里绽放,寂静的开出一朵心花来。
那个时候她正是大好青春,精致的轮廓,冰清的瓷肌,尤其是有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生的聘聘袅袅,她没想到厂长是有那个意思,等她和岑岩拿着一张介绍信要去厂里盖章的时候,她被单独留下了,厂里重新给她说了媒,就是沈厂长的小儿子。
那时候纺织厂真是最重要的行业,能嫁给沈厂长的小儿子,人人都羡慕的要命,而且沈嘉尚对她也好,他是军人世家出身,举手投足都相当稳重,稳重到她不知所措,所以每次见到沈嘉尚就默默然。妇幼保健站的主任、工会的主席、厂医院的领导……所有人轮番上阵劝她,什么招都出了,她竟然渐渐坚定下来,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怕,只是要嫁给岑岩。
她还记得那个下着大雪的晚上,她是从家里的后窗爬出去的,翻身落在巷子里,生怕遇到没睡的邻居,因为是准备逃亡。天很冷,冷得彻骨,心却是热的,她知道岑岩就在巷口等她,带着她坐上火车一路向北,逃去了苏联。
那个时候他们除了彼此,一无所有,那么艰苦的岁月,他俩都挺过来了,辗转去了美国,后来终于在名校读医,攻取了博士后决定一同回国结婚,把一身所学贡献给祖国的医学事业。
真是年轻啊,一腔热血为了祖国的未来,觉得只争朝夕都慢了一点。可她没想到沈嘉尚居然非她不娶,一直等了她这么些年。
其实一切都是命,命里安排的是什么样,她就算拼了命去改,也只不过是兜了一个大圈子,又绕了回来。沈嘉尚用了手段,她知道,她和他结婚了,有了第一个儿子,取名君西,产科医生把孩子抱给她看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心灰意冷。
她是不能忘记岑岩,又偷偷地去找他,没想到却害死了他。他枪毙之前她被允许去看他,他只求她一件事,活下去,把孩子生下来。
他们只是相爱啊,一眼心动,就这样毁了一生。
“妈,你从小就对哥不好,小时候我不懂事,现在大了他又离我越来越远了,我不明白,他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他?”
儿子那些话一句一句,每一句又都拆成了好多字,落在她心里沉重、闷疼,是啊,那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亏欠了那个孩子多少,她心里有数。怀着小西的时候她故意洗冷水澡,从石墩上往下跳,把自己折磨的发高烧、见了红,可那孩子顽强的像有神灵庇佑,最后还是生了出来,都没有四斤重。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生他的时候她基本没有遭罪,孩子出来连哭都不会哭,就送去保温箱,等到过了危险期才抱给她看,她只看了一眼,莫名觉得痛恨、生厌。
那个时候沈嘉尚还被派在县里下基层,很少能回家来看看,都是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根本没想着生养。她开始拒绝喝催奶的肉汤,没有一丁点奶水,每天看着孩子饿的嘤嘤哭泣,她却有一种心满意足。孩子因为没有力气,哭的声音都很小,一声一声,后来她终于看不下去了,只是冲了一瓶子奶粉给他捧着,饿了就由他自己去喝。她也很少给孩子洗尿布,连看都不看,最后推说工作忙,干脆送去妇幼保健站,让里面的护士们帮忙喂养。
这样的变态心狠,连她现在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可那时候她就这么做了,直到她怀了小北,沈嘉尚才把小西从保健站接回家,一家人一起过。
她还记得刚从保健站被接回来的小西,又矮又小的像个豆丁,白白嫩嫩的,腮上还有一点点肉,抱着一只小熊在怀里,秀气的像个女孩子。那只小熊是沈嘉尚买给他的,因为他不肯回家,直哭,沈嘉尚只好买了一只玩具熊来哄他。
其实小北没出生之前,沈嘉尚还是很喜欢小西的。他那时候已经成为了城建主任,每天忙到半夜,因为小西营养不够总也不长个子,他应酬再晚,也记得买了棒子骨回来给小西熬汤喝。小西也很乖,那么小的一点就知道爸爸妈妈关系不好,从来不惹她生气,总是乖乖地蹲在墙角里玩他的小熊。
再后来有了小北,小西欢喜的不得了,每天跑进跑出的逗弄弟弟,像有了新玩具一样,可把她吓坏了,生怕他碰了撞了小北,根本不讲原则,有一次襁褓里的小北突然大哭,只是因为小西不肯给他玩具熊,她想也不想,扬手就打了小西一巴掌。
小西的脸从生下来就一直很嫩,她一巴掌打上去,嘴角都裂了,腮帮子立刻鼓了起来,委委屈屈的哭了。他以前和现在真是天壤之别,那个时候他连哭都不敢大声,遇到伤心事就默默的掉金豆子,双眸瞪得大大的,眼泪汪汪。
她是怎么对待这个孩子的,她有数,她现在想补偿,却太晚了点。真的是小北说的那样,他是越走越远了。
天色已渐晚,远处海港上的灯光都亮起来,忽闪着红色的警示灯,她缓缓的回屋,随手整理了书架的书,最后站起来去了儿子的房间。
沈静北被岑君西暴打了一顿,打了很多伤,吃了药困顿得不行,已经睡下了。她在床沿上坐下,伸手把儿子的睡衣推到袖口,上面淤青累累,叫她看了扎眼。
沈静北惊醒,揉着眼睛叫了她一声“妈”,她轻轻拍了他似乎像哄一个婴儿,只是低声说:“睡吧,记住妈不是恨你哥,妈是恨他爸。”
“妈,”沈静北的声音在黑暗里传过来,他捉住母亲的手,声音都有些着急:“那我们去跟哥谈谈好不好?”
