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壮汉放下袖子走开了,嘴里骂骂咧咧地道:“臭乞索儿,竟敢偷东西吃,再让老子抓着,生生打杀了你!”
路上行人如织,却没有人理会。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穿着破旧裙衫的妇人牵着一个小女孩从幽仄狭长的小巷中踽踽而来,小女孩看见了倒卧在溪边的乞儿,她站住脚步,和母亲之间似乎发生了一场小小的争执,小女孩获得了胜利,她提着破旧的小裙子,飞快地跑到小溪边。
小女孩蹲下来看了看昏厥的男孩,然后从母亲手里接过一个破瓦罐,小心地喂他吃粥,小乞儿明显是饿坏了,尽管在昏迷当中,可当那米粥喂到嘴边,还是下意识地、飞快地做起了吞咽的动作。
小乞儿悠悠醒来。当他张开眼睛的时候,眼睛上顿时传来一阵胀痛的感觉,他的一只眼睛被打得发青,肿胀的已经只剩下一条缝隙,在一阵天晕地转之后,他微微张开的眼神定在眼前的小女孩身上。
女孩看起来比他还小一些,瘦巴巴、脏兮兮的一张小脸,乱糟糟的头发因为营养不良而有些发黄,只有一双眉毛又黑又浓,这样一双眉毛若是长在男孩子身上,一定会显得英气勃勃,而长在女孩身上似乎就嫌太浓了一些。
小女孩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短襦,肩头处已经开了线,隐隐地露出一抹肌肤,她的下身是一条及胸的竹叶裙,她此刻正蹲在小乞儿面前,于是,裙子的破洞里就露出两个光溜溜的膝盖来。
小乞儿很快就弄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也明白了对方的身份,他没有道谢,只是怔怔地看着小女孩,小女孩咧开嘴向他笑,大概是正在换牙的缘故,她嘴里的牙齿不全,看起来丑丑的样子。
小女孩歪着头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馍,小心地掰成两半,比了比,放了大的一半在小乞儿怀里,又向他咧嘴一笑,便提着罐子站起来,妇人走过来牵起了她的小手,漠然地看了男孩一眼,母女俩便沿着幽深狭窄的小巷走开了。
小乞儿艰难地爬起来,浑身的骨头一阵酸疼。他扯了扯如丝如缕的破衣衫,茫然地左右看看,便下意识地跟在那对母女后面走去。
女孩牵着母亲的手,不时的回头看,辍在她们不远处的这个男孩看来比她们母女的处境更为困难,破烂的衣衫只能勉强蔽体,豁开的衣领处露出嶙峋的锁骨,他的脸颊瘦削枯黄,脸上淤青肿胀,新伤叠着旧伤。
女孩又向他咧嘴一笑。
渐渐的,道路越来越偏僻,一座围墙半倒的破庙出现在前面。
妇人牵着小女孩走进破庙,小乞儿在破庙外站了一会儿,也跟了进去。
破庙里不只一个乞丐,一个老乞丐坐在阳光下,脱了身上的破袄,露出一身皮包骨的身子,正在那儿抓着蚤子,另一个乞丐壮一些,躺在一堆柴草上,翘着二郎腿哼哼唧唧地唱着歌。
妇人带着小女孩在漏顶的破庙里找了个位置坐下,小女孩开始吃东西,妇人则抓过一捧柔韧的野草,开始编织什么东西。
小乞儿仿佛一只受惊的小兽,有些戒备地打量着庙里的一切,但他依旧固执地向那对母女靠过去。他很少受到善意的对待,小女孩对他的善意让他感到非常亲切,无依无靠的他,本能地想要接近他感到亲切的东西。
小女孩用缺了两颗大门牙的嘴巴费劲地啃着馍,啃了好半晌,直到口水濡湿了馍,这才吃力地咬下一口,她开心地咽下馍,看看男孩,细声细气地问道:“我叫妞妞,你叫什么呀。”
小乞儿似乎有些茫然,半晌,一抹辛酸攸然闪过眸子,他轻轻答道:“我……叫阿丑。”
“阿丑,你坐下!”
妞妞拍拍身旁的稻草,阿丑看了看,在她身旁轻轻坐下。
妞妞咬着馍,歪着头看他,小声问道:“你怎么被人打成这样儿呀?”
阿丑答道:“因为我偷了他们东西吃。”
“哦!这可不好,讨饭吃就行了呀,总会碰到善心人的。”
阿丑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道:“乞讨,我做不来,我……伸不出手……”
妞妞的两颗大门牙都掉了,那馍馍也不知放了几天,干硬得像石头一样,啃了半天,啃得湿漉漉的全是口水,还没啃下一块来。听到阿丑的话,她放弃继续啃馍的努力,惊诧地张大嘴巴,问道:“怎么会呢?难道偷东西就不丢人么?”
