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吧”,老人的声音明显中气不足。
长随进来挑亮烛火,见老国公拿起衣袍穿到身上,试探问一句,“老国公,你这是?”
穿好衣裳的尚召阳沉默不语,命人推开窗户,看向主院方向,他也盼望早点见到即将出世的重孙。
这人最近都这样,一声不吭,长随也习惯了,问过一句后出门到外面听候,心里也盼着府里添新丁,甭管是小郎君或者小女郎,对尚府又是一件喜事。
常听人说,女人生孩子恨得死去活来,哭爹喊娘的都有。
刚开始还好些,从凌晨直到月上梢头,忆君也是想死的心都有,哭着要尚坤回来。
“阿圆,你忍一忍,小侯爷那是有正经事没办完,等他办完正事,一准回来先看你。再说那有男人进产房一说,他是将军要上战场,可是不敢沾上这些不干净的东西。”罗大婶也心疼女儿,眼里噙着泪哄着她。
忆君哭得稀里哗啦,发誓不再相信尚坤说过的话,等他回来也不打算再理。
她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哭完把泪一抹,喝下半碗参汤,后面还有强仗要打,不吃饱怎么能行。
孩子足足磨了她一个昼夜,等她平安落地,忆君也累得虚脱,浑身上下感觉快要散了架,不想动一下。
“恭喜夫人,是个小女郎。”
稳婆剪断脐带,为孩子掏去口鼻里的秽物,一声清脆的哭泣声响起,母子连心,忆君叫嚷着要看一眼。
“别急,等奴把小女郎洗干净喽,再让夫人瞧。”稳婆手下麻利,几下洗去初生的婴儿身上的血污,包在襁褓里放在忆君枕边让她瞧。
明明只有一小会儿,忆君却觉太久等不及,她眼巴巴看着孩子被抱来,浑身通红的皱巴巴一个小人儿,眼睛是闭着的,像一个洋娃娃那么大。
忆君伸出一根手指,婴儿用她的小小手紧紧攥住,无意识地扭动身子。
所有经受的疼痛和委屈在那一刻化为乌有,忆君心软得快要化了,露出笑意:“阿娘,你帮我看着孩子。”
说话声音愈来愈小,她头歪向一旁竟晕过去。
屋里的人又是一阵惊慌,节度使请来的稳婆也是有些见识,什么样的产妇没见过,有一路顺遂孩子落地却又血崩的,更有无数凶险的例子在前。知道眼前的少夫人身子底子弱,又是节度使大人心尖上的人,没一点马虎的心思,彻夜不眠守着。
那边早有奶娘抱过孩子去喂奶,小的倒比大的省心许多,吃完了就睡,饿了轻轻哼两声算是哭过,再吃完奶继续睡,等到了洗三,见过的人都说长了不少。
忆君缓过来劲,抱着女儿瞧不够,生下来虽不是十分的胖,寸长的胎发乌亮,眉目脸廓隐隐像尚坤,嘴巴像她,瞪着漆黑的眸子左右张望,也不知她到能不能瞧见。
“傻丫头!”她点着女儿的鼻尖,那个狠心的人是不是忘记还有个她,还有个孩子。
尚坤紧赶慢赶,一路风尘仆仆,却在距离凉州二百余里时听说阿圆已经生下女儿。
嘴巴咧开了笑着,他似不相信再追问一下:“夫人真的已经生下女儿?”
