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对着母亲,拼命地将眼底汹涌的泪意眨了回去,转过头来时已然看不出一点异状,点点头跟她妈妈说:“好的。”
是啊,她已经二十七了,有些事,就算她想瞒,也是瞒不住了的。
这餐饭秦舟和谭秋吃得最是心满意足,谭芳自不必说,秦舟则是因为女儿总算是守得云开待月明,找到了工作,还可以把终身大事定下来了。
等到秦溪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小家庭,秦舟方觉得人生可以无遗憾了。
不然,她总觉得自己欠了女儿什么——当初她生父家的条件不可谓不好,是她硬要带着年幼无知的她离开,为此闹得众判亲离,孤苦无依,一路流浪了这许多年。
女儿过得不好,她便觉得自己的幸福也少了滋味。
因为高兴,秦舟不顾秦溪的阻拦,硬是多喝了几杯酒,所以回去的时候已有些微醺。看着自家母亲虽年纪不小但依然风韵犹存憨态可掬的模样,秦溪只觉得有一百万个不放心,她本想把她留在自己这里睡一晚,可秦舟扯着她的手怜惜地说:“算了吧,我知道你是最不惯和别人挤一床睡的,我要是在这,只怕你一晚上都睡不好啦,明天还得起早去上班呢。”
她哪里是不惯跟别人挤一床睡,她是因为……小时候那些和母亲偎依着相互取暖的日子终究是过去了,秦溪微微一笑,想到易剑最擅于伪装孝子贤孙,应该是不会真对自己继母怎么样的,便也没再强求。
却到底还是将母亲送到了楼下。
或许是看穿了秦溪的不放心,易剑对秦舟体贴有加,将她扶进后座的时候还顺带地抚了抚她的肩膀,状似亲昵地在秦舟耳朵边说了一句话。
从秦溪这边看过去,几乎能看到他的舌尖舔上秦舟的耳朵尖了。
她目眦欲裂地瞪着他,他抬起头朝她挑衅地笑了一笑。
他是最知道她的死穴在哪里的,所以次次挑衅,几乎次次成功。
秦溪看着这一切,明知道这是他挖的陷井,但她悲哀地发现,除了跳下去,自己并没有别的选择。
待得她终于坐上了车,易剑轻轻笑了一声,车子无声而迅疾地滑了出去。秦舟并不知道自己女儿和继子的交锋,看到她这么不放心自己,还觉得挺妥贴,靠在秦溪的肩上叹息一般地说:“我女儿长大了,现在也知道担心妈妈了。不过傻妹妹,你哥哥在呢,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秦溪心里想,就是因为有他在,所以她才不放心。
她握了握母亲的手,没有说话。
秦舟酒意上涌,自说自话慢慢也累了,倒在女儿的怀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秦溪知道易剑一直透过车后镜在观察她,可她并没有在意,扭头默默地看着窗外,然后她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虽然厌恶,但也已不再害怕他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该失去的不该失去的她都已经失去了,还待怎样?
可心里还是抑制不住漫上浓浓的悲哀,想起自己最害怕他的时候,是自己十二岁那年,妈妈带着她嫁进了易家。
虽然还有些懵懂,可她也知道母亲这次的幸福来之不易,所以她做事说话都尽可能的乖巧,争着扫地、洗衣、打扫卫生,乖乖地吃饭、睡觉、上学,从不在人前乱晃不碍他们的眼睛,别人给什么她就接什么,不给,她也从不张嘴去问。
她想自己变成个影子,不要成为任何人的障碍或者累赘。
她只想要一个屋檐,能让她知道风雨来了还有个地方可以躲一躲,能让她安静地读书写作业……
易家终于到了,秦溪收回思绪推醒母亲,扶着她下了车。易剑走过来帮忙,他的手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地将她的手整个包在掌中。
那湿热的触感,使得秦溪差点跳起来,强忍着恶心抽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拉着秦舟径自走了。
秦舟睡得迷迷糊糊的,酒精也让她反应有些慢半拍,但她还记得回头跟没跟上来的易剑打招呼,邀请他:“上家里坐坐去啊。”
易剑很温和地应:“不了阿姨,今日太晚了,明天我带小聪一起过来看你们。”