阿丑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我不知道,虽然偷也是伸出手,可是……感觉似乎就是不一样。偷,我只要做好挨揍的准备,而乞讨,我就是伸不出手,也说不出乞讨的话来……”
妞妞眨着眼睛,迷惘地想了半天,摇头道:“我听不懂!”
阿丑苦涩地笑笑,慢慢抬起头,看着从庙顶破洞投下的那束阳光,和阳光中飞舞的轻尘,幽幽地道:“其实我自己也不懂……”
妞妞格格地笑起来,道:“阿丑,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乞索儿。”
阿丑倔强地强调:“我不是乞索儿!我从来就没有乞讨过!”
妞妞很好脾气,让步道:“好吧好吧,你不是乞索儿,你是一个奇怪的小偷,这样行了吧?嘻嘻。”
“嗯!”
阿丑想了想,郑重地点了点头,认可了她的这个评价。
妞妞扭过头,拉拉母亲的衣袖,央求道:“阿母,给阿丑织双鞋子好不好?”
她又扭过头,眨眨眼,问道:“阿丑,你愿意留在这儿吗?”
“……”
“嗯?”
“嗯!”
妞妞又咧开牙齿不全的嘴巴笑起来,丑丑的样子。
这时,一双草鞋正在妞妞娘的手中渐渐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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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丑真的是一个奇怪的孩子。
他始终执拗的不肯去乞讨,宁可去偷。
因为偷术不佳,阿丑常常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要不是妞妞娘的接济,或许他早就饿死了。
破庙里一共寄住着十多个乞丐,他们一致觉得阿丑应该叫阿呆,他一定是傻的,唯有妞妞不这么想。
阿丑吃饱的时候,从不像其他乞丐一样坐在阳光下,一边脱下衫袄抓着蚤子,一边开着黄腔说笑话,他总是坐在破庙后院那半盘石磨上,托着下巴一个人望着天空发呆。妞妞觉得阿丑一定是在思考什么。
阿丑会思考呢,别人会么?
还有一次,妞妞偷偷看见阿丑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画着什么,当他走开后,妞妞走过去与那半截石碑比对了半天,认出阿丑写的就是那半截石碑上的字,想起他写字时像水一般流畅的动作,妞妞心中就非常羡慕。
阿丑会写字呢,别人会么?
阿丑还会上树掏鸟蛋,会用树枝扑蜻蜓,会下河捉小鱼,不管是鸟蛋、蜻蜓,还是小鱼,最后都无一例外地变成了香喷喷的食物,虽然它们都无一例外的被烤糊了,但是妞妞吃得很香。
那段日子里,阿丑的脸总是淤青的,而妞妞的唇总是黑黑的。
在妞妞乞讨为生,受尽白眼和饥寒交迫的童年时光里,与阿丑相伴的这段日子成为她最美好的回忆。
第一卷 破茧化蝶 第三章 阿丑与妞妞
这年冬天,妞妞的母亲患了病,也许普通的病她依旧能挺下来,可这一次不行,她病得很严重,妞妞娘日渐憔悴,渐渐的,她甚至不能挣扎着去乞讨了。
有一天,瘦骨伶仃的妞妞娘躺在破庙里,阳光照在她的身上,阳光依旧灿烂,脸色依旧灰白。
妞妞趴在母亲身上无助地哭着,阿丑在另一边,泪花在他眼里打转,但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自从在环山村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哭得眼肿嗓哑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哭过,似乎他的眼泪从那时起就已经哭干了。
妞妞娘一手握着妞妞瘦削的小手,一手拉着阿丑,眼神是那么悲伤,那种无奈、凄凉、惦念、眷恋和痛苦揉和在一起的目光,看得人心碎。
“阿丑,妞妞……就拜托给你了……”
妞妞娘知道阿丑还小,知道这个倔强的孩子一直不肯去乞讨,他连自己都养不活,可是她没有别人可以托付,庙里的乞丐们都躲得远远的,用冷漠的眼神看着垂死的她,她从那些麻木的目光中看不到一丝同情。
“妞妞啊……”
妞妞娘喟然一声长叹,瘦弱的手无力地放在妞妞的头顶,轻轻摩挲了几下,便溘然长逝,她的眼睛没有闭上,一滴眼泪顺着眼角,轻轻地滑到了她的腮边。
“阿母!阿母……”
妞妞抱住母亲的身体,放声大哭。
阿丑的眼睛红了,他红着眼,咬着牙,忍着泪,轻轻将妞妞娘的眼睛抚上,起身走出去。
妞妞伏在母亲身体上,一直哭,当她哭到已没有力气再哭出声的时候,阿丑回来了。
