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朱成碧 作者:碧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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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朱成碧 作者:碧心寒-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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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她仍是太皇太后跟前的侍从女官,因从前与仁孝皇后的交情时常也往御前走动。太皇太后心知皇帝痛失挚爱,必定心神不振,又想着那些内监侍从终究不能贴心周全,所以时常派她上前侍奉。
天很蓝,是刚刚洗过的绸茧,水一般荡漾着飘摇只不见一丝云朵杂质。阳光透过柳叶尖端的缝隙洒落到琉璃瓦上,灿灿地生晕,折射出七彩的光环和幻象。她手里捧着新镇的酸梅汤,脑中反复揣摩着临行前苏嬷嬷的嘱咐:“近两日皇上为着编修《通志堂经解》的事情颇有费神。儒学宣礼重道,皇上又向来敬重孔孟之学,此番编汇修订当然是合了圣意。”停了一停,语气略略加重,“不过朝堂之事我们终归还是不便议论。既是万岁爷心情见好,更要小心勤谨地伺候,这御前侍奉不比旁处,容不得一丝差池。”
边行边忖,忽的远远瞧见那清明如镜的御池之中,新种的白莲已然初绽,碧绿圆叶莹莹生光,衬着那渐渐的一朵娇俏玲珑,仿佛是皓洁冰雪的精心雕琢,招摇这在日光下吐露出清丽无邪的芬芳。
她转眸再望,却见那池边的婆娑树影下立着一个修长的影子。正午灵星的日光落到他身畔,男子长身玉立的轮廓迎着和煦的晚风,宝蓝簇新的朝服熨帖得体,隔着寂寂石阶望去,仿佛周身萦绕着疏离的清浅星辉。
那样一种遗世独立的芳华,像是炎炎盛夏划破燥热的清凉雨水,瓢泼通明地浇灌着世事万物,周遭所有的景致瞬间也被渲染上了一层朦胧如母珠般柔和的光亮。
心跳突然之间就像是漏了一拍,她手中的食盒一滞,脚步也跟着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宫婢私见男子乃是重罪,可这样的情形,狭长一道,当真避无可避。正当进退两难,却不料那原本寂然独立的男子蓦地款款回眸,朗眉星目,恍若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对着眼前一池盛放的清荷,连空气变得柔软缱绻起来。只听他浅浅低吟一声:“相看未用伤迟暮,别有池塘一种幽。”
那样修长的眉角,俊秀清逸,到令她不自觉地想起儿时在太皇太后跟前,闲来无事,随手翻阅的《玉溪生选集》。均匀瘦硬的柳体字,泛着墨香,娓娓有声地讲述着那个本该在梦中才会出现的故事,“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下意识地红了脸,她连忙侧过身去,心口砰砰乱跳着,耳朵根子都是烫的——
原来,原来这世上,当真还有这样好看的男子。
跟前乍然出现的遒劲枝干挡住了去路,她抬首仰望,才发现身旁原来是一株明开夜合树,馥郁苍茫的葱茏树冠间隐约可见那团团宛然的如丝绯红,恍若天边瑰丽缠绵的云翳,舒卷着弥散在头顶,渗出缭绕旖旎的香气。
仿佛是鬼使神差一般,她心念一动,几乎脱口而出:“十丈芙蓉俱并蒂,为君开作合昏花。”
话一出口她便已然后悔,只想着赶紧离开。怎奈对方惊觉,已经转过身来,回眸间猝然带上了三分诧异,她知道再无可避,只得上前,屈身一礼:“见过大人。”
却听头顶那一声温润如玉的低唤:“姑娘有礼。”逆着零星的光亮,她几乎可以感觉到那近在咫尺的温软呼吸,岁月静好的安逸,跳跃成胸腔砰砰作响的节奏律动,那样一种毫无征兆的情愫,仿佛是久违的亲近安和,又或是对于宫墙外新鲜温度的渴求。
她不敢再逗留,捧着食盒匆匆而去,逶迤绵长的影子在身下缩成黑色的一点,掌心湿腻腻的有水渗出来,啪的一声落到石板上滋滋得冒烟。她这才停下脚步,勉强平稳住呼吸,却又忍不住回眸去望,只见身后一路蜿蜒的水渍,细细的一条拐过角门,极目远眺,仍旧瞧不见那一树青翠苍茫的合欢疏影。
“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他……”突如其来的缱绻情丝,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连忙摄敛心神,向着养心殿的方向走去。
午后的养心殿里早就预备下了大盆的消暑冰块,墙角的西洋珐琅挂钟“铛铛”地响着。梁九功自是在外间侍立,见是她来了,连忙打了个手势。她略略点头,悄无声息地掀了帘子走进内殿,见皇帝伏在案上,睡眼缱绻,连忙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将四散的奏折书本收拾整齐。
毫无征兆地,忽听耳畔传来皇帝闷闷的声音:“搁下罢。”她手一抖,那一本《大学》哗得一声落到地上。皇帝像是被惊动了,清了清嗓子,“谁让你进来的?”