秦溪看着两人道谢的道谢,道别的道别,一直垂着眼睛,一句话都没有。
过后秦舟拍着她的手叹惜:“你这孩子……”
秦溪明白她的意思,却也只能当作不明白。母女两个进了家,易仲平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虽然六十岁了,可头发染得黑黑的,精神也很矍铄,常年在工地行走也使得他拥有一副格外壮硕的体魄,说他只有四十来岁也是有人信的。
其实第一次见到易仲平,秦溪很是害怕,总觉得他就是传说中的黑社会,脾气一点就爆,动不动就能挥拳相向,一不小心,自己和母亲就会被他碾成齑粉。
可真正接触了,她才知道他只是长了那样一副可怕的外表,为人豪爽大度,最是细致周到不过。
秦溪像小时候那般很是乖巧地跟他问了好,又坐着和他聊了一会闲话,等到秦舟洗好澡出来帮着她调了杯蜂蜜水喝过后,她才告辞离开。
可就算她耽搁得再久,易剑还在那里等着她。
他从楼梯口转出来,看了看手表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会在这里睡一晚,正想着找什么理由也留下来陪陪你。”
秦溪目无表情地看着电梯格子上的数字慢慢升上来。
易剑走到她身边,暧昧地在她耳朵边吹了一口气,目光就像是一把刀,寸寸将她的衣服削成了碎片:“想想,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没想到,你还是这么水灵诱人。”
一边说,一边就缠了上来,双手将她用力的箍住,舌头在她脖颈处轻轻舔了舔,直舔得秦溪汗毛倒竖,浑身发冷。
第3章 巨婴
秦溪做了一晚上的恶梦,天还没亮就醒了过来,在床上枯坐到六点钟,爬起来把自己收拾清爽出门了。
一路挤公交坐地铁,路途虽然遥远,可到叶家时还不过八点钟。
叶家还没有人起床,冬日天寒,这一片安静得不像话,就连虫鸣鸟叫都听不到点滴。
她裹紧了衣服,寻了一个避风处坐下来慢慢地等。
这样的情景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时候,天黑了,她坐在窗台上静静地看着回家的路,隔着那一扇小小的窗户,等妈妈回家。
有时候等很久很久,妈妈都没有回来,于是她总是害怕,怕妈妈会那么一去再不回来,留下她自己,不知道怎么办。
有时候,妈妈很快就回来了,带一朵路边摘的花,或者是一颗很甜很甜的糖,看到她坐在那里总是先走到窗户边来“哎呀”一声,既担心又心痛地说:“你怎么坐到这里嘛,天气这么冷。”
然后回到屋来,将她轻轻抱下,把她的手脚都塞进她衣服里面。
妈妈的怀抱很暖,可那时候,秦溪只觉得自己真可怜,窝在母亲身上委委屈屈地哭,直到后来再想起,她却觉得,那真是她这一生,最幸福不过的时刻了。
“你是……”后面突然有人说话。
秦溪回头,看到一个约摸五十来岁的中年女人,提着一篮子菜站在走廊下,正惊讶地望着她。
看样子,应该是叶家请的阿姨。
她有些窘迫地起身:“你好,我是……”
是什么,是叶明诚的家庭医生?还是是叶家给叶明诚请的保姆?
好在叶家做事还算靠谱,应该是到处都打好了招呼的,那个阿姨见她好一会也没“是”出个章程来,就笑着主动说:“你是秦医生吧?”又打开门示意她进去,“你来得可真早。”
秦溪越发觉得难为情。
昨天走的时候,叶家父母只跟她说“明天一早来上班”,她却忘了问“一早”到底是怎么个“一早”,还道是上班那会的标准时间。
她不好说是自己没问清楚,只得含蓄地表示:“我住得有些远……”
所以时间上没有把握好罢了。
阿姨带着秦溪进门,里头开得足足的暖气让在外头奔波等待了两个多小时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一冷一热之下手脚更是冲撞得木木地疼。
她在袖子底下使劲地搓了搓手,耳里听到阿姨问:“秦医生住在哪?”
她或者是好意也是尊敬,可秦溪听到“秦医生”那三个字只觉得别扭之极,却也不好纠正,只得闷声回答说:“是丽城区那边去了。”
“那是挺远的,差不多都隔了一座城啦。”阿姨说着把东西拎回厨房,再出来时见到秦溪还站在那儿,不由得笑道,“主人家要起床还有段时间呢,不如你先坐一坐?”
秦溪犹豫了一下,问:“我昨天看了叶先生的医嘱,他应该还有中药要服用,我想在他起床前先把药煎好,您知道他的药在哪里吗?”