阿丑就像一只在泥地里打过滚的小狗,浑身脏兮兮的,他有气无力地走回破庙,一屁股坐在妞妞身边,喘息了许久,才拉起那半余破竹席子,把妞妞娘推上草席,抓紧草席向破庙外拽。
小河边的草地上,被阿丑用棍子掘、用手刨,硬生生地挖出了一个坑。
人死了,要入土为安。
他的亲人,他的爹娘,他的阿姊都在熊熊大火中变成了一堆灰烬,那时候,他也像妞妞一样,只有惊恐、无措地哭泣,神志稍稍清醒后便逃离了山村。现在他至少有力量让妞妞娘入土为安,而不是变成阴沟里的一具弃尸。
阿丑用他磨破了渗着血的双手把妞妞娘埋进土坑,坟前插了一块小小的木板充作墓碑,便再也没有力气动弹了。
从那时起,阿丑和妞妞相依为命,情同兄妹。
她不再叫他阿丑,而是叫他阿兄,他依然叫她妞妞。
阿丑依然坚持去偷,依然常常挨打,所以两个人常常挨饿。
妞妞从小由母亲照顾着,她不大懂得乞讨,常能讨到东西的地盘又被其他乞丐占据了,她讨不到多少吃的,有一次,她被一户人家养的恶犬咬伤了,几天都不能动弹,阿丑又偷不到东西,她快要饿死了。
阿丑就像一条绝望的狼,蹲在奄奄一息的妞妞身边,幽幽的看着她,妞妞不知道阿兄在想什么,其实她一直就看不懂阿兄,她只知道阿兄对她好,自从母亲去世以后,阿兄已是她在这人世间唯一的亲人。
阿丑就那么幽幽地看着她,看了许久,便用草绳扎紧了已饿瘪的肚皮,迈着有气无力的步子走出去。
庙里的乞丐们立即义愤填膺起来,他们说妞妞娘养了一只白眼狼,阿丑丢下妞妞自生自灭,不再管她了,但是他们不舍得拿出一块乞讨来的食物。
妞妞不相信他们的话,她不相信那个爬到高高的树上给她摸鸟蛋、那个用树枝给她扑蜻蜓、那个捉小鱼给她吃的阿兄会丢下她不管,她相信阿兄会回来,或许……阿兄是给她挖坟去了,就像当初埋葬她的母亲。
她想着很快就要见到阿母,心中便一阵欢喜、一阵恬然。想着要从此和阿兄分开,又是一阵不舍、一阵惆怅。她不知道死亡的世界是怎样的,可对生本能的留恋、对死本能的恐惧又叫她心里充满了惧怕。
她等了很久,想了很久,直到连想的力气都不再有,乞丐们义愤填膺的嗡嗡声停止了,妞妞看到阿兄回来了,他走得有气无力,可他的双手并没有磨破,也没有沾满泥土,他手里捧着那只破瓦罐,瓦罐里盛了半罐的热粥。
阿丑一口一口,嘴对嘴儿地喂给妞妞吃。
他们的命,贱得像田埂上的野草,哪怕再多人践踏,它依旧会顽强地活下去。
妞妞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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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火堆最近处都被其他乞丐占了,两个孩子在最远处,他们头顶就是庙顶的破洞,雪花袅袅地飘落在他们身上,他们身上盖着稻草,紧紧地抱在一起,靠着彼此身上的温度来抵御严寒。
春天来了,阿兄从一个结结巴巴、羞涩难当的笨乞讨,变成了一个很机灵、很能干的小乞丐。
昔日那个倔强着,宁肯去偷、然后被打的男孩已习惯于做一个乞丐,或许在他心里依旧藏着一分倔强、一分骄傲、一份坚持,但是为了妞妞,他把这一切深深地藏在了心底。
春天里,雨如丝如线,在天地间织起一片密密的网。
阿丑和妞妞光着脚丫跑在雨地里,仿佛一双水中的鱼。
他们的鞋已经朽烂不堪,妞妞娘已经化作一坯黄土,不能再给他们编草鞋了。
阿丑和妞妞跑到一丛芭蕉树下,肥大的芭蕉叶子成了他们的伞,虽然雨水顺着叶子依旧流下来,可是却比直接浇在脸上舒服多了。
阿丑从怀里宝贝似的掏出那个刚刚乞讨来的馍,可它已经被雨水泡烂,阿丑苦起了脸。乖巧的妞妞忙着安慰他:“阿兄,没事的,今天吃了好多桑椹,牙都倒了,馍太硬的话就咬不动了。”
她说着,努力向阿兄露出一个微笑,露出一颗刚刚长出的俏皮的小虎牙。
阿丑揉揉她的头,她的头就乱糟糟的像顶着一个鸟窝。
两人一人捧着一半泡烂的馍,用嫩芭蕉叶卷了做杯,接了雨水,一口雨水一口馍,填着自己的肚皮。
雨,依旧如丝如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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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里,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促使阿丑和妞妞离开了破庙,于是他们连唯一的寄身之所都没有了。
那个夏夜,月亮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