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经济「覆巢」之后,各国的对策不同,但有个共同特征:逐渐形成区块化。意思是说,会依地缘关系或过去的殖民关系,组成各自的圈子,相互加强贸易。换句话说,这些小圈子会用差别关税、配额等手法,来排斥圈外的国家。简言之,1929年世界大萧条后,国际贸易变成区块化、圈子化,其中的三个大圈子是:以英国为首的大英国协圈、以法国为中心的欧洲金本位国家圈、由德国带头的中欧圈。主因有二:
(1)大恐慌之后各国保护主义兴起,在国贸方面的做法,就是用关税阻挡外货入侵,目的是保护本国产业与就业,美国在1930年通过的SmootHawley法案,就是个显例。相关的配套措施很多,例如对某些行业(纺织品)采取配额限制,或对某些国家采取差别性的关税。大英国协1932年在加拿大渥太华通过一项协议,对会员国采取关税优惠或免税。德国采取差别性的贸易政策,来巩固自己的经济影响力。
(2)国际金本位在1931年9月开始崩溃后,各国货币的汇率各自浮动,对商品报价和交易结算产生很大困扰。原本关系较密切的国家,各自结合成货币圈,例如英镑圈、马克圈、美元圈、金本位核心圈。结果是:圈内各国的币值相互稳定,但各集团之间的汇率则起伏不定。
区块化之后,集团内各国的关系密切化,相互融资贷款,圈内的各国产品容易进出,联合排斥非本集团的国家。换言之,这就像人际关系,正常时开放互流,遇到危机就组成派系排外。哪些因素会把哪些人聚在一起呢?(1)地缘近,(2)语言文化相似,(3)使用共同货币,(4)宗教信仰相同。景气变差时,愈和自己人贸易,反之亦然。
以下举实例说明这个现象。英国出口到大英国协的数量,从1928年的44%增到1938年的50%;从大英国协进口的数量,从30%增到42%。同一时期,法国和殖地与保护国之间的进口量,从12%增到27%,出口量从19%增到28%。德国和六个东南欧国家(保加利亚、希腊、罗马尼亚、土耳其、南斯拉夫),以及拉丁美洲的进口量,从17%增到28%,出口从13%增到28%。日本和韩国、台湾、满州之间的进口量,从14%增到39%,出口从18%增到41%(东亚共荣圈)。这是全球性的共同趋势。
同样的道理,1930年12月,斯堪地那维亚国家相互解除贸易障碍,目的是减少对德国经济的依赖。荷兰、比利时、卢森堡三小国,在1932年12月组成荷比卢关税同盟,互相免除关税与人员物资的进出管制。这等于是在各自的小圈内完全自由贸易。如果没有伙伴的,就各自去串联,例如19312年间,意大利和遥远的奥地利、匈牙利签署贸易协议。1934年美国和17个西半球国家,签署贸易互惠协议,但由于地理差距甚大,总贸易量并未大幅增加,要到1945年战后,才显示出这些协议的效果。
还有一个圈子,是中欧与东南欧诸国,他们还想维持金本位制,1931年11月在捷克布拉格举行会议,把多瑙河流域国家组成贸易集团。美国也和菲律宾、古巴、中美洲各国,以及加拿大、阿根廷组织美元圈,但效果都不理想。
接下来要回答的问题是:哪些因素会让不同的国家结盟?地缘性重要吗?语言呢?GNP水平呢?货币的相近性吗?答案如下。(1) GNP的水平很重要,这很符合常识:物以类聚,富人和富人来往,穷人和穷人做生意。(2)距离是最大的杀手:贸易原本就是要互通有无,距离远运费就高,自然影响意愿。(3)地缘的邻近性很重要:远亲不如近邻,地缘性会降低交易成本,增加贸易意愿。(4)原来的殖民地关系最重要,尤其以大英国协内的效果最明显。(5)共同货币圈也很重要:马克圈、英镑圈、金本位圈内的国家,因为币值相同,汇率稳定,互信度高。
从上述192938年间世界大恐慌的经验,来看今后筹设亚元圈的前景,上述五点恐怕都会构成障碍。(1)亚洲各国的GNP差异太大,硬要把穷国和富国聚在同桌吃饭做生意,恐怕场面不协调,也撑不久。(2)在今日的运输条件下,会员国之间的距离已不是重要因素,这项因素已转换成各国的关税壁垒、对外开放的程度。(3)会员国之间的宗教、文化、语言、心态差距过大,沟通协调的成本太高。(4)各国的货币不一,汇率浮动的差异度高,很难协调出互相接受的「亚元币值」。(5)日本和中国互争夺龙头,会员国很快就出现派系和圈子,这些内部的摩擦会减弱预期的效果。