那种不言而喻的恐慌失措,迫使她慌忙跪下。却在不经意间触到那一双清冽威严的眸子,深而远,一望看不见底,与记忆中那年少却锐利的孩童依旧大相径庭。她伏在地上,连声音都忍不住有些颤抖,口内道:“敏敏一时失手,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仿佛是笑了笑,“是你啊……朕记得你从前可没这么拘禁。”说着蹲□子捡起那本《大学》,掸了掸上面落下的积灰,道:“起来吧,你在朕跟前不必有这么多的礼。”
她依言起身,弱柳扶风的背影在乍明乍暗的皎皎光团下不胜娇怯。皇帝盯着她高高髻子上的流苏,问道:“这簪子看着眼熟,是老祖宗赏你的?”她摇了摇头,回道:“是芳姐姐从前给敏敏的。她说敏敏喜欢合欢花,这个簪子正好……”脑中光芒一凛,像是猛然惊觉一般,她只觉得心口突地一跳,慌忙跪了下去:“敏敏该死,一时嘴快忘了忌讳,还请皇上责罚。”
皇帝却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方才声音略带迷离地开口:“整个宫里也就你喊她芳姐姐。朕记得你同芳儿素来交好的。”
她不置可否,低低应了一声“是”。皇帝又道:“芳儿人心细,连你平素的喜好也记得清楚。”她听出皇帝并无震怒,于是大着胆子说道:“仁孝皇后待敏敏向来极好。”
皇帝眼中似乎露出了一丝笑意,伸手示意她起身回话:“敏敏,朕从小同你一道在老祖宗跟前长大,平日里的这些规矩那都是立给外人看的,倘若你也如此,朕这九五之尊做得还有什么意思?”她听出那字里行间的颓然无奈,亲眼望着与自己最亲近的人绝尘远去,那样一种无力的孤独与寂寞,实在是不能让人不感到心疼。
不知道自己究竟抱着什么心态,她上前两步,柔声细语:“敏敏眼见皇上与芳姐姐眷眷情深,亦是知道此刻皇上心中伤痛难言。只是这日子终究还是要过下去,心结难舍,痴迷成执,只怕姐姐芳魂不远,见到皇上这般形容也再难安稳。”
一时沉默,那样一种静,静得没有声响。皇帝长久地凝视手中那一卷书页泛黄的《大学》,良久,方才抬起头来,将书递到她跟前:“朕有些乏了,你替朕念这一段。”
她低了眉笑容恬静,嘴角露出两个浅淡的梨涡,眼神清丽而安详。夏日傍晚的紫禁城阳光和暖,满目葱翠,梁九功早在廊下支起一方软榻,她半坐在榻后那一方小杌子上,语音潺潺,有如溪流滑过圆润的山石:“《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 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搮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手上突然加重的力道,霸气猛烈,拽得她整个人不由自主得向前跌去。她还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已经被压倒在软榻上,那一袭明黄色铺天盖地地倾轧过来,厚重的龙涎香气息熏得她辨不清方向。她下意识地挣扎,手指在木棱上咯得生疼,却终究还是躲不过他的力道。
他的吻像是饥渴的猛兽一般,绵延着刻骨的眷恋与思念,像是要抽干她最后一滴血脉。他的唇很冷,冷得像冰,干涸龟裂的土地急切地寻找那最后的水源。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整个人拼命乱挣,慌乱中摸到了发髻上那柄素银的合欢花镂空绣簪,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当下就朝着那刺目惊醒的艳丽明黄狠狠扎去。
对方猛然惊觉,手上的禁锢瞬间消散。她勉强睁开眼,那一双眼波凌厉的眸子,冷得像刀,一片一片地割裂着自己心中所有关于宁静安和的幻象。或许是惊异于自己近乎弑君的反抗,他长久地沉默着,眼底一点点浮现出那样一种惨然的绝望孤寂,她试探着开口,刚叫了一声“皇上”,他已然将食指贴在自己唇上示意噤声:“敏敏,能让朕抱抱你吗?”
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亦是不敢再动,只能任由那一弯温暖将自己缓缓围拢,听着耳畔铜漏一滴一滴的声响。头顶的树梢上有夏虫不厌其烦的鸣叫。她微微将头偏过一点,双唇紧贴着他的耳垂,气吐如兰:“皇上,在你怀里的究竟是敏敏,还是芳姐姐?”
