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胡人的斥候,一眼瞧出奶兄鬼鬼鬼祟祟,尾随在他身后,赶在接头人来之前阅过密信。”
斥候都经过专门训练,记性力绝佳,也善于伪装,看完信之后又放回原处。后面来的正主也没发觉到异常,只当是奶兄在尚坤身边难以脱身,所以来去匆匆。
后面的事,尚坤不想说,也是他太过轻敌,带着人不费吹灰之力攻陷要塞,令人发出烟火,另一半军士拔营在几个时辰内也赶到。
整整五万人被堵在小城中,大家来不及庆祝胜利,转眼敌军去而复返,将他们团团围住。
遍搜小城上下,挖地三尺,不见一粒粮食,井水被投过毒无法喝。即使没人攻打,他们也活不过十日。
胡人的要塞建得巧妙,城楼土墙下挖通密道,深夜尚坤的手下人困马乏,又整日整夜没有进食,皆者疲惫不堪。从暗中蜂涌出数万精兵从天而降,刀起挥落,许多人死在梦中。
是父亲亲自带着人奋战五日,才将他救出,他也在突围的过程中,腹背受伤,差一点儿命丧北境。
“我几乎没能有机会见到阿圆,回来的路上一直高热不退,嘴里说着胡话,冬日里伤口竟然溃烂发臭。就连父亲也以为他要中年丧子,在帐中急得团团转,发愁没法对祖母和阿娘交代。”
忆君泪流满面,紧贴着他的脖子轻声啜泣。
尚坤笑出声,调笑她,“傻瓜,我这不好好地在你眼前,哭什么。别哭了,眼睛哭肿变丑,小心我嫌弃你。”
忆君抹了把泪,没去接他的话。
窗外夜色深沉,一片片雪花落在院中树干上,稳稳地安下家。尚坤抱起忆君走到前堂,床前一盏宫灯照亮半间屋子,把人塞到被中,他斜靠在她身边,冷下的笑容中带着一抹戾气。
“奶兄见我快要断气,思来想去觉得可能是他的疏漏,才让消息走漏。有天晚上轮到他值守,偷偷在我耳边忏悔,定是他送出的消息被胡人截到,才让我吃了那么大的败仗。”
“他还说,也是身不得已,他的阿娘和妹妹全都受制于人。若他不听那人指挥,就要眼睁睁看着她们死于非命。”
其时,尚坤命悬一线,乍听到之后喷溅出一口鲜血,硬是顽强地挺过来,封住胸中一口气抗过生死线。在回京的路上,他反复逼问奶兄事情的真像。
奶兄痛哭流泣,直说老国公拿他母亲和妹妹的安危威胁他,让他暗中传递消息。
“我回京后,头一件事提着剑去寻尚召阳,追问他为何做出这样下作的事,逼迫妇孺算什么英雄好汉。他却轻描淡写,让我回来问奶娘和釆薇,并说他从未逼奶娘做事,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而且是奶娘自做主张撒谎哄骗奶兄,说她母女二人性命难保,要奶兄偷偷递出消息换得一时的安宁。”
“奶兄为什么不来找你,不求去大长公主做主。”
尚坤吹灭床头的烛火,也钻进被中,半搂着忆君说话。
“即使求过祖母,他们一家几口人也会被发到偏远的农庄里。且事关祖父,奶兄怀着侥幸心理,总想着那人再狠,也是我的亲祖父,更不会要我的性命。”
可是,那奶娘真是心甘情愿为老国公卖命?
