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终究,还是这样一句。
他转过身去,静静仰视着面前的灵位,眼底浮现出一缕难以言喻的伤痛:“敏敏,朕知道,是朕对不起你。在老祖宗的灵前朕不怕说出来,只是朕不明白,也不甘心,朕不想你为了一个纳兰性德,自苦到如此地步。”
她仿佛是笑了笑,可再仔细望去,却又分明未露出一点表情:“皇上,你是大清国的天子,睥睨天下的君王,该有身为天子的英明决断。只是公子……他是敏敏毕生的快乐,敏敏只希望他能过得好。”说着到此处不觉轻声一叹,“让皇上见笑了。”
手边的烛花一声接着一声的炸响,那样旖旎的色彩,散落在她的素颜青鬓上,淡淡的金辉,倨傲清冽的轮廓,那是与记忆中那一树纷扬的春杏大相径庭的容颜。
皇帝苦笑一声:“朕知道,你心里恨朕。”直起身子,他蓦地就回过头来,逼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却是略带慌乱的辩解:“如果朕告诉你,朕从未有心想要为难纳兰性德,朕亲笔手书赐他《早朝大明宫》,开恩拔擢提他作一等侍卫,是他自己内心积郁难舒……朕这样说,你会不会少恨朕一点?”
“皇上。”她开口打断,目光澄净如水,唇边缓缓绽出一抹凄婉的笑意:“敏敏不会,也没有资格去恨皇上。逝者已矣,孰是孰非,都已经没有必要再去计较了。公子不在了,太皇太后也不在了,敏敏已然不是从前的敏敏了。”停了停,又道:“苏嬷嬷在老祖宗跟前这么多年,如今老祖宗虽然不在了,想来她也不愿离开慈宁宫。敏敏既已在老祖宗病榻前自请出家修行,便想求一求皇上的恩典,能够在慈宁宫东偏殿的暖阁里立个香堂,也好陪着苏嬷嬷。”
仿佛有一把刀,蓦地在心底拉开一条缝,苦涩的血腥气息漫涌至喉头。皇帝木然张口,声音却依旧是如常的淡然:“这主意很好,朕会下旨,阖宫诸妃女眷,无诏不得擅自前来叨扰。你就陪着苏嬷嬷好好清修,朕有空,便过来看你们。”
她叩首谢恩,怔了怔,却道:“皇上……还是不必来了。”
沿廊外响起悠悠的更漏声,四下里惊得出奇。皇帝“哦”了一声,那声音极轻极淡:“是了,朕忘了,朕答应过老祖宗的。”
她浅浅而笑:“皇上一言九鼎。”说着起身告退,“敏敏还要回去服侍苏嬷嬷吃药。皇上自己多加保重。”
他点点头,听着那脚步声去得远了,才无力地转眸回望,目光依依追寻着那乌亮如瀑布似的长发,别着素银的簪子,如流云迤逦,在夜幕中犹如点点星光。有那么一刻他想要伸出手去,又或是出声说些什么,然而终究是忍住了,只是怔怔的望着她转身出了暖阁,直到那一袭缟素贡缎织锦沉溺进忙忙的夜色,迎面吹来的风带着一丝晨露的香气。
苏麻喇姑在静心阁悠悠转醒,已是天明时分,抬眼便见诺敏立在床前,清冷的面色上露出难得的笑意:“嬷嬷醒了?可是要水么?”接着转身就去倒茶。苏麻喇姑摆摆手,勉强支起身子,喘息道:“不忙,不忙。”
诺敏见她招手,赶紧上前拉住,问:“嬷嬷可是要吩咐什么?”苏麻喇姑望了望窗外,问:“什么时候了?”诺敏答:“才过了四更,嬷嬷还是再歇会儿。”苏麻喇姑摇头,又问:“皇上回去了?”诺敏显然不意她提及皇帝,神色微微一滞,便又极快地如常道:“三更天起的驾,梁谙达瞧着实在不好了,领了太子爷同阿哥们过来,劝了好些时候才回去的。”
苏麻喇姑叹了声:“糊涂啊!”又问她,“即使如此,那梁九功怎么没来叫你过去?”诺敏陪着笑了笑,道:“嬷嬷忘了老祖宗的旨意?敏敏……敏敏是不能再见皇上的。”说着自低下头去。苏麻喇姑见她两眼乌青,显然又是一夜未睡,不禁垂泪道:“好孩子,你年纪轻轻,这又是何苦?”
