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彻底感动了——什么叫纯爷们儿,纯爷们不是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的活雷锋,也不是路见不平一声吼的梁山好汉,纯爷们儿是一种精神,一种能为了自己最重要的人,将生命的弧度弯曲至膝盖的精神!
那他呢,他是纯爷们儿吗?
显然不是。
最后,他接受了来自石国栋的光荣使命——将这筐大闸蟹搬回了家。
于是全家人美美地享用了一顿清蒸、红烧、水煮大闸蟹——只除了各怀心事食不知味的某人与某只。
席上,林达啃蟹腿啃得正香,沈放若无其事地飘过来,挤开了他身边的林耀,抛出一个看似直白实则内涵深远的问题,“林达啊,这个螃蟹,怎么样啊?”
“嗯嗯嗯火~”林达嘴里塞满了蟹肉,口齿那是相当的不清,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向两边凸出来,绵软得像两块烤地瓜,让人不禁想伸出手指戳一戳。
作为下半身思考的动物,沈放还真就上手戳了,边戳边问:“那你觉得,应该怎么谢谢送我们螃蟹的那个人呢?”
为了防止地球被破坏,为了世界和平,为了解救自己的脸颊不被沈放戳成筛子,林达经过了好几次努力,终于毅然决然地吞下了所有的蟹肉……憋着一脸猪肝色,一掌拍在饭桌上,刹那间一改往日废柴形象,豪气顿生,几乎是吼着喊出了以下四个字:
“以身相许!”
“万一人不要你身体呢?”
“那他要什么?”
“……你妈?”
“给了!”
“……说定了!”沈放趁势推杯,递到林达嘴边,粗着嗓子佯装萧大侠,“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林达兄,希望你不要忘记今日的诺言。虽然你不是什么君子,但如果你违背诺言的话,我照样拿鞭子抽你。”
林达浑然不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因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只欲拒还迎的蟹腿壳中,心不在焉地摆摆手,“嗯嗯好……”
沈放心中比了个十字,看来过不了多久,就可以迎娶咱们的新姨夫了,要不要通知石叔及时准备好嫁妆……啊不,彩礼呢?
瞥瞥一直低头吃饭,至始至终不肯抬头看他一眼的西门,他不禁由衷佩服自己的高风亮节——自己这儿的后院还一团乱,就在千方百计替长辈解决个人问题了,他真乃当代活雷锋啊~相关部门是不是应该为他发一面“先公后私,人民公仆”之类的红色锦旗呢?
……其实他一直很想要这种的,感觉很拉风。
林阿姨忽然出声问道:“林耀,白展堂呢,我一整天没看到它了。”
放下与之奋斗中的蟹壳,林耀舔舔油腻腻的手指,眼巴巴地看着她:“它出去了。”
“……怎么出去的?”
他指向西门瑞:“跟在瑞哥后面跑出去的,它经常这么干,一开始我还说它两句,可它从来不听,我就只好随它去了。”说到后来越来越委屈,瘪起嘴一脸不满。
沈放纳闷道:“经常?有多经常?”
林耀:“就是经常,有时候还会跟着你,一般你们回来了,它也就回来了,今天不知道怎么会这么晚,难道是因为下雨?”想到白展堂有可能被困在某个地方,他有点坐不住了,嚷嚷着要去找它。
几个大人苦口婆心地劝他,最后是西门编了个蹩脚的理由,好不容易才把小祖宗说服了。林阿姨生怕他反应过来,赶紧催他进房间去写作业,自己则跟在后面督促。
今天林达值日,他吃完螃蟹,主动收拾碗筷,跑到厨房洗刷刷。
电灯泡们尽数离席,只剩下沈放与西门瑞坐在餐桌边,气氛再度陷入尴尬。
“你……”沈放想继续白天的话题,却忽然想起西门说的“要静一静”。
其实,他又何尝不想好好静一静?
他们发展得太快了,快得连坐下来谈一谈的时间都没有,就像两只发情期的小狗,遵循着野兽的本能,脑子一热就上了床。
喜欢呢?
爱呢?
这些泛滥在偶像剧里的经典词汇,曾一度像机关枪一样,秃噜在他那张桃花般的嘴中,为那一颗颗颤抖不已的少女芳心,插上最后一枝决定性的飞羽。
无数次的实践证明,只要他说出那几个关键字,什么样的别扭、误会、丑陋的真实,都将迎刃而解,甚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从二垒直接进阶到三垒!
多么简单、多么轻松啊,为什么说不出口呢?
沈放君,乃究竟是肿么了!