有何不可?!老国公貌比潘安,对着外人温文而雅,人至中年,仍在上京城中是响当当的美男子。也就是他娶了晋阳大长公主,换个旁人,想把他收为裙下之臣的公主、郡主多收牛毛。
区区一个奶娘怎能抵住他特意施展的魅力。
奶娘目睹过尚坤自小在祖父手底下受过的罪,却仍然如飞蛾扑火一头扎进陷井。
尚召阳几句似里而非的话,骗的她神魂颠倒,不仅自己避开人私下传消息,更是受了尚召阳的唆使,想出计策哄骗自己的儿子做从犯,最终搭上一家人的性命。
“回来不等我逼问,奶娘跪在地上全盘招认。说她如何听从尚召阳的差遣,利用跟随我到国公府里的便利,同那边府里的老婆子递话,又说是她骗奶兄做错事。千错万错全在一人身上,求我饶过她的一双儿女和家人。”
“她倒是承认的干脆,全然忘记她是阿娘的贴身宫女,从五岁起就在阿娘身边听差。阿娘脾气温顺,对身边的宫人从不打骂责罚,更是为她们挑选了正当的好人家出嫁。当初祖母要把我抱到身边来养,阿娘千挑万选出她为我做奶娘,盼着能代生母好好照顾我。”
黑夜里,尚坤语调变快,似是从缝中挤出话。
“让我如何能不恨?尚召阳下好套,只为让我尝到背叛的滋味。没有北境失利的事,等那次出征回京,他也打算摊牌,甩出奶娘一家的事来羞辱教训我。欲做主帅,竟识人不清,看不透身边之人的心思,等同留着奸细在身侧环伺,露出咽喉让敌人射杀。”
即使没有尚坤受伤,没有那几万军士白白丧命,事情暴露后,奶娘他们一家也没有活路。
他们就是尚召阳准备好的献祭品,鲜血抛洒,砍掉尚坤最后一丝软弱和天真。
忆君弱弱问道,“釆薇……”
这样的祖父该死一万遍,奶娘更是死不足惜,可尚坤漏了关键的一点,他只字未提釆薇,忆君心生不安。
“阿圆”,尚坤似是低低的哀求。
“要是不想说,以后再说给我听罢。或者只要你改了,我不听也罢。”此时,忆君比尚坤要慌乱,她不明白自己在怕什么。
一声长叹,尚坤吐出最后一个人的结局,“釆薇受奶娘哄骗,也被套去许多话,不知不觉把我的行迹全传到尚召阳的耳中。她是我院中最早的侍妾之一,又兼是一起长大,我也不曾生出疑心。愈是对奶娘一家信任,愈是气难平。恨他们欺瞒我,气奶娘心生反骨,胳膊肘往外拐,他们一家几口的性命都是我亲自下手了结。”
“念釆薇服侍我一场,留了她全尸。”
忆君捂着耳朵,仍是听见断断续续一句。
“她走时怀着身孕,算起来那是尚家第四代头一个孩子。”
第85章 大雪初晴
“你怎么……”
忆君用力捶向他的胸膛,除了这种方式,她不知再该做什么。
尚坤双臂用力箍紧她,双腿挟住不让她乱动,声音高了一拍,“阿圆”
事过八年,他也后悔当日草率做决定,奶娘该死,奶兄也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但是釆薇罪不该诛,或可留她一条命。
他厌恶她及她肚子里的孩子,一碗汤药就能让胎儿化为血水。就像事发后他迁怒房里另一个侍妾,也是有孕在身,命人强灌下红花,打掉腹中胎儿后送到偏远的庄子里。
可他亲手送釆薇进了鬼门关,眼睁睁看着她身下流血如泻苦苦挣扎。一尸两命,釆薇的死状惨过他见过的任何一个死人。
他恨尚召阳,恨尚召阳诱惑奶娘变节,更恨奶娘口蜜腹剑辜负他一片真心。事发前,从心底里他待奶娘亲如自己的亲娘,甚至比对静安长公主更要随意。
忆君哭出声,紧搂着尚坤不知所以。
他受尽苦难,也做下错事,让她如何面对?
事后如今,容不得她退却,尚坤觅到阿圆的唇舌用力深吻,熟悉的馨香将他从往事中拖离出来。
釆薇和奶娘一家人的死,为他年少轻妄划下一个终止符。有好长一段时期,他根本不允许别人进屋服侍,更不提唤来侍妾欢好。
大脑深处,那些人说不准都是尚召阳私下卖通的奸细,尚坤从此绝了近女色这一项。
年少时和祖父的冲突,在练武场屡屡不敌正值盛年的尚召阳,尚坤吃尽了苦头,后来那些事日积月累全变成噩梦,常年困扰着他。
他也曾想过娶个名门贵女,就像阿爹和阿娘一般恩爱到白头,每每听见家中提起他的亲事,不由自己想起旧事,奶娘、奶兄、还有釆薇的死状……
他当初用残忍的方式对待背叛者,也把自己封存在残酷往事中。
“傻子,你为什么不告诉别人,闷在心里一个人尝苦果。”看家中诸人对老国公的态度,忆君猜他们都不清楚事情的真像。