他一愣,兀自松手,回头去看那空落落的宫墙之外,日头已有些沉沉地向西偏了过去,落到青石板上的光暖而无力,只照得养心殿外一片清冷萧瑟。
她站起身,后退两步,勉强压抑住心底涌动的悲戚与感伤:“皇上恕罪,敏敏并不是芳姐姐,实在无福消受圣恩。”
只因有着近乎弑君的举动,这件事她本没有打算告诉任何人,就连教养她到大的苏嬷嬷也被轻描淡写的瞒过了。可饶是如此,却依旧瞒不过睿智如斯的太皇太后。老人家眼角纵已有了浅浅淡纹,岁月沧桑满布,但那一双眼睛却并没有老去,光华流转,凛冽的锋芒便如同上好的龙口宝剑,只不过平日里安逸于剑鞘的遮蔽,探求平静无波的安稳沉睡。
老人家在听完了自己的回禀之后略带赞许地点头:“敏敏,你是个聪明的丫头,哀家没有看错你。”
她紧紧抿着唇,生怕让太皇太后瞧出那一丝被她勉强按捺在心底的悸动。与其说是悸动,倒不如说是一种渴求,近乎于奢望的渴求,像是沉睡在泥地深处的夏蝉,蛰伏了一场盛大的喧闹炎热,紧紧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清萧绝尘。
回忆如同过眼云烟在佟贵妃试探的打量中倏尔散去。诺敏若无其事地抬起头,唇角微扬,映着那屋外皑皑的飞雪,“娘娘实在是高看奴才了。奴才自问,当不起这个福气。”






5

5、莫许前尘 。。。 
 
 
二月初二龙抬头,天气亦是渐渐转好。隔着红墙高瓦的深宫内院,廊檐上悬挂着的冰凌也映着彤彤的日头淅淅沥沥地渐渐融化了。宫道上原先积了寸许深的雪珠儿现已被扫了干净,绵延了一地的潮湿,虽不像先前那般寒冷彻骨,却也只不见春分时节的温软明媚。
皇帝这两日政务清闲,便记挂着往太皇太后那里请安。及至到了宫门前正巧碰上佟佳贵妃的暖轿,于是笑问:“瞧这天气还不甚暖和,你身子又向来不好,皇祖母心存体恤,跟前这点规矩不必日日勤谨。”佟贵妃闻言笑得腼腆,“谢皇上记挂,臣妾已经大好了。”说着上前两步,低声回禀,“敏敏姑娘的事,皇额娘先前婉转在老祖宗跟前提了提,怎奈……”说到这里便又停住了,一双眼波婉转的眸子柔柔地看住了皇帝。
皇帝倒不意她突然提及这件事来,先是奇道:“是皇额娘开的口?”佟贵妃应了声,款款道:“臣妾是怕自己开口,非亲非故,敏敏姑娘又是那样的身份,怕是不够分量。”又道:“臣妾只当皇额娘开口,必能成事,哪里料得……”
皇帝沉默片刻,眼神中似有怅惘:“老祖宗这是在替她挡箭。朕知道她的性子,柔中带刚,跟芳儿很是相似的。”佟贵妃听他提及仁孝皇后,知道不好插嘴,只是沉默不言。
皇帝想了一想,又问:“她自己怎么说?”佟贵妃笑了笑,规避轻重地回道:“或是跟臣妾有些拘谨,总说一些无福消受的客气话。”停了一停,又委婉道:“其实万岁爷若亲自向老祖宗开口,也未必不能成事……”话音未落,只见宫门一开,竟是苏麻喇姑亲自打了帘子来迎,口内笑道:“皇上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坐坐?”
皇帝笑着唤了声“苏嬷嬷”,一面忙赶紧进屋施礼,道:“孙儿请皇祖母的安。这几日政事繁忙,不曾过叩拜,是孙儿疏忽了。还请皇祖母责罚。”
太皇太后眯着眼倚在雕花贵妇榻上,听得这话脸上早已含了三分笑意:“你这猴崽子,还不快过来给哀家瞧瞧。”一面伸手招皇帝上前。诺敏原本屈膝坐在榻下那个梨花木小方几上给太皇太后捶腿,现见皇帝近身,忙放下起身行礼,皇帝抬一抬手说声“免了”,无意间触及那水波清亮瞳仁中所蕴的万千思绪,清冷如雪,寂寂无痕,整个人心头巨震,竟生出一股莫名难辨的滋味。
倒还是太皇太后开口,抬了抬眼睛,吩咐诺敏道:“你去把先前的枫露茶沏出来,还有上次那一寸来大的水晶小饺,问着有股梅花香气。”她微微点头:“老祖宗说的可是‘傲雪红梅’?这时节梅花正是当季,一应材料都俱全。”皇帝眉眼含笑,伸手去点诺敏的额头:“你这脑袋里究竟装了多少朕不知道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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