他将手伸入了口袋,绒布柔软的触感在指尖来回摩挲,一个计划在他脑中默默地成型……
、五福
刚刚下过雨,瓦片有些潮湿,但西门瑞浑不在意,兀自贴着屋脊坐了下来。
头顶一轮惨淡的半月,乌云笼罩着黑夜,没有星星。
他拿起罐装啤酒,拉开了拉环。又随意地将拉环套在左手中指上,仰起脖子喝了一口。
碳水化合物独有的清爽味道,岩浆一般从舌尖滑入喉头,再从食道流入胃里,令他食髓知味,忍不住再强灌了几口。
凉风裹着湿寒扑面而来,吹乱了他额前几缕碎发,亦将他纷乱的思绪吹醒了几分。
今天他的态度的确不太好,待会儿下去和沈哥道歉吧……
可他难受。
身体难受,胃难受,心难受。
他猛地低下头,狠狠抓乱了一头秀发,喉间涌动着细不可闻的呜咽声。易拉罐被他捏得彻底变了形,淡黄色的啤酒冒着白汽一飞冲天,接着瀑布般落下,浇湿了他青筋暴露的左手。
深吸一口气,他直起身,单手飞扬,空气中留下一个弧度优美的残影,易拉罐脱手而出,一眨眼的时间,早已飞出十来丈远。其腕力之强,奥运冠军来了,恐怕也只能望洋兴叹。
咔塔、咔塔。
白展堂出现在屋檐上,踏着月光向他踱来,姿态优雅,步伐稳健,活像一只高傲的波斯猫。
“你还知道回来。”手肘半靠着屋脊,西门懒懒地看着它。
“怎么不去找林耀?对了,他说你老跟着我们,什么意思,想换主人?”
回答他的是长耳兔颤动的鼻尖。
西门瑞伸出手掌,它会意,用毛茸茸的脸蹭蹭他的掌心,接着顺着他的手臂,爬到了他的怀里。
摸摸腿上眯着眼睛揉耳朵的小生物,西门抬头望天,眼神深邃而迷离。
他一边为白展堂顺毛,一边半是问,半是自言自语:“说起来,你一开始就是跟着我们来的吧,和父母走散了?”
白展堂又往他怀里拱了拱。
“我也和他们走散了。”他长叹一口气,“你说爹和大哥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平冤,流放,还是……斩首?”
一片瓦被他的身体挤落,猛地摔在地上,在寂静的深夜里绽开了一朵清脆的花儿。
“无论是什么结局,我都无缘得见了……你知道吗,如果不是锦衣卫的穷追不舍,我甚至计划过劫狱、劫法场,然后带着他们亡命天涯,从此隐姓埋名不再过问朝廷事。虽然希望渺茫,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那么做。即使爹和大哥二哥都不会同意,因为他们都是忠烈之士,但我还是要救,拼上性命也要救。不救他们,我在这天地间,就再也没有亲人了,就好像一缕孤魂,独自飘荡着、飘荡着……难道我现在不是吗……哈哈,我在说什么啊,你就是一只兔子,根本不可能听得懂。”他大笑着流下了眼泪,眼泪一颗一颗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争先恐后地挤出他的眼眶,滴落在白展堂通体雪白的毛皮上。
他怕哭泣的声音惊动院里沉睡的人们,死死咬住后槽牙,压抑着几乎要冲破堤坝的孤独。
是的,他很孤独。
在那个世界,他失去了所有他爱的人;
在这个世界,他孤身一人赤条条地来了;
在那个世界,他曾以为李玉娥是爱他的;
在这个世界,他曾以为沈放是属于他的;
……结果,原来他还是孤独的一个人。
谁也不会属于他,他亦不会属于任何人。
他将头埋在白展堂的背上,哭得像个孩子。
只有在不会说话的动物面前,他才会展露他如此脆弱的一面。当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又将戴上波澜不惊的面具,像一个大人那样去生活了。
他做得很好,一直都很好,好得让人几乎都忘了,他还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
墙根的阴影里,沈放的脸在光线中黯淡不明。
一声声极力压抑的抽泣,像一把把锋利无匹的尖刀,狠狠凌迟着他的心。
他下意识地摸口袋,想要掏出一包烟,伸出的手却在半空中顿住了。
烟味会引起屋顶上那人的警觉,而他……不想打扰他。
他垂下手,松垮的背靠在墙上,任阴冷的湿气透过毛衣钻进他微凉的肌肤。
他就这么站着,无声地陪伴着那个在屋顶上哭泣的少年。
十个小时前