尚坤把她箍得更紧,两人合如一人,“告诉他们,只会平添忧愁。”
已大致了解事实的来龙去脉,忆君静静躺着,听屋里更漏滴答。她知道,身边的人并未睡着,只是他们都不知该说什么。
关于以前的事,她再也不会问了。不管尚坤有没有喜欢过釆薇,也不管他有多么的不近人情,全让一切旧事随风飘过。
近天明时分,她满怀心事睡着,眉头轻锁含着忧色。
映着窗外白雪皑皑,尚坤偏头注视着阿圆,他似又犯下错,就不应该告诉她以前的事,关于奶娘一家和釆薇,是大长公主府和尚氏三个府里的忌讳,没人敢乱嚼舌头。
说不准他能瞒住一辈子,不让阿圆知晓。
一辈子,他凑过去亲吻一下水嫩的脸庞,轻手轻脚下地,穿好衣服出屋子,前往白起堂和祖母细谈太子别院里发生的事。七公主中毒又涉嫌自尽,裕王也中了毒,许多的事叠加到一起,大家快要过几天紧张日子。
晋阳大长公主一直盯着孙儿细瞧,他眼底一抹青色,虽是坐着却略略有些疲惫,好几回她说话,人却在那头出神发愣。
“平安奴”,晋阳大长公主高扬声调,尚坤惊起抬头一脸愕然。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有心事记得要告诉本宫。照你这么说,这回的事定是夏皇后和裕王在背后捣鬼,黑心肠的畜生们。”晋阳大长公主不无愤慨。
“南边不太平,听太子说,舅舅想动兵,等开了春准备派兵讨伐盐寇叛贼。他原本想举荐我去,照眼下的情形,舅舅暂时不会放我出京城。”
尚坤背靠在软垫,手中拿着杯盏浅抿,完美无缺的半张侧脸隐在暗处,神色莫辨,肩头松懈。
这孩子有心事,晋阳大长公主暗道,不由关切追问,“你和阿圆置气了,今天怎么没见带她过来。都是你太宠着她,养成无法无天的性子,忘了自己的本份。”
说到最后,变成对忆君的责难。
尚坤微笑,为阿圆说好话,“今天要谈正事,带着她来,又要让人呆在偏殿等着,还不如让她在屋里多睡一会儿。她也正服着滋补的方子,每日都是睡不醒,总喊着发困贪觉。”
晋阳大长公主眉心拧成大大的川字,恨铁不成钢,“你呀,可劲宠着她,将来正室进门,本宫倒要瞧你怎么平复后宅。女人们争风吃醋闹起来,没完没了,你还能睡个安生觉。”
偏头拿酒壶倾酒,尚坤没接祖母的话头,有的事他不能说透,也是为了阿圆好。
晋阳大长公主焉能不明白孙儿的心思,冷哼一声,击掌唤进云尚仪,吩咐道:“把人领进来。”
不多时,两名姿色出众的绝色女子出现在正堂内,全都是二八年纪,身着淡彩高腰裙,发梳堕马髻,妩媚多姿,进屋依次见过晋阳大长公主和尚坤后站在一旁,都拿眼睛去偷瞄尚坤,面上带出欢抑的喜色。
“这两人以后都是你房里的人,不许再随意赶人出来。没有她们,还有更多的女郎等着后头,你可要记住。”
晋阳大长公主语带警告,尚坤心生烦燥,自顾自出来,直奔向聆风院。走到院门口听亲卫说夫人去了马厩,他又紧随在其后也到府里养马的空地。
“纤离,你要多吃一点,等到明年这个时候,我带上你,还有小马驹出城游玩。紫骅骝一点都不乖,咱们说好不带它。”
老远听见阿圆对着纤离说话,尚坤停下脚步,眉间舒展开,带笑望着她。就知道,她定在这里。
身后脚步轻轻,忆君回头一望,远处尚坤身披大氅,挺拔笔直,嘴角带着笑意向她走来。她往旁边挪动,让出一块地方留给他,两人一共抓着特意加工的干草喂给纤离。
也是头一回才知道,马儿怀孕差不多快要一年时间,纤离的肚子越来越圆滚,成天在专属的马厩中休闲度日,傲骄得不像话。尚坤有时带紫骅骝过来,一人一马都要受纤离轻视。
他笑称纤离是恃宠生宠,母凭子贵。
忆君一丁儿也不想怀孕生子这些话题,她拍掉手上的干草屑,抓起帕子拍打身上的白狐披风,不忘拿出一块帕子塞给尚坤,他自己有手有脚,用不着她多事伺候。
尚坤吃吃笑出来,清晨出门时烦忧、临来时的不安都烟消云散。
“阿圆,你真的不恼我。”
忆君轻翻一记白眼,没好声气,“那是我被你管住出不得出府,再换个地方,看我会不会再理你。”
尚坤不以为意,当着下人的面把阿圆拥到大氅中,长吁一口气,“想得倒美,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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