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涟站在门口,手里正拢着那一串银熏球,那上头的银链子打的格外精细,掌心一触碰,便窸窸窣窣的微微响动着。
半响,她才低低应了一声:“是,夫人,婢子这就去叫。”
走到门口,忍不住气鼓鼓的回头望了一眼,又是期待又是艾怨的。
红袖进屋时只以为薛氏已经睡着了,正摸索着往屏风外的小床那边挪步,猛然看见那淡黄色纱帐里一个人影坐着,饶是她平日素来胆大,此时也不由的吓了一跳。
“夫人…您这是?”说着,已经快步奔至床边,一手扶住薛氏,一手平缓的顺着背部向下给她顺气。
朽木不可雕(2)
薛氏原来有哮喘之症,不过此事一直保密,知道的人极少。照说这病秋冬常犯,夏季少有发作,不过今夜也不知道怎么了,自打从席间回来就胸闷。
又被白涟这样一个犯痴的模样给染了几分气,虽是躺下去,到底肝火郁结,这时间坐在那里,也是胸闷堵的实实在在的。
见薛夫人气息略微平息了,红袖这才转身去外头圆桌上倒了一杯酽酽的普洱进来。
坐在床头,慢慢扶着薛夫人坐起来,把茶水喝下去了,才将床边脚踏上的绣花簟子拿过来,给她靠在身后。
“夫人这是怎么了?不是才从后边喝酒回来吗?”红袖说话一向精简,她是素来不喜欢拐弯抹角的。
薛夫人躺在簟子上,半响才伸手捋了捋鬓角散乱的发丝,口里叹息一声,却是有些凄楚不胜:“我的儿,你是不晓得,要叫我眼睁睁看着白涟搭上姓顾的那个贼船,我这心里头…”。
说着,又是伸手去按胸前的气息。
红袖见状,不得不道:“又不是您逼着她的,她自个愿意,怨得了哪一个?”
薛氏摇头,沉默不语。半响才问:“这些日子里也是辛苦你了,账房的数目都盘点清楚了?”
红袖见问正事,这才换上严肃的口气,自己在朱色镶银的脚踏上蹲下来,说话的口音已经低了下去:“都算清楚了,除去日常的开支用度,还有一些老局子的赊欠账目,咱们去年一年下来,帐面上几乎是没有盈余。”
薛氏重重叹息一声,嘴角却有欣慰的笑意:“只要他在宫里过的舒坦,我这里受点苦倒也没什么。只是眼下有笔买卖,我却是要你给点意见的。”
红袖情知此事必与顾玉鸣有关,因此也不多话,静静给薛氏捶着小腿,听她娓娓道来。
“今儿个顾玉鸣来,找我合计一笔买卖,银子倒是很丰厚,我就是怕咱们没这个成算……”。
红袖少不得闻言诧异,精明如薛氏,居然也有这等惆怅时刻?红袖自小跟在她身边,知道这是个火坑里的银子也能想法子捞出来的主。
红粉杀手
“据奴婢所知,顾先生一直都是咱们这的好帮家,他找的买主也是出手阔绰的,价钱自然好。不知道夫人今日却是为哪一桩事烦心?难道咱们楼里这么些姑娘,竟然找不到一个相符的?”
红袖并不急于打听内幕,她向来就是个窄嘴葫芦,这也是薛氏有事情愿意和她商议的一个主要原因。
这丫头,内静外冷,整个冰人似的,水泼不进,针插不来——将来必是自己管家理事的一把好手。
和她那个表姐白涟相比,这两个人,行事做派,简直就是大相径庭了。
薛夫人仿佛真是有几分疲倦之意,她摇摇头,道:“倒不是没有这样的姑娘,只是,怕是怕,没人有这样的胆识做这样的事……”。
红袖这下奇了,终于忍不住心思,说:“夫人调教出来的姑娘,还有做不得的事情?这可是稀奇!”
