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顾忌身子。”
佟佳氏摇头,将碗推得远些,“我也惯了。一年年春天都是药吊子焙着,前两日皇上过来,打趣我这儿都跟太医院的御药房似的。”德嫔似笑非笑地低了头,“可见皇上即便政务繁忙,心里还是记挂着姐姐。”皇贵妃听出弦外之音,放下怀里的赤金手炉,含笑道:“妹妹你于皇嗣有功,四阿哥又出落得那么乖巧懂事,皇上心里自然也会挂念妹妹,这不前两日还同本宫提起,要晋一晋妹妹你的位分。”
德嫔忙起身谢了恩,复又落座,这才像是想起来的样子,“是了,前儿还听惠姐姐说,这宫里似是又要忙着办喜事了。”佟佳皇贵妃听她这样说,倒是怔了,问:“什么喜事?本宫倒是没听说。”德嫔倒不意佟贵妃并不知情,径自一呆,讷讷道:“闲话闲听,个中缘由妹妹也不甚清楚,依稀仿佛事关达尔汗亲王王妃觐见,说是要给太皇太后身边的敏敏姑娘请婚。”
佟佳氏轻轻一嗽,并不接话,接了宫女上的热□缓缓地吹着气。德嫔见状,心知自己说话造了次,好在不多时便有嬷嬷领了四阿哥过来,皇贵妃命德嫔母子二人进东暖阁说话,思忖半日,招手叫了贴身宫婢吩咐:“去延禧宫瞧瞧,见了惠妃娘娘,请她即刻过来一趟。”
晚上皇帝去向太皇太后请安,才进了屋,顶头见佟佳皇贵妃坐在暖榻下首,正拿着细细的金钳子剥小核桃仁儿,便道:“你今日倒来得早。”皇贵妃连忙站起来,笑道:“略多坐了一会儿,老祖宗想吃核桃了,剥着讲些笑话,也算替她老人家解闷儿。”
正说着,苏麻喇姑扶着太皇太后从里间暖阁出来,祖孙相见,自然亲热异常,嘘寒问暖了好一阵,皇帝环视四周,见诺敏并未如常侍立在侧,遂顽笑道:“敏敏这丫头越来越会躲懒了,进来这半日,连盏茶都不见上。”
太皇太后半靠着软榻小寐,听皇帝这样说,也只闲闲抬了抬眼,并不接话。还是苏麻喇姑福了一福,回道:“达尔汗亲王难得进京一趟,太皇太后想着成全他们父女团聚,就放了敏敏两日假,让她陪着王爷王妃上南苑去了。”
皇帝剑眉微微一扬:“还是老祖宗想得周到。朕也才安排了裕亲王前去相陪,裕亲王马上功夫极佳,有他作陪,想来能让王爷王妃更加惬意自在。”太皇太后点一点头,颇为赞许,却仍旧是一语不发。
皇帝心口闷闷的绕着一句话,明明清楚是什么,却哽在舌尖,一字一句千斤的重量。才要开口,门外有人进来回话:“敏敏姑娘回来了。”太皇太后闻言,直了身子道:“快进来。”暖帘掀起,一身蒙古骑装的诺敏俏生生跃入堂内,凤眼微醺,唇意含笑,鬓角招摇的野雏菊盈盈似玉,见皇帝和佟佳皇贵妃也在,脸上不禁微微一红,连忙跪下行礼:“给皇上请安,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皇帝望着眼前那一抹湖水蓝的倩影,巧言笑兮的欢悦,激得那一股灼灼的心火直烧上来,似是要将人铺天盖地的化为灰烬。太皇太后招手命诺敏挨着自己坐下,含笑道:“你们瞧瞧这丫头,见了自家人都疯得没形了。”皇贵妃笑道:“敏敏姑娘与家人分别已久,天真烂漫也是常情。况且有老祖宗教导,姑娘进退有度,自然不会失了规矩。”
诺敏自玲珑一事后便不愿再牵扯入六宫之争,见佟佳皇贵妃如此说,当即起身恭谨回礼:“娘娘谬赞,敏敏愧不敢当。”皇帝见她一身飒爽英姿,唯有腰畔一坠,盈盈如碧,雕镂出和合如意的纹样,绯红的霞光宫绦连缀飘摇,便道:“你这块玉倒好,从前仿佛没见过。”
诺敏一怔,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帕子,眉间依稀竟似有些许紧张,嗫嗫道:“奴才的东西,也难为皇上看得上眼。”皇帝见她喜盈于颊,春风满面,倒是前所未见的娇羞明媚,心头忍不住一荡,称赞:“你这身衣服也好。”诺敏愈发低下头去,只在唇间蓄了一缕笑:“皇上又取笑奴才了。”不待皇帝再说什么,便又告礼,道:“奴才先去换了衣服,即刻给老祖宗、皇上和皇贵妃娘娘奉茶。”
太皇太后狐疑地瞧瞧皇帝,又瞧瞧诺敏隐在帘后的背影,道:“瞧不出,你倒是还会在这上面留心。”皇帝神色温和:“孙儿不过随口一问。”太皇太后“唔”了一声,接过佟贵妃递来的小核桃,吃了两粒,却又放下,回头问苏麻喇姑:“上次王妃交代的事情,可是安排妥当了?可别疏忽了心思。”苏麻喇姑点头,笑答:“格格放心,奴才一直留心着,等有了消息一准儿告诉格格。”
皇帝于是笑问:“老祖宗可是藏了什么喜事?连苏嬷嬷都帮着瞒得密不透风。好歹说出来,让孙儿也跟着高兴高兴。”太皇太后含了笑,故作神秘:“猴崽子,偏不跟你说。”苏麻喇姑笑道:“都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皇上这样心急,还怕这喜事能飞了不成?总有好事成双的那一日!”