诺敏笑一笑,道:“嬷嬷放心,皇上已经准许敏敏今后在慈宁宫东偏殿带发修行。往后敏敏便一直陪着嬷嬷,不教嬷嬷孤单。”苏麻喇姑闻言,不免幽幽而叹,却又不好说什么,干枯如柴的手紧紧握住她的莹润柔荑,良久,方才说道:“你这样坚持,无非是这心里还是在怪皇上。”
她怔了一怔,却并不答话,别过脸去望佛龛前那一尊金玉观音,手中的琥珀佛珠一颗接一颗地从指尖滑过,清而冷,带着悠远的檀香气息。苏麻喇姑见她这样沉默,心中愈发悲凉,却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言语,只道:“老祖宗留下那样的旨意,就是怕你们有朝一日闹到这步田地。他是皇帝,是九五之尊,向来说一不二。你要知道他的不得已。”
她垂眸,低声道:“老祖宗她……都知道了?”苏麻喇姑哼了声,道:“你是在太皇太后跟前长大的,老婆子我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她老人家还能不知道?”缓过一口气,又道:“若非如此,为何你三番两次的忤逆圣意,她老人家都要替你挡在前头?”她听在耳中,只觉五脏六腑都搅到了一处,那样痛,那样痛,痛得连呼吸都麻木了,“嬷嬷,敏敏知道错了。”
苏麻喇姑瞧着她缓缓睁开眼睛,一抹清冽决绝的神彩猝然间在暗夜里绽放,虽分明觉出那是泪眼莹然,细细一瞧,却又不见半分悲悯自伤,倒也跟着难过起来,劝道:“僵也僵了这么些年,你瞧皇上待宣妃是个什么态度?还不都是为着你的事情!你原是个聪明丫头,不劳老婆子多说这么一句。”又道:“太皇太后生前的旨意虽是那样吩咐,但你若肯放开心思,料想她老人家九泉之下,也必会安慰。”
诺敏垂首听着,长久不肯出声。苏麻喇姑只当她领了教训,心底不忍,才准备开口安慰,却见她转过头来,缓缓开口,语音泠泠道:“敏敏知道,皇上是天子,万般难处不可为常人所想。可由头至尾,不过是为着他的一个念想,平白生出了这样多的事情。从前敏敏什么都可以忘,可以忍,只求公子能够平安喜乐。现下公子不在了,嬷嬷,敏敏不是怨三哥哥,是实在没有法子,再原谅他。”
太皇太后尾七祭礼终是在年前落定,冷凄凄的冬日飞雪经年不化,才一开春,便有郭琇借靳辅治河一事上奏,弹劾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师纳兰明珠。揭露其擅政贪贿、卖官鬻爵、排陷异己,罗列罪状近百条。
因有着索额图的前车之鉴,皇帝自然震怒异常,待要严厉相处,可事到临头,却又以“本应发明其事,以肃官方,因不忍遽行加罪大臣,且用兵之时,有劳绩者,故免其发明”为由,终于二月初九日下谕宣布:“著革去明珠大学士,交领侍卫内大臣酌用。”更数度言明,“专擅之人,近经黜革”、“前曾将敖拜、班布尔善俱行正法,若有败乱国政者,朕岂加宽宥耶?”一时间朝野震动。
这日德妃、敬嫔同定贵人一道往佟佳皇贵妃处请安。皇贵妃身子恹恹,又经太皇太后一事强力张罗,更添病容。敬嫔便道:“娘娘终究该自己保养身子,且不说皇上,那几个新添的小阿哥还得由娘娘来费心照料。”皇贵妃扯出个笑容,勉励道:“本宫也是力不从心了。前些日子才告诉了皇上,把四阿哥送回永和宫去。”说着又向德妃道:“原想着在妹妹封妃的时候就该向皇上提的,只是四阿哥那孩子着实可爱惹人欢喜,到底还是迟了些,妹妹可别怨愤。”
德妃忙道:“娘娘说哪里的话,若非有娘娘的教导,四阿哥哪能出落得这样好?嫔妾心底感念娘娘还来不及呢。”定贵人也跟着劝道:“娘娘慈心,阖宫上下哪个不感激呢?”说着又拿起帕子拭泪,“到底是嫔妾的十二阿哥没福气,若是能同德妃姐姐的四阿哥一般,由娘娘亲自照拂,嫔妾也可安心了。”
皇贵妃笑嗔道:“定贵人这话倒像是在赌气了。苏麻大姑姑那样的身份地位,又是伺候过太皇太后的老人儿。十二阿哥跟着她,自然是后福无穷的。”定贵人答应着,嘴上却依旧不肯讨饶:“嫔妾只是想着,皇上既是下了旨意,阖宫女眷无事不得擅入慈宁宫,那来日嫔妾若是思念十二阿哥,岂非连一面都见不着了?长此以往,他还能认嫔妾这个额娘么?”说着又哭,皇贵妃失笑道:“这可真真算是赌气了!十二阿哥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这血浓于水,哪里是说抢就能抢得走的?”旋即又肃容道:“这话在本宫面前说说便罢了,可别传到外头去,叫皇上听见了,又要生气。”
三人忙起身答应。一时宫女静心前来回话,道:“节下新赏的料子来了,娘娘可要看看?”皇贵妃应了声道:“都送进来吧。”便有内务府的太监鱼贯而入,因太皇太后大丧未过,连府里的衣料也多用寡素色调,铺在炕上荧荧如雪一般,耀得人炫目难辨。皇贵妃笑了笑,道:“都是按着例送来的,你们喜欢什么花色,自己挑便是。”
定贵人哎呦一声,忙道:“嫔妾哪里敢呢?”手上却早忍不住抚摸着那一匹蜀绣的雪缎,身旁的敬嫔看了忍不住赞道:“真是好料子,又轻又薄,竟从没见过这样的。”德妃细细数了数,忽道:“怎得好像少了四匹,可是内务府那些奴才眼瞧着皇贵妃身子不爽,就敢暗地使绊子做事不上心了?”
