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刑台后,唐纵霍然站起,变色道:“他说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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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大娘,我走啦,这些日子,承蒙款待,感激之至。”
杨帆在下山的路口站定,回身向相送的山民一家人拱手道。
山民朴实,家里的东西都是靠山吃山,随手采来的蘑菇野菜,随手捕来的野兔山鸡,用来款待客人,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却收了他很厚的一份酬劳,心中颇为过意不去,今日杨帆要走,全家人都送出门来。
“大兄弟,这只熏兔儿,你揣着路上吃。”
女主人是个布裙荆钗,脸圆身壮的村妇,她把一只包裹好的熏免硬塞到杨帆手里,杨帆推辞不过,便接了放进马包,向他们拱一拱手,牵着马缰向山下走去。
那憨厚的老农嘴唇嚅动了几下,终究没说出什么客套话来,只是笑着向他挥了挥手,膝下那只大黄狗则汪汪地叫了两声。
一片葱葱郁郁中,夹着一条经年累月踩出来的尺余宽小径,两旁树丛繁密,一些不知名的红的黄的豆一般大的果实,缀满一树灌木,也不晓得是些什么果实。
远山苍翠,回首望去,那山居小屋已掩映在一片苍翠间,只有隐隐露出一角屋檐,叫人看在眼里,便生起一种恬静的感觉。
杨帆轻轻吁了口气,无论是南洋的海,还是这王屋的山,都让他有一种安闲、自在的感觉,他喜欢这样宁静的生活,可是人生在世,很多时候不能由着自己的心意去选择他想要的生活,这一去,他依旧要投入一片腥风血雨当中。
忽然间,杨帆有些羡慕起太师父那洒脱自在的一生来。
杨帆没有直接奔着洛阳去,他先就近赶到一个市镇,卖了马,处置了一切可疑的东西,这才租了一头赶脚的骡子,赶回洛阳城。
杨帆回到修文坊时,刚刚过了正午,一进坊门,杨帆就察觉坊中气氛有些不对劲儿,街上行人不多,但是神情都有那么一点怪异,就这不多的行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时,也是摇头叹气。
杨帆见状,疑窦顿起。
注:本案例取材于唐朝真实案例,不同之处是:真实案例中不是那个偷情的男人推搡而致妇人死亡,而是气那妇人心肠歹毒,愤而夺刀杀之。后来因为她的丈夫被误判,主动自首。
人性是复杂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德标准,在一种事情上他不符合你的道德观,不代表他在另一种事情上的道德观就不高。
市井中人,亦多义气之辈,马桥是个典型的市井儿,懒惰,好色,偷鸡摸狗,不求上进,但又是个极重情意的人,重亲情,重友情,有担当。
凡夫俗子,在某些方面的能力比不了杰出的大人物,但是有些方面的品质,却并不逊色于他们,甚至更胜一筹。
一个浑身毛病的人,也有闪光点;一个被捧为圣人的人,也有缺点毛病。
这,就是人!
这,才是人!
这,就是人的魅力!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九十六章 糊涂赴死桥哥儿
杨帆迟疑了一下,暗暗提起了小心。忽然,他看见苏坊正背着手,紧锁双眉从一条巷子里出来,便赶紧迎上去,打招呼道:“苏坊正!”
苏坊正看见他,便站住脚步,道:“哦,小帆回来啦!”
杨帆道:“是,出去转悠了几天,没找到啥正经营生。坊正,这几天,咱们坊里没出啥事吧?怎么瞧着大家伙儿都有些怪怪的。”
“咱们坊……,唉!”
苏坊正摇头叹气地道:“你呀,快去瞧瞧马桥吧,这孩子,这一回算是完了。”
杨帆吃了一惊,道:“马桥怎么了?”
苏坊正摇头叹气地道:“小孩没娘,说来话长,若是等老夫说完,恐怕你连他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了,还是快去瞧瞧吧!”
“哦!好!”
杨帆无暇多说,撒腿就往马家跑,苏坊正急忙唤住他道:“你往哪儿去!他在南市南门处行刑,要是在家里,还能有事么?”
“行刑?”
杨帆更是大惊,赶紧又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想:“行刑?这才几天功夫,马桥出了什么事?”
苏坊正抬头看看天,摇头叹了口气,低头看看地,摇头又叹了口气,跺脚道:“不成,非得驱驱邪不可。哎!那个谁,二火,你去弘首观把一浊道长……,哦!一浊道长做和尚了,你去城里找找,看看哪家的道长还在,请他来坊里做一场驱邪法事。快去!”