阿姨闻言愣了一下,继而笑说:“你是说阿诚吧?哦,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说我都还忘了,昨天主人家就吩咐了的,说是他的药以后都交给秦医生负责,你毕竟是专业的嘛。”
语气里并没有不满,仅仅是陈述事实一般的,而且她叫叶明诚“阿诚”,语气亲昵自然,两人关系应该还挺好。
阿姨很快将药拿出来,又很妥贴地告诉秦溪煎药的地方,帮她找出了沙罐。
秦溪见她热心,对她便也一直客客气气的,把药泡好后还帮着做了些边边角角的事,只不跟她抢做饭的活。
两人边做活边闲聊,秦溪很快就知道阿姨姓林,在叶家已经做了十五年的工了,主人家对她都挺好的。
林阿姨对叶明诚也很关心,详细地问了这家小主人的病情以及禁忌的事项等等,其琐碎详细之程度,比起叶母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秦溪都很耐心细致地回答了。
林阿姨对此很满意,表示说:“难怪小叶先生对你这么上心,昨天可是把我叫过去嘱咐了又嘱咐,就怕我慢待了你。不光这样,还特意让通知了管理处那边,说但凡是秦医生进出,一律放行。老实说我在这家这么久了,可还没见他对哪个人哪件事这么上心考虑得这么周到过呢。”
秦溪听了微微一惊,不过林阿姨下一句话又让她释然了,她说:“他到底还是晓得怕了,之前怎么劝他都不听,觉得自己年轻就可以胡乱地糟贱身体。这下晓得怕也好,以后行事就知道分寸了,只菩萨保佑他这病真没什么大碍才好。”
秦溪就说:“如果能好好治疗,有资源了做上移植手术,应该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
“那就好那就好。”林阿姨点头不迭,赞叹道,“这家里有个靠谱的医生就是好多了,你是不知道,之前阿诚为这病还去北京花大价钱买了个专家号,结果你猜怎么的,就十分钟,就出来了,什么有用的结论也没有。后来寻的那些医生也是,就算是熟悉的,也没得一个肯给你句实话,只说什么哎呀这个讲不好那个说不定的,呸,什么讲不好说不定,怕担责任罢了,做什么耍那么多花腔,逗人玩啦?!”
林阿姨说起这个就有些收不住嘴,顺带讲了她儿媳妇生孩子住院时发生的种种,义愤填膺地把医院批评了个遍,又发了一通老一辈人和年轻人之间在生儿育女上面观念不同的牢骚,最后才总结说:“人啊,还是有些距离的好,我天天在他们跟前那就成丫头婆了,帮他们把什么都做了还会嫌我人老事多讨人嫌,这样自己养活自己,偶尔得空了回去看看他们,大家客人似的来往,感情都好多了。”
其实她在叶家也是什么都要做,也就是个丫头婆,但她做得乐呵呵的,只因为在这里有报酬,还有个确切的名份,所以她做得理直气壮,且心甘情愿。
这大概就是家人和外人的区别,家人,对你或许会是无条件的爱与好,但其实,家人也对你最是苛刻与凉薄,伤害起你来,也最是铭心刻骨。
不若外人,客客气气就好,只要你不在意,便伤害不到自己分毫。
秦溪自不会跟老人家扯这些道理闲篇,只微微笑地听着,顺着她把楼歪到天南地北去。
林阿姨不愧是在叶家做了十多年工的人,时间掐得刚刚好。
她早饭才摆上桌,那头叶母已经衣饰整洁地下楼来了。等他们吃完饭,秦溪的药也已经煎好了。
彼时叶父已出门,叶母倒是专程等了她一等,温言细语地说:“小秦,我和阿诚他爸爸有事得去一趟外地,家里的事就拜托给你和林嫂了。尤其是阿诚的眼睛,让他按时吃药用药去医院复查什么的交给你我也放心,就一项,你要帮着监督好他,别让他用眼用得太狠了,……”
秦溪想,自己真是何德何能,还能监督那太岁了。
而且,叶家父母也真是放心,独生儿子眼疾都这么严重了,他们还有空一起跑外地去捞钱。
叶明诚的早饭是在楼上单独吃的,林阿姨的早餐很西式,当然,这应该也是叶家人的口味:牛奶、三明治、燕麦粥,大概是为了照顾病人的味觉,还专给他做了一道糖醋里脊。
不过叶明诚貌似并不领情,除了牛奶喝了一半,其余的几乎都没有动多少。
林阿姨像哄小孩似的在哄他:“……就吃一口,一小口总行吧?哎哟祖宗诶,你这要是还什么都不吃,我看不用叶先生叶太太赶,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做下去了。”
叶明诚想要说什么,听到门响就抬起头,一闻到那浓浓的中药味儿他先倒了,瘫在床上拿枕头一把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