报信的人知道郎君欢喜,也露出白牙声音喜悦“是,小的不曾亲眼瞧过,听阿宣说起,小女郎很是康健,哭声洪亮,头发足有一寸长,眉眼长得像郎君。”
尚坤更加归心似箭,阿圆千叮咛万嘱咐等她生产时,他一定要在身边,事到临头他又爽约,也不知她气恼了不曾。
原计划当晚是要歇息几个时辰,众随从人困马乏,尚坤也顾不得,挥起马策:“再加把劲赶路,回到凉州城放你们大假,喝酒吃肉自在乐去。”
接下来又是没日没夜地赶路,堪堪在城门下禁前抵达凉州,城楼上的守卫们也盈着喜气,再往节度使府去,下人们见到他全都齐声恭贺郎君。
“好!”尚坤大笑,“你们伺服得好,每人多发半年的俸禄。”
说着话,他抬腿走向正屋,半路被罗大嫂拦下:“小侯爷,你怕是不能进去,等阿圆出了月子再见。要不,先看一眼孩子。”
换作别人,尚坤早怒了,见是罗大婶,他多了几分耐心:“阿母,不碍事,什么样的架式我都见过,不忌讳这样讲究。”
他自觉阳气盛,不会怕产妇血气污浊的说法。
见拦不住,罗大婶只得放行,她也是过来人,晓得男女情意浓深时天不怕地不怕,只要长相厮守。
屋里点着熏炉,生起地龙,门窗上遮挡着厚帘子,密实不透风,几个婢女静悄悄守在地下,对他微福个身全都出去。
帘幔半掩,床上的人兀自在睡,尚坤轻手轻脚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自己搓着暖热了手,才搭到她的脸上。
手指划过她的眉毛、眼睛、鼻子……最后抓起手来亲吻,这次回来,他真是不走了,以后也长留下陪着她。
“郎君,这是小女郎。”身后奶娘抱着婴儿进屋,惊醒尚坤,转过身打算接过女儿来瞧。
小小的婴儿倒难住了他,她的头是软的,尚坤在奶娘的指导下勉强接下孩子,对着懵懂无知的孩子笑开颜。
他在那里对着女儿傻笑,忆君却是醒了,一眼瞧见床边日思夜想的人,呢喃道:“平安奴。”
尚坤一手托着女儿的头,另一只托着她的身子,胳膊举得僵硬,有心想放下她去安抚阿圆,不知该怎么动。
“把孩子抱到我身边。”忆君对奶娘说道。
奶娘从郎君手中按过孩子,放在床上,福个身出去。
抱孩子这种事,忆君上手就会,要不怎么说天生母性。
她披上身裳坐起来,抱过女儿喂奶。忆君奶水不多,一日里只能喂一两次,她巴望着有机会和孩子多亲近。
小的那个张开嘴咕噜咕噜大吃,忆君盯着孩子看,尚坤盯着她们娘儿俩看,怎么看也看不够。
“阿圆,辛苦你了。”尚坤陪着万分小心。
他不说倒好,话头提起,忆君沉下脸,不想理他。
等孩子吃完奶,她准备放下再躺一会儿,尚坤在那头想要接过去,可他还是不知道怎么抱婴儿,张着大手不知所措。
忆君没好声气,教他左臂弯曲,将孩子的头搭着臂弯处,右手托着婴儿的屁股。
她鼻中尽是他身上的气味,汗味、风霜寒气、尘土的气息,不知不觉,她抬起头,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
吃饱的婴儿在父亲怀里睡得香甜,忆君、尚坤俩俩相望,用眼神诉说他们的离情。
尚坤腾出一只手,把阿圆搂到怀中,沉声告诉她:尘埃落定,今后他们不再分离。
忆君紧紧搂着那人的脖子,只听见一句不分离。
那就好,她默念。
第132章
尚坤回来不沐浴换衣服怎么能行,他又极爱干净,赋闲在家时一天不洗澡浑身发痒,洗澡回来神清气爽,抱着女儿再不撒手,孩子饿了委屈得直哼哼,他才心有不甘交到奶娘手里,又眼巴巴等着吃饱了抱回屋。
忆君吃下一碗汤面,炖了整晚的当归乌鸡汤,肉滚得稀烂,细细的面条煮熟捞到汤里,不用多嚼入口直吸到腹中,鲜美异常,唯一的缺点味道有点淡,几乎尝不到盐味。
坐月子的人都是这么吃的,一律饮食都要清淡。
尚坤单手抱着女儿,狼吞虎咽吃下多半只鸡,两碗粳米饭下去还想添饭,被忆君制止住。
“饿久了一下子吃太多,小心撑坏了胃。先别吃了,夜里临睡前我还要吃一顿,到时你再跟着用碗面。”她笑着说。
尚坤微笑,用沾了油的嘴巴亲吻女儿稚嫩的脸蛋,任他怎么折腾,孩子就是不醒,呼呼大睡。
“祖母说,不管是男是女,小名一律叫雀奴。”他抱着孩子走向里屋床边,怀里大红的襁褓显得分外小巧。
雀奴?男孩子用这名还能说得过去,可一个女儿家叫雀奴怪怪的。
忆君没搭话,静等尚坤说下去,她知道他这回出门肯定不简单。
不是她自夸,她在尚坤心里能排在前三,撇下有孕的她出远门,那事情绝非平常。