薛夫人这才半坐起身,一手横上红袖的鼻头,却是又爱又恨:“你呀!平日里一张嘴严实的跟什么似的,偏生到了关节上头了,那酸的利的一起上来,真正是比谁都要命!你知道我调教出来的姑娘是靠狐媚男人吃饭的,金银珠器自是到手不难!可你哪知道,这回顾玉鸣要的,却是能要取男人性命的!”
饶是红袖一贯冷静自持,也禁不住这样的骇。
要知道明月楼从来不和官府过不去,更别说,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真要出了事,如何能洗脱得了干系?
顿了顿,她才皱起眉头,道:“不知道顾先生想的什么?他平日可是求财不求气的性子,这回居然……”。
薛夫人摇摇头,似乎欲言又止,又似乎自己也很是迷惑。过了一会,才说:“我也老实告诉你,顾先生今日在咱们楼里,相中的就是那个歆月荐来的女孩子,叫阿柔的那个。”
红袖自然知道来龙去脉,当下就微笑道:“那不是挺好?这丫头在这里无根无系的,正好替您接了这个事体。歆月那里嘛,只消夫人您过去安抚安抚就好。”
红粉杀手(2)
薛夫人却并不接言,看似面色凝重。
她思虑了一会,才伸手取了床边铜盘里的剪烛手,缓缓剪去已经燃尽的一截黑色烛芯,眼看着那火苗儿一点点壮大起来,才说:“嗳,想我薛碧淑也在这行里摸爬滚打了这些年,照我看,这事只怕没那么简单。我明眼瞧着,可是连顾玉鸣也做不得主,他这晚迟迟也要赶回去,指不定是有人等着他连夜复命呢!”
言外之意,也是顾虑重重。说起来银子虽好,但她也不想因此惹上什么说不清的麻烦。
正说着,外头有人来敲门板,因是夜间各院都下了锁,院门早就闭了,因此叩的是那个走水的紧醒云板。
红袖一听就知道肯定是有紧急事,连忙走出来,将那人引进门厅里,又是将屋子里的帘子放下来,这才请了薛氏出来坐在帘子后头。
“说吧!他出去之后到底回了哪?都见了些什么人 ?'炫书…3uww'”薛氏亦是丝毫不惊慌,看来这就是她早早备下的后手。
“回夫人,顾玉鸣自打离开这边之后,便径直坐着马车回了家。小的一路跟着,倒并没有发觉什么异常。”
“只是后头他回了自家宅子后,不久,顾府的后门便悄悄驶出来一辆马车,小的以为是他玩的虚晃一枪,于是就跟了上去。没想到,那车出来之后,径直去了晋王府前的大车房。下来一个人,却不是顾玉鸣,只是一个一身黑衣的下人。”
“哦?你是说,顾玉鸣回府之前,已经有人在他家等着回音?是什么人 ?'炫书…3uww'”
薛夫人面色一震,果然自己所料不假,先前那片子疲惫之色已经一扫而空了。
那人低垂着头,生怕薛氏责备他办砸了差事一般,又想了想,才补充道:“依小的看来,也不像……。”。
“究竟是怎么个过程?你吞吞吐吐干什么?”薛氏最恨底下的人拿话忽悠,更何况又是这等重要的事体,当下就忍不住拉下脸色追问到底。
那人这才抬起头,却是看了看红袖,似乎欲言又止。薛氏犹可,倒是红袖先冷笑了起来。
为情所困做奸
“这是做什么?要是跟我相关的,夫人也不会替我遮着掩着,要是其他人卖主求荣,那我也不会寻死觅活的来替她求情讨好!”
红袖何等聪明人 ?'炫书…3uww'一看这人的架势,分明就是意指自己与此事脱不开干系。
说着,又转向薛氏跪下道:“求夫人明鉴,夫人您从小收留我们,在婢子心里,您就是我的母亲,恩同再造!婢子一心只想着孝敬夫人您,端茶送水,尽犬马之劳。若有人对您不利不忠,婢子就与她水火不容!婢子的心意天地可鉴,这些个脏水污水,婢子是一概不予旁人担待的!”