“不用了。”她打断他:“你要把涵涵给我接回来,我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了。我只想对的起那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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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麻麻也有凄惨的过去……
看到大家都想要对手戏了,OK,铺垫了好多,也该开始真正的对手戏啦!!
看着一家三口怎么互虐吧嘻嘻嘻!!
31本章无内容,勿买
两年前的日记
X年X月X日星期X 天气雨
阿七最近又病得厉害了。他晚上到我房间里来给我读故事;总是咳嗽;他都得停下来喝口水润润嗓子才能接着读下去。
我拉拉他的手叫他别读了;他给了我一个晚安吻,亲了亲我的额头说:“臭涵快睡。”
我知道我不睡他就不会停,所以我很快闭上眼睛;尽量的让自己呼吸均匀;装成熟睡的样子。他果然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给我掖了掖被角;把故事书端端正正的摆在我的床头,关上睡灯,慢慢退出去把门关好。
我睡不着,自从上次我被绑架回来,我就特别的怕黑;我一闭上眼睛就能听到可怕的枪声,就能看到漫天的血迹,那些血就在我的脚边,一小洼一小洼的,我战战兢兢,生怕踩到。
我也不爱说话了,大夫说我得了自闭症,我懒得辩解,其实是不知道说什么罢了。
我爬起来打开灯,外面很安静,偶尔传来爷爷的声音:“小北,你把药吃了好不好?”“小北,睡觉之前把这杯牛奶喝了。”“小北,晚上有什么不舒服就叫我。”
其实自从阿七出院回来,爷爷奶奶还有爹地就都搬到阿七家里来了。还是阿七亲自开着车和吴浩叔叔把他们接过来的,妈妈偷偷告诉我,爷爷办了错事,他们的家被没收了,爷爷的钱也被封了。那个时候我才渐渐明白,原来阿七也是爷爷的儿子,爷爷有阿七这么个儿子真好,就算他再做错了事,还有儿子养他呀。
可是爷爷对阿七只有一点点的好,他会把好吃的留给爹地,会每天推着爹地去做复健,可他只会在阿七下班回来的时候对阿七笑笑。奶奶也是,她只有在发疯的时候才对阿七好,特别的好,叫阿七“小北”,给阿七做好吃的,给阿七煲汤,可是她不发疯的时候就对阿七咬牙切齿的,我觉得她掐死阿七都不一定。
我妈妈则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面,除了吃饭从不出来,她只是偶尔带着我去海滩上玩,单独跟阿七在一起的时候才会笑。
外面很快也没有声音了,我睡不着,悄悄打开门溜到走廊上。我想找阿七,我想他抱着我睡。可是站在他门前我犹豫了,因为我听见里面传来不间断的咳嗽声,声音很小,像是用什么堵住了嘴,要不是我趴在门上,几乎听不到。
门里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阿七估计连拖鞋也没穿,脚步声咚咚的砸在地板上,又仓促又慌乱,我听到卫生间关门的声音,然后房间又恢复了安静,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我决定进去看看阿七,因为阿七曾经给过我他房间的钥匙,我可以随时进去找他。
阿七的房间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浴室的磨砂玻璃投出来橙色的光,里面隐约有人影在动。阿七在呕吐,一口一口的,还带着闷闷的咳嗽声。
我害怕,我去拍门,我小小声的叫他:“阿七阿七……”
阿七在里面咳嗽的很凶,撕心裂肺的,我听得都要吓死了,他根本听不到我的拍门声,我只好自己打开门。
阿七就倒在马桶旁边,他用一根很长的浴巾捂着嘴,蜷缩着像一只虾米,浑身震动着拼命地咳,而他周围的地上有好多的血,一小洼一小洼的,有些血都蹭到了他的睡衣上。
我承认我快吓死了,我又开始不由自主的发抖,失控的发出“咯咯”的声音,阿七终于注意到了我。
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爬起来的,可是他很快的一把把我捞在怀里,然后抱着我跑出去,几乎用扔的把我丢到床上。
床上有他的气味,可空气里却有血腥气,我依然害怕,抱紧他的被子。阿七没有再理睬我,他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拉开抽屉一顿乱翻,几乎没把抽屉倒扣过来,最后才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