她同荣妃、惠妃协理六宫事物依旧,现放声问话,厅中侍立的一众内监个个噤若寒蝉,还是领头的总管孙国安上前回话道:“原还有两匹蜀绣雪缎,一匹云锦,一匹湘绣,昨儿万岁爷特地吩咐,叫先送去长春宫了。”
此言一出,四下缄默,德妃只觉脸上辣辣的,定贵人却是笑了笑,那神情颇有些得意,道:“到底还是宣妃娘娘深得圣眷,连衣料这样琐碎的事情,皇上都一早替她想好了。”敬嫔甚至定贵人素来有些小性,眼瞧着皇贵妃神色倦怠,便圆场道:“出来叨扰了这半日,想来娘娘也乏了,嫔妾这便告辞了。”说着起身行礼。
皇贵妃点点头,见德妃坐在手畔,兀自闷闷出神,忽的就想起一事,问:“这几日也不见惠妹妹出来走动,别是身上不好。待会儿你派个稳妥的人去瞧瞧,顺道把这衣料送去给她。”定贵人在旁笑了声,“惠姐姐哪里是身上不好,怕是心上有病也未可知。”
皇贵妃自然明晓她话中有话,只后宫向来不得妄议朝政,含糊着笑一笑也就过去了。三人方告辞出来。敬嫔虽然温和,但见定贵人这样肆无忌惮,到底忍不住生气,劝道:“当着娘娘的面也敢这样胡言乱语,就不怕生出什么事来!”
定贵人冷笑一声,道:“怕?我有什么可怕的。”跟着又笑,“姐姐也太小心了。横竖是这宫里的事情,你不说我不说,难道不会有旁的人说去?你还当延禧宫那一位到现在都被蒙在鼓里不成?”
延禧宫那头自然是早的了消息,惠妃虽有满心的准备,可待听得“革去大学士,交领侍卫内大臣酌用”的贬斥,到底还是掌不住,整个人颓然跌坐到软榻上。承香眼疾手快上前将她扶住,屏退侍立在旁的小丫头,低声道:“主子千万稳住神。”
惠妃一凛,微微缓过一口气,灰心道:“罢了罢了,不过是革职留用,总还不至于削爵抄家。”说着又骂,“早就叮嘱过叔伯,留心手下的人,可别再惹事端。偏不肯将本宫的话放在心上!如今东窗事发,还想着要替那些无用之人描摹,也不想想皇上雷霆之势,哪容得他们再申辩半句?”
承香劝道:“主子先消消气。明相相助平定三藩有功,皇上到底还是顾念旧情的,况且如今既是没有大的责罚,主子您千万别先自乱了阵脚。”惠妃恨声道:“顾念旧情又有何用?皇上已然起了疑心。”说着转而又叹,“本宫只是怕,任凭皇上眼下如何的宽大仁慈,终究还是会连累了胤禔。”
承香忙道:“主子你这可是自己吓自己了。从前索府被查处的时候,上上下下撤职查办,可比明相如今要严厉数倍不止,可太子爷还不是好好的?”惠妃秀目一横,“你知道什么?皇上待孝诚仁皇后那样深情厚谊,如今的太子爷可是孝诚仁皇后的唯一骨血。便是不看孝诚仁皇后的面子,那自打太子记事起,但凡习字齐射进书房,无一不是皇上他自己亲自教导,单凭这一点,咱们胤禔能比么?”承香连忙噤声不敢再说。
惠妃沉吟片刻,又道:“如今皇上龙性难栓,自打太皇太后崩逝,除了御前侍奉的梁谙达,便再难有人能够揣测得准咱们万岁爷的半分心思。”承香深知其意,试探道:“既是这样,主子不如同良主子一道商议着,毕竟是同宗同脉,相互帮衬或许能有法子。”惠妃闻言冷笑一声,道:“她?她如今可是自身都难保!你瞧自打万岁爷将八阿哥交给了皇贵妃,这一年半载,可还有去咸福宫正经瞧过她一眼么?”承香见她似是胸有成竹,言语咄咄,不由得迟疑,“主子的意思是……”
惠妃斜眼侧目,伸手点一点承香的额头,“怎么,你这丫头能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