参考书目
Eichengreen; Barry and Douglas Irwin (1995): “Trade blocs; currency blocs and the reorientation of world trade in the 1930s”;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Economics; 124。
附录1
郁金香情结
Mike Dash (2000): Tulipomania: The Story of the World's Most Coveted Flower & the Extraordinary Passions It Aroused; New York: Three Rivers Press。 麦克.戴许着,李芬芳译:《郁金香热》,时报公司出版(2000年5月)。
提到郁金香,我脑中同时浮现两个情景。孩童时期初读大仲马的《黑色郁金香》(1850),虽然那是从英文转译的改写本,但基本的讯息在一世纪多之后,对一个异文化的孩童,还是留下了惊叹感。成年后也想给自己的孩子看看这本杰作,但只能找到李牧华先生从英文翻译的绝版书(1972,台北:文化图书公司)。我希望台湾的小孩在不久之后,可以读到从法文译出的完整注释本。心急的读者,可以在第11章末,看到作者对《黑色郁金香》传说的综述。
《郁金香热》
另一个情景,是和郁金香接触的经验。1979年末我去欧洲读书之前,没见过这种传闻中的美丽花朵。在巴黎的住宅区初见它时,就像见到久闻大名的人物和美女一样:初见之下没想象中的完美,稍加细看,确实不错,来年再见时,才体会到为什么众人会赞赏。每年花季盛开时,布鲁塞尔街道两旁各式美色的郁金香,廿年之后仍历历在目,同时也回想起在那几年之间,身处于异文化之下的诸多见闻、学习的喜悦、人事物的众多变动。
19804年间,我去过荷兰著名的Keukenhof花园两次,特别注意郁金香的各式品种。那是个28公顷左右的花园博物馆,每年春季吸引上百万世界各地的游客,观赏千万种奇花异草,保证不虚此行。我好奇的是:荷兰人从17世纪起,就开始栽培这种黑钻石,两世纪之后到底成功了没有?大仲马在小说内(第31章),说此事在1673年5月已经成功,并领得10万荷兰盾的重赏。
我真想见识一下,特地请导览者指点去看最深色的郁金香,但答案是失望的,连照片都懒得拍。我觉得除非是人为地改变基因,否则在天择的过程中,没有一种植物会演化出全黑的花朵。在人为的杂交控制下,我只看到深褐色的郁金香,而这是所有郁金香颜色中,我认为最丑陋的。再说,黑色花朵必然比淡色花易吸热,吸了高热就易蒸发本身的水份,在自然界中存活的机率应该会降低,所以如果真有黑色郁金香,那必然是满足人类喜好的异常产物。
黑色郁金香
人类竟然会用那么多心思,狂热地追逐一种既不实用、又无美感、对郁金香本身无益、纯粹是一时风尚的特殊颜色。而追求黑色的偏执,在看完这本书之后必然会体会到,这只不过是郁金香狂热过程中的小插曲。我举本书第11章末的例子,来说明这种疯狂的激情。1600到1630年间,「一个父母都在工作且尽力想要存钱的家庭,景气好时每年可能攒下20或50块荷兰盾的积蓄。」1636年12月,一朵值3;000荷兰盾的郁金香,可以换到下列物品:8只肥猪 + 4只肥公牛 + 12只肥羊 + 24吨小麦 + 48吨裸麦 + 2大桶葡萄酒 + 4桶各值8块荷兰盾的啤酒 + 2吨奶油 + 1;000磅奶酪 + 1个银制水杯 + 1包衣物 + 1张附有床垫与寝具的床 + 1艘船。
3;000块荷兰盾的花算贵吗?在繁荣时期(见第9章),最著名郁金香的单颗球茎,从1633年的5;500块,「攀升到1637年元月的一万块天价。」1637年2月初,郁金香市场开始疲软,在元月份可以卖600到1;000块荷兰盾的一整个花床郁金香,据说只能以6块钱易主,而一批在市场大好期间价值约400块的球茎,也只能卖到2块。这些价格显示,就算能找到买主,也只有旧价的5%,不到原价1%的情况更是常见。
