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仪被她澄澈潋滟的眸子这样一望,一颗心蓦地突突乱跳,不知如何开口。诺敏见她不语,自哂而笑,手中默默地捻过颗颗佛珠,“看来,敏敏是猜着了。贵人想同敏敏说的,怕是明相长子纳兰大人罢?”芳仪闻言,手中的茶盏不禁一晃,连声音都跟着有些打颤,道:“姐姐……你,你知道了?”
诺敏摇一摇头:“贵人若是想说,敏敏便听着。贵人若是不说,敏敏即便是知道些什么,只怕也未必是贵人想让敏敏知道的。”芳仪见她这样,更加不知如何接话,忖了半晌,索性狠一狠心,开门见山,道:“前日听贵主子说,皇上有意要给姑娘赐婚,恩旨下嫁明相家的长公子。”
手中的珠子微微一滞,诺敏神色如常,只道:“劳动贵人费心了。这样的恩旨,敏敏实在无福消受。”芳仪见她如此说来,先是微微松了口气,旋即又郑重道:“流言无实,姑娘自然不会在乎这些,只是……”言语微泣,显然是牵动真情,“姐姐,芳仪从前被皇上冷落,若非姐姐奉了太皇太后的懿旨前来看顾,又着太医院悉心救治,只怕是病死在启祥宫都没人知道,又何来如今的舒心日子?芳仪并非存心在姐姐跟前搬弄是非,只是真心希望姐姐情偿其所,莫被辜负。这宫里虽不见得是天下最好的去处,可姐姐好歹有太皇太后的庇佑,皇上又那样眷顾姐姐,若是姐姐一朝离了这里,外头那些人……”
诺敏放下手中佛珠,盈盈的一串,瞳瞳地映出世间百态,“贵人,究竟是想说什么?”
芳仪深吸一口气,款款低语,却是字字清晰,“宫里私下都已经传遍了,纳兰大人是惠妃娘娘的堂兄弟,又是明相府的长子,皇上的股肱之臣,却是心性潇洒不羁,不肯循规蹈矩。这两日听说还看上了汉人的一位女校书,年前年下的都处在一起。这可是犯了大忌的事情……”伸手握住诺敏的手,四目相对,可见她眼底皆是真诚,“姐姐,这样的人,你若是真嫁过去……芳仪怕你受委屈。”
像是被人蓦地抽去了主心骨,诺敏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晃着就要往后跌过去,冰弦眼疾手快连忙扶稳了,急急地喊了声:“姐姐!”心底焦急,嘴上说话难免没了分寸,对着芳仪就道:“姑娘这两日在太皇太后跟前侍疾,茶不思饭不想,已经好些时候没歇息了。贵人该说的都说了,话也带到了,若是没什么要紧事,便请回去吧!屋漏狭小的,免得脏了贵人的……”话犹未完,便听诺敏厉声呵斥:“嘴里胡吣什么呢!还不住口!”
芳仪见诺敏脸色陡变,也是慌了神,一时急得落下泪来,翻来覆去地只道:“姐姐,我是无心的,我真的是无心的。”诺敏摆一摆手,唇角牵扯,竟是笑了出来,惨白的的一张脸,连笑了数声,笑得人一颗心无边无际地往下沉,“没人告诉我……他的消息,但凡他的消息,整个宫里,你们都知道了,却是没有人告诉我……”
冰弦低声劝道:“皇上也是为姐姐着想。姐姐这些日子在太皇太后跟前万般劳神,实在不必再为这些事情费心思了。”碧钏眼瞅着情势尴尬,遂道:“看看时辰,主子也该吃药了,还是早些回去罢。”
芳仪答应着,心事重重地站起身,见诺敏扶着桌子,眼中盈盈有泪,忍不住再度开口:“姐姐,我真是……”诺敏笑一笑,截口:“贵人要说的,敏敏都已经知道了。天色不早了,贵人还是早些回去罢。”
慈宁宫外甬道寂寂,自太皇太后圣体欠安免了寻常的晨昏定省,这原本便知属于檀香佛卷的殿宇宫堂愈发门厅冷落。芳仪回望那一帘落地的帷帐,不觉心中怅惘酸楚,言语喃喃:“碧钏,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碧钏答:“主子这样做,也是为自己打算。”芳仪失笑一声,像是反问:“为自己打算?我哪里还能为自己打算。”碧钏听她这样说,心中不忍,安慰道:“主子不要这样说,奴才知道,整个宫里除了太皇太后,也就只有敏敏姑娘当真关心主子。内务府从前那些奴才若不是碍着敏敏姑娘的面子,还不知要怎得苛待主子呢!”