保安虎子睡在一排监视器的后面,胸膛绵延起伏,富有节奏感的鼾声回荡在不到五平米的值班室内。令人喷饭的是,他浑身上下只着一条平角内裤,还是明黄底色,一只海绵宝宝在中间挥舞着细胳膊细腿,十年如一日地敬业卖萌中。
监视器很高大,显示器很多,密密麻麻地分布在上面,发着幽幽的荧光,就像一只千眼怪。
魏淮安身穿保安制服,静静坐在监视器前。
他将头顶的帽檐压得很低,以免有人突然进来时,第一时间认出他的身份。
他的目光仔细搜索着每一个画面,生怕漏过哪个细节。
并不是每一只显示器都在工作,有好几只都是黑屏。
第三排第二只显示器画面中,一间黑黝黝的库房静静矗立在中央。
没过多久,一个女孩带着沈放跑进了这里。
他捏紧了拳头,想起师父最后消失时说的话:
'她迟早会来找他,你只需耐心等待便可。'
跟踪是一件技术活,远了容易跟丢,近了容易暴露。
虽然跟踪女大学生不是魏淮安的本业(专职的那叫痴汉吧),但他似乎做得还不错。他用那副保安的行头掩人耳目,用人形的外表掩藏着体内的灵气,与尤子琪始终保持着二十米远的距离。
她是从学校后门离开的,所以没有遇见沈放他们,自然也就没有机会参与那场有惊无险的车祸。
C大后门很热闹,整整一条街,全是琳琅满目的商铺。卖瓜果的、卖衣服的、卖饰品的、卖图书的……应有尽有,都做的学生行当,价廉,物却未必美,占了人流量的优势,家家生意火爆。
可惜天上下着大雨,街上人影寥寥,偶尔路过的几个行人也是行色匆匆,很少有人有那个闲情逸致去光顾这些店了。
尤子琪默默地向前走,看也不看路边花红酒绿的风景。
他知道,他没有跟错人。
因为沐浴在如此激烈的雨势中,她浑身上下,从头发到衣服,竟然丝毫未湿!
那身淡黄色雪纺长裙明媚逼人,在狂风吹拂下衣袂飘飘,好似那漫天的大雨根本不存在。
走过三条街一座桥,魏淮安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下了桥之后,她向右拐去,沿途绿树成荫,花草繁茂。
他为了分散出一部分注意力来记路,便将这些风景也一并收入了脑海中。细细一琢磨,才发现这一路上的绿化越来越好,地面也越来越整洁干净,与之相对应的是越来越稀少的人烟,以及越来越低矮精致的房屋别墅。
等到几辆豪车开过车道,呼啸着擦过他眼前,他才反应过来:这里就是A市着名的富人区——五福井。
换言之,A市,乃至全省最有钱的人几乎都聚集在这里了。
书经中有一节写道: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
翻译成现代人的语言就是:寿比南山、恭喜发财、健康安宁、品德高尚、善始善终。
“五福”这个词,在中国人五千年的历史中,被赋予着吉祥富贵、德寿安康的美好愿望。如今被印在富人区的名片地址栏上,保佑着他们的钱财生命,倒真是实至名归了。
他是国际知名化妆品的化妆师,每天与他相处的,不是同事,就是有钱人。有钱人谈论的话题,总归还是要围绕到最有钱的人身上,所以他对于这个地方,并不算太陌生,虽然没有真正来过,但的的确确“慕名已久”。
问题是,这个女孩来这里干什么,难道她也是这些有钱人中的一份子?
她的脚步一直没有停,直到几乎穿越了五福井,走进了一条林荫路,两旁整齐林立着年代久远枝繁叶茂的高大香樟,落叶铺满了整条道路,被人踩在脚下,发出簌簌的声响。
魏淮安走了两步,发现这声音实在太响了,二十米的距离显然已经不够用。
他默默减速,任尤子琪渐行渐远。
等到她快要走出他的视线范围时,他才加快脚步跟了过去。
一道金色的大门耸立在前方。
一条巨龙以一种冲天而起的姿势,盘旋在这扇精铁大门的栅栏上,威严神圣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令人望而生畏。
尤子琪停在门前,按下了门铃,接着对讲机中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不甚清晰。
大门徐徐打开,巨龙从身体中间被一分为二。
尤子琪身形一闪,便走了进去。
大门随即缓缓合拢,最后咔的一声,彻底关闭。
他躲在一棵香樟粗壮的树干背后,远远地观察着这一切。
拿出手机,他打开GPS,试图用卫星搜索这一带的路面状况。
虽然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