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还有比这更难堪的吗?!
赵眘羞愤欲死,从第一次起就以种种理由拒绝,软的有生病了、不爽了等,不跟金使见面。硬的很干脆,直接说不喜欢,老子不干!
可是,爹还会瞬间出现。赵构的耳目遍布朝廷,发生了什么事都第一时间知道,他会勒令儿子按规矩办事,不然他亲自去金殿行礼迎接。
孝……无违曰孝。
就是得听话,不能跟长辈顶着干。赵眘难道能让爹出来受辱吗?其实这娃也是个憨货,他就始终不懂,他那变态老爹是多么喜欢这种场合啊。
长话短说,到公元1170年,宋乾道六年时他再也忍不住了。正好国家税收走入正轨,手边也攒了些钱,他决定立即就做。
这时虞允文独相,抗金英雄终于走上了前台,他推荐了两个人选出使金国,希望先礼后兵,让金国自动答应以上的河南地、受书礼两项不公平条款。
这两人一个是秘书少监兼权起居舍人李焘,一个是起居郎范成大。李焘,是所有研究宋史的学者的公同老师,真正的一位宋史达人。一生中著述颇丰,有《巽岩文集》、《四朝通史》、《春秋学》等五十多本书,大多散佚了。
今存的有《续资治通鉴长编制》五百二十卷,《六朝制敌得失通鉴博议》十卷、《说文解字五音韵谱》十卷。这些都收入了《四库全书》里。
一点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李焘的书,那么宋史将无法研究,他是实实在在的一位历史大方家,至少在记录这一块上,是中华民族名副其实的一件瑰宝。
可在此官员本职工作上,他就和另一位宋代历史大家司马光一样了,非常的好玩。
平日里他义正言辞,好为天下先,这让虞允文激赏,觉得这是位精读历史胸有热血的好男儿。于是在出使金国,为国为君争利的大关头,第一个推荐了他。本以为李焘必将慷慨成行,去家为国。却不料李焘把这事儿想了想,说了一番非常成熟的逻辑。
丞相啊,你派我去改约,金人一定不肯;金人不肯,焘必将与之以死抗争,那样……焘就死了。丞相此举实乃杀焘,必死之局,为什么一定要让焘去?!
虞允文觉得脸红,自己是一国之长,百官之首,居然没看清楚这货居然有这样一面,失职啊不应该啊,李焘,滚到外地写你的历史书去吧。
范成大则有另一番逻辑。
范成大,字致能,生于1126年,这时年近60岁。官职方面只是个小小的起居郎,如果说有什么是能拿得出手的话,是他的诗文。他与杨万里、陆游、尤袤合称南宋“中兴四大诗人”。
范成大一口答应出使,并且非常镇定。他说,这次出使并不是为了开战,所以没有生命危险。但所提的内容有挑衅性,估计长期扣留是很可能的。那就相当于长期出外任,京城里家小都安顿好,有陛下照料,还担心些什么呢?
同一件事,不同的看法,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普遍意义上大家认为读史可以明志,可以提高灵魂质量,有利于成长为正面人物。却不料在这件事上,浪漫的诗人和严谨的历史学者对调了。所以,从古至今,激情永远都是人生第一要素。
按规定,范成大被提升至资政殿大学士、左太中大夫子、醴泉观察使兼侍读、丹阳郡开国公的位置,出使金国。按规定,他必须先向金廷通报出使的理由,到金国后,由金方陪同官员查阅有关国书,之后才正式举行进呈国书的仪式。
可不按规定的是,走上金国皇廷时,他的衣袖里藏着另一份国书,那才是他此次出使的真正事件所在。
这也是不得己。前面那些法定程序环环相扣,该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早就在最初阶段就规定好了,别想钻空子。
比如他敢第一时间报告说,有这样一份关于受书礼、河南地的国书,金国直接就会拒绝,根本提不到日程表上来。
当天金国皇廷上接待宋使的程序在按部就班地走着,完颜雍平静地坐上皇座上,似听非听,神游物外。这不奇怪,作为上位国的君主,他可以一言不发,可以大发雷霆,想怎样都随便,不必像南宋那边小心翼翼,时刻等着接招。
可是这一天注定了是他的郁闷日,本来觉得该收工了,突然间宋朝那个使者重新施礼,从袖子里拿出另一份国书,不等呈递,立即高声宣读国书内容。
范成大声音朗朗,申述南宋要求归还河南祖陵墓园地的理由,并质问两国已经不是君臣关系,而是叔侄关系,那么仍然像从前一样行受书礼,这合适吗?