……
十字街头,聚拢的看热闹的人比上一次看处决七个人犯时还要多,但是这一次要杀的却只有一个,他的名字叫马桥。
马桥如今已经是洛阳城里的名人了。
虽然他与商贾吴广德之妇通奸,又是他失手跌死这个妇人,但是官府并没有查到他,可是在刑场上。他却站出来,光明磊落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救下了无辜含冤的吴广德。在唐人心中,很多人懒得非议他偷情的行为,却赞赏他仗义的举动。
所以。今天围观的人更多,有人是为了看热闹,有人却是想亲眼瞧瞧这个人。
其实一些了解内情并熟谙律法的,心中很是为马桥抱不平的。因为按照唐律,除了故意杀人之外,其他犯罪行为,如果没有被官府侦破而主动自首,可以免除其罪。然则知道这些门道的人,又有谁会为了一个市井儿得罪洛阳府、得罪刑部周兴呢?
洛阳府恼恨这桩几乎错杀无辜的案子让洛阳府得了一个办案不明的坏名声,丢了他们脸面。故而愣是把马桥办成了故意杀人的死罪。
而马桥根本不懂法律,压根不懂罪状上写成“愤而杀人”和“推倒致死”对他的判决竟有如此之大的区别,他自首之初,就抱了必死的想法,又觉得鲍银银虽然狠毒。却不该死在自己手上,自己这般下场也是罪有应得,因此对供状细节也不在意,竟然画了押。
江旭宁和老娘搀着马母,眼泪汪汪地看着刑台上的马桥。
马桥被五花大绑,背后插着“斩”字牌。跪在刑台上。
马家的兄弟都来了,马桥父执一辈有兄弟六人,姑姑三人,如今还在世的共有六位长辈,他同辈的堂兄弟、堂姐妹就更多了,今天马家的人几乎全来了,占了刑场的一角,但是并没有抬棺材来。
因为武则天掌权之后,倡导复兴周礼,按照周礼,弃市而死的罪人要示众三天,方才允许家人收尸,前几天被处决的六名罪犯,就是曝尸三日,才允许家人收走的,马桥虽是自首,也不能破例。
今日监斩的人不是洛阳尉唐纵,上一次唐纵几乎错杀了吴广德,这是他一手经办的案子,因此颜面很是无光,这次当然不会跑来现眼,主持监斩的是洛阳府的另一位官员,推官祤破。
马桥跪在台上,看着泣不成声的老娘,高声叫道:“娘,孩儿不孝,辜负阿娘的养育之恩了!”
说着,马桥“咚咚咚”地叩了三个响头。
马桥直起腰来,泪染双颊,又对马家的兄弟们道:“各位兄弟,马桥去了,高堂老母,以后就拜托你们了!”
说罢,俯身又是三记响头。
监斩官祤破眉头微微一皱,探身抽出红签,往案前一掷,沉声道:“时辰已到,行刑!”
一个赤膊红衣,红巾包头的刽子手取过一碗水酒,对马桥道:“姓马的,你是条汉子。某心中佩服的很,今日是某家送你启程,请满饮这碗酒,开开心心上路去吧!”
这大汉一脸的横肉,语气竟是难得地柔和,马桥看了他一眼,颔首道:“多谢老兄,借你的手,这碗酒,我干了!”
刽子手哈哈一笑,道:“爽快!”把酒碗递到他嘴边,马桥就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马桥平时在坊间与人打架斗殴,悍不畏死,除了怕鬼这一条,他素有马大胆之称,可今日真的死到临头,心中还是难免生怯,如今这一碗酒一气儿喝下去,头稍微有些晕眩,怯意倒是减轻了许多。
一碗酒喝得涓滴不剩,马桥喘息了一下,舔去唇边一滴酒水,又往母亲那边看了一眼,马母眼见儿子就要被砍头,心中一痛,顿时晕厥过去。
“壮士,上路了!”
那刽子手大喝一声,便扬起了手中的鬼头刀!
“住手!”
随着一声大喝,四下维持秩序的一名公人便哎哟一声摔扑在地,一道雪亮的刀光飞上刑台,“当”地一声磕开了刽子手的钢刀,一道人影随之扑进法场,一个箭步窜上刑台,劈手夺下鬼头刀,匹练般一闪。斩断了马桥背后缚索。
“走!”
那人青巾蒙面,大喝一声,扯起马桥就走,这时维持秩序的那名公人才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气极败坏地去抽腰刀,大叫道:“有人劫法场!”
不想一把抓去,竟只抓到了刀鞘。这才晓得被人一推的时候刀也被抽走了。
蒙面人掌中持刀,拉着马桥,向一角猛冲过去。
“劫法场了!劫法场了!”