一时间四下无话,皇帝略坐了片刻,也就告辞出来。佟佳氏跟着告了礼,退出及至廊下,触目春意渐浓,深深宫墙内也翻飞起团团软絮,耀得金瓦红墙也泛起泠泠雪光。皇帝见她依旧罩着纹景添花的秋香色大氅,立在风口,时不时怯怯地嗽上一番,便道:“眼见这天一日日暖了,你这身子还是不见好,到底什么时候要请太医过来,正经好好瞧瞧。”
皇贵妃低声谢了恩,道:“陈年旧疾,劳动皇上挂心。”头却愈发垂了下去。皇帝不说话,望着她垂眸不语的样子,于是问:“你要说什么?”皇贵妃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终于还是轻声道:“皇上若是有意,大可向太皇太后明说。”皇帝笑了笑,“你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倒教朕云里雾里了。”皇贵妃噎了片刻,终于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肩舆一行前呼后拥地回了乾清宫,才一下轿,皇帝便传梁九功:“传裕亲王即刻进宫觐见。”梁九功怔了怔,回道:“皇上忘了,前儿您才下的旨,这会子裕亲王正在南苑陪着达尔汗亲王和王妃呢,怕是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皇帝默了片刻,又问:“跟着裕亲王随驾的扈从侍卫是哪个?”梁九功不明就里,答:“多半……多半是纳兰大人。”
皇帝愣了愣,一只手握着案上那一方玄墨凝玉的镇纸,及至握得整个人都滚烫着作烧,方才蓦地撒开,起身道:“朕还要看会儿折子,你去门口看着。”
梁九功答应着,才要退出大殿,却听皇帝又道:“朕记得从前有支青玉九孔羊毫湖笔。”梁九功答了声“是”。皇帝便道:“去寻了出来,拿去慈宁宫赏给敏敏。”梁九功跟着叹了声:“敏敏姑娘还真是好福气。奴才可记得这支笔原是先帝爷赏给皇上的。”
皇帝似笑非笑:“你也知道这叫好福气?”梁九功见状,知道自己说话造了次,连忙退了出去。屋外的冯毅见他双眉紧锁,便问:“师傅,我瞧着这几日万岁爷心上仿佛都不痛快,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梁九功正没好气,听了这话,回身照着冯毅前额便是一记,道:“为什么?你让我上哪知道为什么去?要问,自己进去问万岁爷!”冯毅连连噤声不敢再说。梁九功正了正衣领,忍不住“嗐”得一叹,“你说这姑奶奶,怎么老是跟福气过不去呢!”
一连数日都关在乾清宫里批折子,敬事房差事难免清闲。惠妃虽担着协理六宫的名头,到底也还是年轻,不便直接向佟佳皇贵妃开口询问,好在荣妃拍锦绣传了话,要同她一道商议端嫔疯癫后启祥宫的诸项事宜。两厢落座,荣妃便开门见山,道:“依皇贵妃的意思,事繁从简,本宫亦是这样想的,既是启祥宫还住着一位小主,那就也省了从旁的移宫麻烦。妹妹觉得如何?”惠妃想了半日,方道:“姐姐说的,是那位芳仪小主?”
荣妃点头,道:“皇上已经下了旨意,晋封这位小主为贵人,封号‘平’,作为启祥宫的主事,也算是实至名归了。”惠妃拨着手边的茶盖,似笑非笑,“既是皇上和姐姐主意已定,妹妹我多说无益。倒是平贵人一向身子都不好,如今又要打理一宫事宜,怕是会力不从心。”
荣妃闻言只是沉吟,也不答话。惠妃因存着心思,本不愿在芳仪晋封一事上计较,见荣妃业已放下不提,当下调整情绪,半吐半露道:“达尔汗亲王这一觐见,可真是平添了不少事情。且不说皇上多日忙于正午,便是瞧着姐姐,这两日倒也还是不得闲。”荣妃见她话里大有深意,心思慢转,早已明晓其来意,道:“后宫不得干政。既是皇上前朝事忙,咱们姊妹更应同心同德,料理好后宫诸事,也算是给皇上安慰了。”
惠妃被她这样一噎,倒不好再说下去,仍旧强撑着笑脸,少不得另拣些话来:“姐姐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前些日子往承乾宫给皇贵妃请安,遇上了德妹妹。听她话里的意思,皇上下了旨,说是要良贵人亲自抚养八阿哥。”
荣妃原不愿与她多言,忽听她乍然提起此事,倒也愣了愣,问:“果真么?”惠妃答:“德妹妹的为人,想来不会妄言罢?”荣妃呆了片刻,旋即叹气,道:“若真是如此,倒要好好斟酌。我总想着皇上虽宠着良贵人,到底还是要给她立规矩呢!”