金廷一片寂静,紧跟着就爆炸了。别人不说,完颜雍腾地一下从皇座上站了起来,据史料记载,这是绝无仅有的,这个完颜和从前那些不一样,从来都雍容淡定,从容不迫。只是这时他真的气急了,这是对他,对大金国的重大侮辱!
女真人建国以来,从来都只有欺负别人的,从没受过任何种族的蔑视。尤其是懦弱胆怯的宋朝人,居然敢自作主张,到他的皇廷来定规章制度了。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完颜雍怒吼:“这朝堂上难道是你擅自献书的地方,从来没有一个使臣敢如此放肆!”他命令范成大自动收回国书,下殿请罪。
范成大不在乎,“此国书不奏达,我回去必死。与其有辱君命而死,不如死在这里!”
完颜雍大惊,原来你还是个青皮?不过尽管你这样少见,还是得守规矩,拉下去,老实请罪。这时金殿上一片大乱,当皇帝怒吼时,每一个金国大臣也都开始了咆哮,范成大一介江南文臣,被淹没在如此一片怒火汪洋里,从始至终保持了镇定。
范成大用事实证明了自己说到做到,他宁死不收回国书,哪怕死在金国皇廷上,也绝不辱命回国。这么倔,按说根据完颜们的传统习性,他基本上是死定了。
当天也的确有一大批金廷武士拥到了他身边,只等一声令下,直接把他变成江南特产肉酱。
可是却迟迟等不到命令,完颜雍怒火冲天站在皇座前,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的神色逐渐地平静了下来。这人叫完颜雍,史称冷静雍、理智雍、从不出错雍,他的心性气度绝对超出了这个时代。
完颜雍下令接受南宋这次共两份国书,放开范成大,让他下殿回驿馆听信。
回到驿馆关上门之后,范成大才开始后怕,谁也不愿意死啊,何况是死在异国它乡,并且是仇敌之手,这与光荣有关,却和愿意与否挨不上。
他写了一首诗,表示自己有点怕,但是绝对挺得住,早就做好了和西汉名臣苏武一样在异国囚禁的打算,绝对不向异族敌人低头。
他多虑了,几天之后传来消息,完颜雍放他回国。至于使命,他传到了就是,成不成功与他无关。并且严格地说,此行他让金国官方正式接受了受书礼、河南地等两项国务述求,如果以后能探讨成功,那么他就是首功之人。
范成大很高兴,可以说是超额完成了任务。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回家去,可是临行之前却突然又出事了,于他而言,完全是无妄之灾。
灾情从西夏来。很久没有提到党项人了,一来是他们从地域上讲,与南宋再不是邻居,没有交集,不成历史;二来是那边很让人厌烦,无论是从封建时代的标准来看,还是现代人的审美情趣来说,都让人提不起来兴致。
这次是一个叫任德敬的大臣搞篡位,刺王杀驾没能成功,被反功倒算的皇帝灭门。灭门行动中自然要抄家,翻出的东西里有一份与南样四种宣抚司签订的合同,约好篡位成功后南宋、西夏联合起来攻打金国。西夏国王拿着这份合同想了想,任德敬死了,南宋和西夏没关系,金国和西夏紧挨着,金国很强……他迅速得出结论,卖了南宋,向金国示好。
完颜雍指着这份合同上南宋四川宣抚司的公章问范成大,这是咋回事?你们南宋太不地道了吧,总在背后搞小动作,是不是想再次开战啊?!
这超出了范成大的职权范围,他可以不回答,他也无权回答,因为他不了解内幕,甚至于答错了还会造成国家损失,所以通常情况下,选择闭嘴是最佳应对。
可范成大偏偏没这样,这人很淡定地面对金国皇帝的怒火,说了一句很不官方的话:“帝王的御玺都能伪造,四川宣抚司的公章就一定是真的?”
这简直太青皮了,纯粹是街边吵架逻辑。完颜雍是向他质疑,要求南宋一方给出解释,他反过来要金国先证明这公章是正品,不是的话跟南宋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这是明摆着只给完颜雍两条路走,要么穿越到现代,找出证明此公章的正品性制造工艺证据;要么就蛮性发作,像美国人一样,我说是你做的就是你做的,不管对错,先干掉你再说!
