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小娘子,你终于出来啦?!就是说,你家主子醒了罢?”
百里藏刀一手握着半尺长的尖刀,一手引着麻绳,麻绳尽头系着一头肥硕花猪。或许是知道自己的寿命将尽,那畜生狠命反抗着,前蹄抛着松软泥土,极力想要挣脱绳子的束缚。
在凝冰谷附近的森林中并没有待上许多时候,百里藏刀便被这黑獒驼回了翟家村。稍稍有些自责,这次似乎又没能够帮上什么忙;不过索性是完完整整回来了,也没有给小妹添什么麻烦嘛。
一来二去,他与柔卿倒是有了些许交情。初见那黑獒真身,着实吓了一跳,然而到底是跟在百里逐笑身边久了,他也能很好的接纳妖鬼神魔——何况,魔物柔卿本来就是个很好相处的家伙,除却那张生得比女人更娇媚的脸蛋。
百里逐笑则喘着粗气,双手撑在膝盖上,一袭白衣早已污泥斑斑。听了百里藏刀一番话,也只是朝柔卿笑了一笑,目光便又回到了那头不老实的花猪身上,似乎是早已忘了屋里躺着的那个人。
柔卿抿了抿唇,由衷替自家主人感到悲哀。
“百里姑娘……宗……啊,主人他醒了,他……”
有些踌躇唤了白衣少女,愁容依旧没有散去,耳边响彻着花猪的哼哼声和百里藏刀的吆喝,他的心情更加阴沉:明明是那么紧迫的时刻,整个翟家村却仿佛刚从噩梦中苏醒,沉浸在一片欢乐祥和之中。
秋天,很快就要来了。
万物萧瑟凋零,寒冬袭来的季节,有什么可庆贺的呢?
百里逐笑想了一会儿,这才拍了拍手直起身子,“他想见我?”
“是。”虽是擅自做了决定,可柔卿觉得自己并没有猜错那个男人的心思。在魔域宗主的身边侍候久了,他理解那个人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甚至……极力想要隐藏的温柔和体贴。于是他鼓起勇气,抬眼对上了那双墨瞳,笃定道,“主人很想见您。”
“可我并不想见他。”
“嗯……啊?那,那个……”
“若是柔卿也希望我去的话,倒不是不可以啦。”脸上是一抹狡黠的笑容,百里逐笑双手抱肩,欣赏着眼前美人消沉下去的神色,她更显跋扈,“要我去见楚四歌也可以,顺便附上几句安慰话都没有问题。不过,作为交换,柔卿得将你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关于黑煞獒王的一切,我都要知道……”
微微瞪大了眼眸,柔卿只觉得自己像是只踩中猎人陷阱的兔子:什么时候开始,她都知道了呢?
换上得逞的表情,百里逐笑便心情大好地握了柔卿的手往厨房走,再不顾院子中与花猪厮杀到白热化的百里藏刀。
*
一碗热腾腾的白米粥搁在床边木凳之上。
袅袅雾气之中,男子微微睁开眼睛,故意露出惊愕的表情,“你怎会来?”
……居然到现在才来?!他想。
“关你屁事?”
“不想见我的话按原路返回就是。”
……坐下啊,为什么不坐下啊?快点坐下说‘我才不要走’啊!他觉得自己疯了。
“嗯,好,那我走了。”
“喂!”楚四歌终于沉不住气,曝露心声,“堂堂魔域宗主就那般不招你待见么?”
“方才在院子里替婆婆杀你的同胞呢,忽然想起来这屋还有个睡了四天的家伙。”百里逐笑不自在挑了挑眉,尽可能在楚四歌面前露出平静表情,“我找的这住处还不错罢?住多久都没有问题,最重要的是:不用花银子。”
“百里逐笑,只怕现在是我欠了你东西,不知要怎样才能偿还。我知道血提子是极其贵重之物,也是凝冰谷谷主赠与你的东西,我却……”
楚四歌吃力坐起,少顷的休憩并没有让他觉得好受多少:那日的反噬之痛虽不再有,失去了右半身知感一时间总是不能适应,那种预感自己会慢慢消失的担忧与不甘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难以忘却。
“不知怎样偿还?唔,‘以身相许’如何?”