四下里围观的百姓大叫起来。既有些惊慌,又有些新奇的兴奋。
后面的人拼命往前挤,想看看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劫法场。前边的人怕误伤了自己,又拼命地往后退,刑场登时乱作一团。
马家那么多兄弟姐妹,其中也不乏心眼灵活、机智聪明的,一瞧这场面,登时在法场周围乱窜起来,拼命给马桥制造更好的脱困机会。
这劫法场,在评书、戏剧里是经久不衰的必现场面,可是在现实中,一百年也遇不到一回。那些公人例行公事惯了,平素处决犯人,顶多就是遇到哪家犯人家眷哭闹的太厉害了,哪天围观百姓太多,冲倒了法场四角绷着隔离绳索的木杆了一类的小事情。何曾见过劫法场?经验不足,一时间竟然反映不过来。
那蒙面人拉着马桥击退两个公人,往人群里一冲,上千号人混作一团,还上哪儿找去。二十多个负责维持法场秩序的公人提着刀到处乱窜,四下里沸沸扬扬的都是人群。哪里还分得出谁是人犯、谁是百姓。
马桥娘从晕迷中悠悠醒来,惨叫一声:“我的儿呀……”
江旭宁喜孜孜地叫道:“大娘,马桥让人救走了,有人劫法场啦!”
江旭宁说着,心中便浮起一抹疑问:“奇怪,救人的人会是谁?看那蒙面人背影,怎么那么像小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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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面人拉着马桥一路狂奔,甩脱追捕的公人之后,跑进嘉善坊,在坊间巷弄中一通拐绕,最后在一条僻静的小巷中停下,回身看了马桥一眼,用一副中年人的沙哑嗓音道:“你家怕是回不去了,趁着城门还未封锁,速速出城避难去吧!”
马桥凝视着他道:“小帆?”
蒙面人眸中倏地露出一抹古怪的神气,仓促之间,他只撕了一截袍子内襟蒙在脸上,头发、皮肤未做修饰,看着的确比中年人要年轻一些,但是马桥又何以如此肯定是他?
马桥肯定地道:“小帆,我知道是你!”
蒙面人眸中微现犹豫,随即一把扯去蒙面巾,露出他的相貌,果然是杨帆,杨帆一脸疑惑地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马桥脸上也现出古怪的神气,说声道:“我认不出,我只是知道,必定是你!旁人谁会救我?呵呵……,其实,那天晚上,在杨郎中府,黄麒麟被杀的时候,我看到了,我看到你一箭射杀花小钱,又跃回去,仆倒在地装晕。”
杨帆怔了怔,眸中便露出一丝温暖之意,他拍了拍马桥的肩膀,说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陪你出城!”
人犯被劫了法场,这法场还就在天子脚下,在京城里立即引起了一片轩然大波,那监斩的栩推官气极败坏,一面命人回衙门禀报,一面命人通知九城,加强出入人员的盘查,自己则带了剩下的公人,气势汹汹地追着杨帆他们消失的方向而去。
杨帆丢了鬼头刀和蒙面巾,和马桥穿街过巷,只走小路,急匆匆赶到城门口,就见城门方向出入的行人排成了一条长龙,许多人怨声载道地正在那里发着牢骚,马桥变色道:“不好!咱们来不及出去了!”
这时候,又见大道上七八个公人提着刀跑向城门,当中一人正是今日的监斩官祤破,祤推官怒气冲冲地大叫道:“严加戒备!府衙已增派了人手,务必要抓到人犯,抓到那个劫法场的大胆狂徒!”
“此处不成了,咱们走!”
杨帆拉着马桥,退回巷弄之中,又往别处逃去。
此时,白马寺的薛怀义领了一帮无赖和尚,正大摇大摆在走在路上,忽然瞧见许多公人衙差提刀捉棍,往来匆匆,不禁好奇地自语道:“这些衙狗子,忙甚么呢这是?”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九十七章 普度众生薛大师
薛怀义话犹未了,就见一位身穿圆领大袖长袍,头戴文士巾子的中年人,陪了一位女眷在街头闲走,后边还跟着一个小厮和一个丫环。
薛怀义眼睛一亮,把手一指那中年人,向左右问道:“你们看,那厮可是侍御使范斌么?”
旁边一个小和尚探头探脑地瞧了两眼,说道:“师傅说的是,正是那姓范的。”
薛怀义道:“嘿!今日可教佛爷堵个正着!这厮时常在天后面前说我的坏话,前几天佛爷以无上佛法,感化了一浊老道入我佛门,又是这厮在天后面前叽叽歪歪,他娘的,给我狠狠揍他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