惠妃眉梢微微一动,含笑宽慰道:“都是节后觐见还有预备南巡的那些事在眼前隔着,否则教太皇太后、皇太后知道了,定是要管的。”荣妃揉一揉额角,露出倦怠神色,“达尔汗王妃亲自向老祖宗开了口,太皇太后哪还有心思管咱们这些事?”
眼见终于绕回正题,惠妃心下暗喜,只不动声色,款款道:“听姐姐的意思,为敏敏姑娘赐婚一事,可是板上钉钉了?”荣妃心头一凛,抬眸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到肯上心。只怕这是与不是,到底轮不到咱们操心。”惠妃见她闭口不谈,心知深究无益,忙讪讪而笑,岔开道:“也就上次赐宴的时候听老祖宗提起,猜了个大概。若是真的,宫里多一桩喜事,大家也跟着欢喜。”荣妃笑了笑:“你向来聪明,也算会猜。”
话不投机,逗留无益。惠妃乖觉地告辞出来,拐过树木馥郁的细细宫道,春末投下的阴翳落到她脸上,衬出她半面测测的神情。凝香见状知道不好,只小心翼翼地搀着惠妃前行,低低问:“主子可是在担心什么?”
惠妃冷笑一声,回望钟粹宫的方向,“她倒是乐得自在。”凝香道:“荣主子浑不在意,面上回得滴水不漏,主子可是要另想办法?”惠妃甩手道:“另想办法?你当咸福宫的那位是好相与的?既能不动声色的求了皇上亲身抚养八阿哥,还尚在人前瞒得这样好,可见她是练出来了。怕是咱们从前小瞧了她。”顿了一顿,敛容道:“走罢,还是去见见正主,保不齐还能套出些实话来。”
诺敏每日午后服侍完太皇太后歇息必要习字,惠妃这里才一挑帘子,便是满面的袭人墨香,忙用手绢掩了鼻,笑吟吟道:“姑娘今日倒是得闲。”眼眸忽转,却又止了笑意,目光讶异却也镇定地望向案旁那一袭翡翠纹锦对襟褂子的窈窕背影,“妹妹也在?这样巧。”
诺敏搁笔起身,谦和行礼,“敏敏不意两位娘娘相继造访,怠慢之处,还请娘娘见谅。”接着扬声道:“冰弦,快上了茶来。”惠妃忙道:“姑娘不用忙。”德嫔亲身将诺敏扶起,笑道:“姑娘哪里的话,原是我劳动姑娘,想着能有姑娘的好字,为四阿哥誊抄一篇《劝学》,也好劝谏四阿哥日后好好上进。”
惠妃跟着一笑:“妹妹的慈母之心,当真让人感动。”德嫔闲闲而笑,低了头,拿着盖子去拨碗里沉沉浮浮的茶叶,屋内一时静的出奇。惠妃见她如此,自觉不好同诺敏搭话,正暗自思忖,便听诺敏说了声:“好了。”两人皆凑上前去。
德嫔原于文字便不甚大通,瞧了诺敏一行娟秀笑开,满口赞好。惠妃眼尖,瞥见那羊脂玉镇纸下压着一卷雪浪文笺,上头的疏朗笔迹倒不像是闺阁女子所书,因被各色纸张压着,隐隐也就瞧得半句“谁言生离久,适意与君别”,一横一折的起承,落在眼中却是莫名的熟稔亲切。
她蓦地就觉得心慌,连忙侧了眼不再瞧,两颊腾腾地作起烧来,一颗心扑扑乱跳。德嫔见状关切道:“好好的姐姐这又是怎么了?”惠妃强笑道:“也不知怎地,胸口闷闷地发慌。”诺敏忙扶过惠妃,道:“娘娘这边坐下歇歇。”右手不动声色地抽过镇纸下那张雪浪笺,吩咐冰弦:“开了上头的檀木箱子,好生放进去。”
德嫔见状,笑着说了声:“姑娘到底是读书人。”诺敏心里原本有事,闻言不觉红了脸。惠妃见她如此情态,似羞似喜,心下不觉又证实了三分,便似迎面一泼冷水,整个人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寒透彻骨。凝香在廊外候着,眼见她起身步履趔趄,身形摇晃,面色惨白得竟无一丝血色,不禁乱了方寸,紧赶两步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