果然,他放下女儿,也侧躺在床外侧,捏一捏忆君的鼻子,又去摸女儿的小手,自我表功:“为了你们母女,太子的庆功宴都被我推了,连夜出京一路跑死几匹马,还能没能赶上。小雀奴倒是急性子,抢在阿爹回来之前出生。”
忆君够到他的手,静静握住,她从来没有埋怨过他,一直都是。
尚坤越过女儿亲吻她的额头,深情凝视,指背在她脸上划下。
他这趟偷偷回京,干下惊天大事。
正如之前所预料,裕安帝卧床不起,朝政大小事务落入夏皇后之手,九门下禁,上京城里鲜有消息传出,即使是晋阳大长公主出面都不管用。宫里的千牛卫和御林军都换成夏家人来统率,尚氏只有定国公一人勉国支撑。
他在暗处,走偏僻的小路躲开众人视线。
卢娘子带领商队在明处,一路上不知受了多少的盘问和刁难,再换个能力弱一点的人都坚持不到上京,也就卢娘子泼辣,能文能武,官家横她还要蛮横几分,对方出损招,她一个女人家做事也没有底线一说。
磕磕绊绊到了上京城,进不了大长公主府,卢娘子主意多得是,当街吆喝卖丝绸,叫卖声中夹杂着暗语,那只有尚坤和大长公主能听得懂。
这才总算是和京里的人联系上了。
他又与阿显带领的几千私兵会合,又在京郊放出万余尚家军,两路人马并到一处,足足两万多精兵强将,入夜时分,与京城里的人里应外合,一路杀向禁宫。
忆君听得揪心不已,呼吸也快要停滞,紧攥着那人的手。
尚坤轻轻吻着她,“不妨事,禁宫前有祖母坐镇,等闲人不敢明目张胆冲着她下黑手。夏氏伏诛,夏皇后临死还想拉个人垫背,太子一早藏起来,太子妃迎难而上,不幸身亡。”
太子妃,那个为了太子十年如一日培育水仙花的女子,温婉可亲。
忆君黯然,为别人的不幸轻声叹息。
“放心吧,太子发下重誓今生只娶妻一人,等他登大位时后位空虚,也定会立太子妃所出嫡子为太子。”尚坤知道阿圆心软,一声声安慰她。
“皇上呢?谁知他病好之后会不会再废太子。”天子的心思外人很难揣测,这样明晃晃的逼宫和造反又有什么区别,难不保裕安帝身体恢复后心里有别的想法。
尚坤轻摇头,俯身去亲吻雀奴,她在那里挥舞着小手抗议,哼哼两声又睡去。
“舅舅中毒甚深,恐怕很难再有康复的机会。”
尚坤面冷心热,对亲人总怀着一份感念,何况裕安帝确实待他不薄,一路提携,堪比自己的亲儿子。
“是夏皇后做的?”忆君问道。
他点一下头,眸色变得冰冷。
夏皇后受尽君王的宠爱,一生风光无俩,临了为了权力却对枕边人下手。一报还一报,最后置她于死地的偏偏也是亲生骨肉七公主。
那样冷酷无情的天家父子母女,令尚坤想起也是寒意陡生。
“阿圆”,他抚着她的面庞柔声说话,“我同太子提起,将来长留在凉州,替他也替大周守着西疆防卫,你说好不好?”
“好!”忆君的回答是那样的痛快。
他眼中露出笑意,两人额头相抵,理所应当地吻在一起,纯净无杂念,只慰相思。
小雀奴吐着泡泡,小拳头分别在父母脸上各来一下子,惊开两人,她继续睡得香甜。
“小猪!”忆君和尚坤异口同声,说完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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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坤回来第二天才去官署,听过副使和众属下汇报近来军务民情,也无十分紧急的事,最后他留下子君细问。
“尚培来过”,子君脱口而出最大的疑点。
“他怎么说?”尚坤一点儿都不惊奇,语气平淡。
子君皱眉回想,不敢拉下一丝一毫的细节,“郎君离开有十来日,尚培和两个尚家子弟回到凉州城里,说是在阵前受了伤,雁塞酷热,伤口一直不见好,想回凉州城养伤。属下看他的意思是想住到节度使府里,推托阿圆有身孕,府中要避开杀气和血污,把人安置在罗家的小院里。”
“然后呢?”尚坤说着话,手里不闲,笔墨勾出一个婴儿的面孔,正是为雀奴作的画像,打算派人送到京里让祖母她们也见一见。
然后,子君摇头,“他行事小心,属下派人盯着,一直没发现有异常的举动。后来见郎君也不在凉州城,养好伤后,他们三人又回了雁塞。”
尚坤轻哼一声,他已经叮嘱阿娘留心袁七娘的动向,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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