芳仪笑了笑,那笑中自有无限凄凉,“你瞧,我竟是也有了这么多心思。”举目见庭中一树碧桃才将吐蕊,微风吹过,香气馥郁扑鼻,薰人欲醉,可地上却也已有了绯色寥落。
开得再好又如何?凭是如何的绚烂美好,终究都是要过去的。
皇帝这两日政事清闲,听闻太皇太后病情有所好转,才下了朝便亲身赶来请安,一进屋便大礼叩拜:“孙儿恭请皇祖母圣安,皇祖母的身子可好些了吗?”太皇太后虽仍旧歪在床上,见了孙子,到底是开心,忙叫苏麻喇姑扶皇帝起来,招手道:“年前也没见着你,快过来给哀家瞧瞧。”
皇帝依言循着床畔坐了,含笑道:“孙儿瞧皇祖母的气色,像是好多了。”太皇太后笑道:“这么多剂药都吃下去了,哪能还不见好?倒是哀家瞧着皇帝清瘦了不少,可是最近跟前的人当差不用心了。”说着又细问皇帝近来情况。皇帝深知太皇太后必然挂心,故而尽拣了有趣欢喜的事情来讲。
正巧诺敏领了冰弦近来奉茶,抬眸见皇帝也在,忙端着茶盘跪下行礼:“给皇上请安。”皇帝闻声举眸,却是怔了:只见诺敏一头乌黑鬓发尽数泻下,只在脑后挽了个明珠落锁的碧玉坠子,莲青色的宫装铅华尽褪,衬出白玉似的面庞,倒像是缁衣一般。又见她颈项中挂着串颗颗通透的珠串,手中也挂着晶子念珠,一时间竟是失魂落魄,腾地立了起来,颤声道:“你这是……”
苏麻喇姑在旁回禀道:“前些日子太皇太后病重,这丫头日夜在佛前祷告祈福,说是许了心愿,若是太皇太后能够体态康健,情愿黄卷青灯,从此侍奉佛祖。”皇帝“哦”了一声,却不移开目光,道:“只是这宫里,可没这样的例。”苏麻喇姑道:“奴才也是这样劝。可这丫头非说佛前立誓不得妄言,否则来日祸及,便是万死难赎。”太皇太后跟着笑道:“从前倒是小瞧了她的孝顺,有她成日在跟前说说笑笑,哀家便是病着,心里也舒坦。”
皇帝不再接话。诺敏举目望去,两厢无言,只觉那深邃如夜的眸子,虽仍带着惯常的笑意,可却是一点一点的冷下去,渐渐冷透了,像夏日里常用的冰碗。她奉了茶,退后一步,便听的皇帝淡然开口:“敏敏自小在皇祖母身边长大,得皇祖母教导,孝顺皇祖母的心自然同孙儿是一样的。”
太皇太后点点头,似是颇为欣慰,又向道:“你前朝事忙,若是不得空,不必再日日往哀家跟前来了。哀家这里有敏敏陪着,万事都顺心的很。”皇帝连连答应,太皇太后便吩咐诺敏:“送皇帝出去罢。”
诺敏告了礼,携冰弦一径引路,送至廊下,见皇帝住了脚步,也只好停住不前,问:“皇上可是有什么吩咐?”
皇帝不答,只是看着她,良久方道:“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朕说的?”她摇头,却是反问:“皇上想知道什么?”皇帝叹了口气,拂袖转身,听声音似是灰了心,“罢了,你快进去伺候太皇太后吧。”
诺敏见状遂请了个双安,转身告辞。皇帝见她进了屋,方问仍侍立在侧的冰弦,“你家姑娘这几日可曾见过什么人?”冰弦先是一怔,心里想了想,答:“姑娘这些日子忙于在太皇太后跟前侍疾,并不曾见过什么人。”皇帝哼了一声,冷道:“她叫你瞒着,只当朕没旁的法子知道么?”
冰弦见皇帝双眉微斥,似有怒气,慌忙噤声不敢再说。皇帝也无心再问,唤过梁九功:“去咸福宫,朕想瞧瞧八阿哥。”
玲珑这里正哄着八阿哥玩耍,案上放着广西新贡的香橙、佛手,小小的人儿抱着黄澄澄的果实翻来覆去弹不出究竟。皇帝悄没声响地进了屋,倒把玲珑吓了一跳,慌忙起身行礼。皇帝摆手命她坐下,神色温言道:“大节下的不得空,也没过来瞧你。”说着抱起八阿哥放在膝头,“才到门口便听你们母子说说笑笑的,有什么开心事?”