带着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身边的少女,楚四歌沉默了许久才僵硬勾了勾嘴角,淡淡道一句:好啊。说罢,竟是抬了左手顺势揽她入怀,冰凉的唇瓣在她脸上落下轻吻。
百里逐笑任由着这魔王肆意妄为,只在他几欲吻上自己双唇之时才推开他,冷了口气,“……你体内的毒根本没有驱除干净罢?”
未等楚四歌回答,她鼻中轻哼了一声,兀自说道,“想来那血提子也不过区区一味药草,未必能克制天下万毒,到底是被世人高估了。”
他没有说话,迟疑着握住她的手。
“你的事柔卿已与我说了。”她垂下双眸,成一个凄楚的弧度,再也无法维持先前那般镇静,声音快要低到泥土里去,“楚四歌,你……会消失么?会……就这么消失在这世上?”
楚四歌扯出笑容,学着她以往的蛮横音调,“你以为自己在与谁说话?我可是魔域宗主黑煞獒王,怎么会败在魔尊区区毒蛊之下?何况,你还将血提子给了我……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在与你说话?”
笑着将女子耳畔的碎发拢到耳后,他凑上前去,两人的鼻尖近乎相触,“百里逐笑,你果然很在意我。”
“才没有——”断然回绝,想要收回手却发现被他握得那般紧。
“你让我何以为报?”
“什么都不做,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黑煞獒王。”不知是怀着何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不符合年纪的笃定表情就这么在百里逐笑脸上出现,“不要妄图和云家作对,魔域赌不起这盘棋。”
扣紧他修长干净的手指,她将一种不容置喙的劝诫和警告默默然传达。
无关风月,无关情爱。
只希望,眼前的男人,不要消失。
端起那碗白粥,百里逐笑小心舀起一勺吹凉了递到楚四歌嘴边,“猪一样昏睡了四天,还是先吃点粥罢。待会儿等大哥杀了那头猪,我替你留几块骨头……要连着些内脏,剁碎了再拿来么?唔,要不来点猪血罢?我们府上看门的大黄都是这么吃的,你……也能接受的吧?”
“喂喂,这明明就是在喂狗好吧?怎么也不觉得是人吃的东西啊!”楚四歌瞪了眼睛,对于她将自己等同于黑狗的作法提出极大抗议——与他来说,食物和睡眠都是多余的,偶尔尝试一下倒也不是什么不可以的事——可前提是那些是人吃的东西。
不忍扫了百里逐笑的兴,他叹了口气,被她喂着一勺一勺将粥吃了干净。
忙不迭替他擦了嘴,少女一脸关切凑了上来,“怎么样?”
“很,很好吃……我不知你这女人居然还会做这些……”
并没有因为被称赞而显得稍稍高兴,甚至有了些许失落,对着楚四歌俊秀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她不发一言低头收拾了碗勺,起身往外走。
能感受到身后迷惑的眸子和欲言又止的双唇,百里逐笑还是沉不住气来转身冲他眨了眼睛,声音低沉且促狭,“粥里我加了五勺盐,你却一点都没有尝出来。”
楚四歌微怔,沉默了半晌才接话,“……所以呢?”
——毒蛊的反噬之痛虽然被血提子化解,但宗主大人的五感还是会慢慢消失,右眼,右耳……还有右手都已经……但只要宗主大人还活着,就比什么都重要!只要,只要能熬过无月之夜……
脑海中回想起柔卿对她说起过的话,除却了他所说的那些,连味觉也一并失去了吗?
三日,他还剩下三日的时间。
可惜她不是神明,她无法在三日内找到破解着蛊毒的方法。所以能否度过这个劫,得看他自己的造化:若能活过无月之夜,或许还有安然活下去的希望;若不能,世上将不再有楚四歌这个人。
只当是一场啼笑皆非的相遇。
想到这里,百里逐笑摇了摇头,勉强在笑,“无事。三日后便是翟家村的祭秋集市,黑煞獒王千里迢迢从魔域来往流川,不正是为了看热闹么?”