冷静雍、理智雍再次出现,完颜雍把那张来自西夏的合同随手扔到一边,这事儿一笑了之,就当不存在。
范成大顺利回国,这一次出差,在外将近四个月,他干了应该干的事,摆平了不该他负责的事,连他在内全使团的人都安然无恙。看记录可以发现,这是宋室南渡之后绝无仅有的一次成功外交。赵眘、虞允文大喜过望,重新正视了他。
几年后,范成大任参知政事,进入宰执行列。
这件事干得漂亮,可是回头看,只是给之后的进程搭了个桥,金国什么都没有答应,赵眘还得再派人去交涉。
没等人过江,完颜雍先给出了答案。河南地不要幻想了,你们不是要祖坟吗,这个简单,你们来人也行,我们帮你也可以,把北宋皇帝们都搬到江南去住,不就得了?
赵眘急火攻心,原是要收回祖陵,这回要变成破土迁坟了,这是对祖先最大的不孝!一定要阻止。正好两个月之后是完颜雍的生日,赵眘以贺金主生辰的理由再次派出使者,一定要和金国争个清楚明白。
这次派去的人叫赵雄,出使前职务是中书舍人。这位在宰执办公室里上班的科室人员是个比范成大还要强硬的牛人,他在金国皇廷上的表现被金国的大臣们记录了下来,很多年之后还被传颂,他们称之为“龙斗”。
顾名思义,赵雄跟完颜雍掐起来了。
两人唇枪舌剑辩论了很久,限于编幅不多赘述,如果有人要求一定要赘,对不起,我不干。理由?和金国大臣们传颂这段的原因一样。
完颜雍赢了。
他要没赢的话,女真人吃饱了撑的传颂一个南宋使臣?
完颜雍说得合情合理——汝国为什么一定要谈河南地?难道是为了所谓的祖陵吗,如果是这样,眼放着宋钦宗的棺材都不收回,还谈什么祖陵?说来这件事已经拖得太久了,于情于理都不名誉,要是你们还不为宋钦宗下葬,我来安葬他。
至于受书礼,签订绍兴和议时你们同意,签订隆兴和议时你们不提,这几年也一直遵行,现在突然提出来,请问信义何在?此事不必再说。
赵雄欲辩无辞。
回到临安之后,赵眘、虞允文也没找出来什么辞。这根本就没法说,难道要说绍兴和议时是赵构作主,跟他没关;隆兴和议时他被卖国贼设计,被赵构强迫,只能同意?至于宋钦宗的尸骨安葬……赵构还活着呢,这事赵眘能隔着锅台上炕?
千言万语只能憋在心里,至此赵眘自己明白,也让南宋全国看清楚,外交已经彻底绝望,想争得起码的尊严和地位,只有战争这一条路可走。
他想打,完颜雍的动作更快。赵雄前脚刚回江南,江北立即传来了战报,说金国以送宋钦宗灵梓之名,起重兵30万,欲平江南。
临安立即慌了,前线也一夕数惊,战报频传,要求增兵支援。当是时,只有虞允文镇定,他断定金国只是虚张声势,有完颜亮惨败身死的教训,金国决不敢出兵。
果然如他所料,金国的军队没来,来的是金国的使者。
金国的使者憋足了劲想在南宋皇廷上也来一出“龙斗”。这位上位国的使者气势汹汹地走上金殿,直逼赵眘的御座,要赵眘下阶,向江北的“叔叔”问安。
却没料到南宋这边根本不给他机会。
赵眘端坐不动,虞允文走了上来。他先请赵眘回宫,然后告诉金使,大驾已回内宫,今天不会再临朝,你明天随班上殿观礼吧。
这也是创了纪录,自从南宋立国之后,金国的使者从来都是宋廷的大爷,像今天这样被晾在一边儿丢人,是破天荒头一回。
金使悻悻而去,可想而知金国必将勃然大怒,上位国的气焰要如何保持?只有铁与血,战与火!宋、金关系再一次空前紧张,眼见一场风暴袭来,却突然间又平静了,连带着金国都不再计较。理由非常充分,金使受辱记里的主角虞允文被罢官了。
从军、政大权集于一身的首相,被贬去了四川宣抚司。虞允文的地位一落千丈,消息传到了金国,足以平息一大堆完颜的怨气了。
这是怎么回事?赵眘的脑子再一次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