玲珑答:“皇上自幼政事繁忙,臣妾这里好得很,什么都不缺。”皇上这才露出几分笑意,携了她的手,低声道:“整个宫里,也就你这儿能让朕舒坦。”侧眼望见手畔书案上搁着的笔墨纸张,湘竹的笔架上悬着湖笔羊毫,青玉的笔管,九孔的纹路,瞧着只是眼熟,于是问道:“好好的怎么想起来写字?”玲珑答:“横竖无事,瞧着八阿哥也渐渐大了,臣妾想先教他识字。”
皇帝含笑握一握她的手,道:“有你这样聪慧的额娘,咱们的八阿哥可算是有福了。”玲珑闻言不觉红了脸,垂眸低声道:“皇上又取笑臣妾。”抬眼却只见皇帝望着她,目光怔忡,却不撒手,少不得吩咐茜雪拿了那案上的字来。皇帝接过细细端详了片刻,遂笑道:“字却好,从前倒不知道你还有这样深的功底,单论这幅柳楷当可同敏敏相较了。”
玲珑忙收了,道:“臣妾是写着玩儿的,哪里能和敏敏姑娘的书法相比呢!”皇帝摇头沉吟,“不然不然,瞧这起承转合,依稀倒和敏敏的气韵有两份相似,只是她落笔向来疏旷深远,相比之下,你这幅显得更娟秀些,更有那闺中女儿的情韵。”心中却隐隐约约有些不安,只觉得有桩十分要紧的事情,哽在喉间,踌躇了良久,终于问道:“朕瞧着你桌上的那支笔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玲珑倒不意皇帝有这样一问,答:“皇上可是问那支青玉九孔湖笔?”皇帝点头,笑道:“许是在库房里瞧见的,并不是什么要紧事。”玲珑笑着答应了,想了想,方道:“臣妾想起来了,前些日子臣妾去太皇太后跟前请安,遇着敏敏姑娘,这笔便是敏敏姑娘送与臣妾的。”
皇帝呆了呆,笑意一分跟着一分敛去,目光渐渐凝结,直至犹如九天玄雪般冷峭凛冽。玲珑抬眸瞥见,心下不由得窘迫起来,不知自己是说什么造了次,也不敢声张。就这么僵了片刻,还是皇帝开口,声音倒听不出有什么情绪,道:“你去见过她?”玲珑点头:“若非从前敏敏姑娘的教导,臣妾哪有机会侍奉圣驾?”
皇帝神色不变,只问:“除了这支笔,她送了你什么?”玲珑答:“那日臣妾是同惠姐姐一道去的,敏敏姑娘散了不少东西,给了臣妾这支笔,还有那方金丝端砚,给了惠姐姐一个西洋鎏金的小挂钟。”
皇帝听在耳中,只觉心底冰凉一片,本还有心相问,可却是分明不必再问了,脑中翻来覆去便是那一句“是她,一定是她”。鬼使神差般的,他缓了口气,冷冷道:“敏敏她,就没同你说些什么?”玲珑心里疑虑渐深,神思辗转,仍旧是无法揣测,只道:“敏敏姑娘说,她决意长年侍奉太皇太后,还说清修之人,原不适宜这样的珠光宝气。”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忽的展眉一笑,抬手将八阿哥从膝上推了下来。玲珑吓了一跳,只恐幼子有什么闪失,也顾不得什么御前失仪,合身上前去抢,险险抢了下来,可孩子到底受了惊吓,小嘴一瘪就要哭出声来。皇帝厉声喝道:“哭什么!”竟把八阿哥给吓住了,怯怯地睁着一双眼,半晌不敢作声。
皇帝扬声叫道:“梁九功!”梁九功在外早听得动静,正跌足哀叹,现听皇帝吩咐,少不得硬着头皮进屋,躬身道:“万岁爷有什么要交代的?”皇帝硬声道:“去告诉皇贵妃,就说是朕的意思,打今儿起,八阿哥交由她抚养,让她好生替朕留着心,即刻就去!”
一句话,震得玲珑直如五雷轰顶,整个人摇摇欲坠,似是再难支撑,抱着八阿哥就坐到了地上。梁九功答应着,偷偷地侧了眼去瞧,只见得玲珑惨白的一张脸,睫羽簌簌,竟是没有一丝血色,心里不觉哀叹,却也无计可施,上前行了个礼,低声道:“贵人是聪明人,这样的时候,就别让奴才难做了。”
玲珑低着头,眼泪直如那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就是不肯撒手。那八阿哥虽懵懂不知事,却也像是被皇帝方才的雷霆万钧所震慑,抱着玲珑的脖子一声不吭。皇帝目光冷凝,也不瞧她,道:“怎么,还要朕亲自动手?”玲珑摇一摇头,咬着唇勉强克制那难以言喻的悲戚,“臣妾不敢,只是臣妾……我,我不明白……”
皇帝猛地回头,眼底灼灼似火,恨不能将所有的一切都噬成灰烬,“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不过就是因为你太不知足!”愤愤缓过一口气,“朕这样待你,宠着你,由着你,破例让你抚养八阿哥……不想,竟是误了你了!”
她放下八阿哥,端端正正叩了个头,似是把毕生所有的气力都放在了这句话上,“恕臣妾愚钝,还请皇上赐臣妾一个明白。”皇帝别过头去,“你自己同敏敏讲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那样厌弃的神情,似是不愿再同她多话半句,“朕向来不忿宫中捕风捉影的恶习,更不愿有人为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