“你倒还记着……”他随了她笑,眼神摇摆不定。
“想一起去的话就快点好起来啊,混账。”阖门之前她探了身子,扬起的月白色裙摆成了这阴暗小屋中的唯一一抹生动,无声诉说着少女的心思,“柔卿这几日照顾你一直都没有好好休息。所以,祭秋之前换由我来照顾你,要好好吃饭……”
如果这个时候告诉她自己根本不需要借助于食物来维持气力,她一定会生气的吧?如果告诉她“自己胃口不好”或者是“你做的东西不合口味”这种理由,被拆穿的话,她还是会生气的吧?好像怎么样都会给别人添麻烦,自己的存在当真是个错误么?摸了摸下巴,黑煞獒王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嘴上却没忘回了百里逐笑的话,“啊啊,我尽量。”
“要好好睡觉……”
“我尽量。”
“要好好做觉悟……”
“我尽量。”
“要好好活下去……”两人间的对话并不算坦诚,可是彼此之间却再明白不过。三日的时间,像是成了一道魔障,本不明朗的心意显得更加扑朔迷离。忽然间低了语气,百里逐笑垂下长睫,不由道出心中呢喃过千百遍的句子:
“……还有,不要消失。”
他对上那双浓重若墨的双眸,点了点头,声音笃定,“好。”
☆、命运之轮【下】
一叶知秋。
想来是许久没有听见蝉鸣,想起那夜在湖边招来的萤火,漫天浮光像是要与篝火争艳一般飞舞萦绕,照亮身旁女子清丽容颜,那般生动,竟是比初绽的花朵更能令人嘴角上扬……
男子不由发出低低的感慨:伤春悲秋说得真是一点都不错,怎么老是想到她。
“楚四歌!姓楚的快起来啦!”
门被拍得咚咚乱响,隐约间感觉连屋子也开始微微晃动了起来,嗔怪着自己出现了幻觉,更加高亢的男声响彻云霄:“姓楚的魔物我警告你快点出来!难得小妹好心叫你一同去集市,居然敢辜负小妹的好意!哼,真是欺人太甚!小妹,咱们一起去好了,大哥给你买糖葫芦,买梨膏糖,买小泥人儿……咱不要理他……”
“不带着他,大哥你打哪儿有银子?”
“这样啊!对!小妹真是玲珑心思,说得极对,极对!楚四歌!姓楚的魔物!起来!”
“百,百里公子请不要这么说主人,在这里也请不要称呼主人为魔物,虽然他确实是的啦……还有,主人是从来不会赖床的,这几日他身子不适,一定是躲在温暖的被窝里闭目养神,这才会稍稍迟了一些呢……”
“妈了个巴子的,身体不适……大男人也来月事啊?”
“躲在温暖的被窝里闭目养神”与“赖床”怎么想都是一个意思,而且那口气分明是在说:我家主人就是这样子正大光明赖床的你看嘛你看嘛——柔卿你果然是天然黑么你?还有为什么会隐隐听见‘月事’这样的奇'。kanshuba。org:看书吧'怪字眼呢……
以上为楚四歌的内心波动。
一夜无眠的男子还没有来得及走到门边,算不上严实的木门就由外被人一脚踹开,“呯”的一声很好很精准地撞上他高挺的鼻梁。
摸着疼痛的鼻梁,微微下垂的眼角此时更像是刚刚睡醒,然而一时间呼啦啦涌进来的好几个人影,还是令楚四歌彻底绷紧了脊梁:除了为首的少女,一身游侠打扮的百里藏刀和带着温和笑容的柔卿都紧随其后。
看着柔卿如今能与兄妹二人相处很好,即便被大大咧咧的百里藏刀一口一个“小娘子”叫着也没有露出分毫不快的表情,黑煞獒王稍稍有些欣慰。
还没有回神,胸口便挨了那恋妹成痴的百里大哥一拳,随即脖颈便被他的手肘紧紧夹住,“姓楚的就算你是个魔,魔域的……嗯,什么狗王,也犯不着这般摆谱撅着腚赖被窝罢?这才秋天呢,要是冬天的话你岂不是还要冬眠?哈,也不打听我小妹是何许人物,这几日居然敢让她来照顾你,好大的谱!告诉你,老子今日……”
狗王……
内心波动更甚。
尽管知道身后的男人不会对自己做什么,楚四歌周身还是腾起了一股凶煞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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