这种大崩盘的情景我亲身经历过,后来又目睹了好几次。1960年代台湾一窝蜂地养鸟,45岁以上的人,必然还记得十姊妹、文锦和各式各样的家鸟炒作事件。当时普通公务员的月薪不到一千元新台币,我家里就养过好几对市价一万五的锦静。那确实是漂亮的好鸟,换算现值至少是半部BMW 3字头的跑车。有些才刚买回来,第二天就打架死了,也有因为惊慌撞笼而死的。
每天把这些鸟当皇帝皇后般地供奉,给它们住桧木做的鸟笼、喂鸡蛋,只巴望它们赶快发情,多下几个金蛋,连番孵出金子银孙。结果不到几年,下场和荷兰的郁金香一模一样。不过中国人不会暴殄天物,不久之后餐馆的菜单上出现「炒十姊妹」,原先在鸟店里炒得火热的宝贝,沦落到在铁锅里炒得火热,身价差了两个零以上。
这种十姊妹现象,在台湾重复过好几次:全民运动式的股市大狂热,造成菜篮族的经济知识大跃进;鸿源机构大吸金,在大开香槟之后没几年,主事者下狱,亲友反目,泡沫又破了;六合彩运动只是个较小型的郁金香现象,还有前两年到处盛开的葡式蛋塔店,…这些事情在您有生之年,还会再看到很多次。
从此书可以了解,股市或网络狂热,在更宽广的视野下,其实只是人类这种动物在经济化的社会里,一再重复的现象而已。虽然各个文明在不同时代,会有各式有趣的案例,但基本的原理与狂热的暴起暴落过程,则是普世相通的(另见第15章的其它例子)。
西洋经济史学者对郁金香狂热、海外殖民地投资狂热、土地炒作、股市泡沫,都有很好的理论与实证分析,有些还很能纠正过去的见解。这里不是介绍这些论点的地方,只是我在专业上忍不住要介绍两本非技术性的好书。(1) Peter Garber (2000): Famous First Bubbles: The Fundamentals of Early Manias; MIT Press; (2) Charles Kindleberger and Robert Aliber (2005): Manias; Panics; and Crashes: A History of Financial Crises; 5th edition; New York: Wiley (Wiley Investment Classics)。
然而上面所说的,都是郁金香在荷兰炒热之后的事。如果您对知识有兴趣的话,有没有想过:郁金香狂热为什么会在荷兰而不在其它地方发生?土耳其人把它传入荷兰之前,这种美丽的花朵有过哪些复杂的历史?它有过哪些引人遐思的名字?为什么现在称它为Tulip?经过哪些植物学者的苦心经营,郁金香才有这么多彩多姿的面貌?在它变富贵之前,有人把郁金香的球茎,加上油醋调味烤来当作晚餐,味道如何?这本书要告诉我们的,就是「郁金香情结」:美丽的花朵、复杂的历史、疯狂的激情。
作者的细腻书写,以及诸多引人注目的细节,我不必在此重复。倒是有几个联想到的问题,依我目前所知的略述如下,如果您有更好的见解,请不吝分享。
本书第11章说郁金香的崩盘期是1637年12月,这是对的。可是《黑色郁金香》开头的场景是1672年8月,哈伦市的郁金香社悬赏十万荷兰盾,给能培植出黑色郁金香的人,也是同年的事。大仲马在小说的第31章宣布有人成功得赏,那时是1673年5月。如果郁金香市场在1637年已经崩盘,为什么在37年后的1673年,还有人要出十万重金给黑色郁金香?而且在大仲马的书内各章也可以看到,荷兰对郁金香的栽培与研究,在1673年时几乎还是全民性的运动,并未因崩盘而溃散,反而还继续深入研究发展。
相对地,台湾的鸟市崩溃后,并没有类似的延续性科学探讨,原因是:荷兰的花卉市场,在国内和国际经济上都有其重要性,短暂的崩盘并不会使整个产业消除掉;而台湾的鸟类市场,不具有这种重要性,泡沫一破就烟消云散了。
第二个议题是:为什么要追逐黑色的郁金香?如果这是大仲马虚构的,或是半真半假的事,那就不必追究答案了。如果真有此悬赏,那有可能是因为还没有人做得到,困难度高,希望在重赏之下出现奇迹。如果真的能出现黑色,那么郁金香的色系就十全十美了。
另有一项猜测,可当作助谈。欧洲人原先认为天鹅是白色的,不相信会有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