说完,便磕下头去,只听得地面一片咚咚作响。
薛氏心里有数,这事估摸是白涟那丫头走漏了消息。
等红袖磕了一会子头,也就下地去亲自拉她起来。
眼瞧着红袖双眼红肿,真个是哭的伤心了,又笑着道:“就你心思细,也是个直性子,能对上我的性情喜好。嗨,瞧你,我的傻孩子,我要是疑心你,还能叫你今晚过来守夜?你是你,她是她,她枉费了我多年的栽培,原是她无情无义,和你有什么相干的?”
说着,又扭过头去问来人:“听见没有?红袖姑娘和那些人没半点相干的,以后不许往她身上泼些没影的脏水!都见着些什么?说罢!”
一面拉着红袖的手,在那雕花太师椅上坐下。
却见那人摸索着拿出一样东西,打开牛皮纸一看,里面是被撕碎的一张桃花笺。
“夫人容禀,这是在顾先生车子里找到的。因小的一路上并不曾见到顾先生与什么人通过音讯,马车已经径直往自己家去了。不过后来下车时慢了一步,跟上去时只觉得他下车进门时有点仓促,那样讲究的人,却连自己终日使着的扇坠儿掉在地上也不理会。小的心里奇怪,苦于没法进去。后头回来时细一想,才觉得他似乎有所察觉,至于那辆马车上坐着的到底是何人,现在是真有些搞不清了。”
为情所困做奸(2)
粉红星点的桃花笺,早就被细碎的撕裂了。
上面的字迹已碎的拼凑不出来,薛氏将碎纸放在鼻子底下细细一嗅,脸上浮出一丝复杂的阴笑。
“这是在顾玉鸣马车里找到的?”薛夫人问。
“回夫人的话,正是小的在马厩前的车子里寻来的,小的不敢断定是何人写给顾玉鸣的,因此这才带了回来,请夫人明辨。”
薛夫人将手中的碎纸和着那张牛皮纸一并递给红袖,红袖伸手接过,也放在鼻下一嗅,玉容顿时色变。
“这是咱们院子里专用的粉紫藤香,这楼里,再没别的院能用……”。
也是薛夫人为人精明,但凡她用的文书,必然是自己亲自配了独门香方熏染,旁人就算可以模仿她的笔迹,但是,也不能配出一摸一样的香方来。
红袖脸色惨白,嘴里说话时,已是十分勉强。
白涟为人并不十分心细,加上情况紧急,只怕是随手拈了一张纸,便写了塞给姓顾的。
自以为天衣无缝,哪晓得……薛碧淑的为人手段,年纪轻轻能在西京城里坐下脂粉行里第一把交椅的位子,行事又岂容她轻视?
薛夫人叹口气,对来人挥一挥手,道:“罢了,今儿也晚了,这事就先这样。你这些日子要盯着姓顾的,有事再来回我,可不许再出一丝纰漏了。”
来人连连点头,诺诺而去。
屋子里顿时静的不得了,红袖手里捧着那把碎纸,一脸惊怔之色。
“夫人……我……”。到底是骨肉相连的姐妹,红袖无法想象,薛夫人会如何处置白涟这个背叛她的奴婢。
“来,过来这边坐下,红袖,擦擦泪水,好孩子这事和你没有关系。”薛夫人不想再失去一个有力的帮手,因此并不愿意将此事与红袖扯上边系。
“夫人,您打小将我们养大,您的大恩大德,红袖没齿难忘…表姐她……她居然……”。红袖实在无法说下去,她知道,背叛薛氏的代价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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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不容情
而白涟这个不知轻重的死蹄子,这个鬼迷心窍的小浪货,居然将这么重要的消息暗地里通知了顾玉鸣!
天晓得,等待她的是什么下场?
薛氏温和的笑了笑,抚摸了一下红袖的脸庞,不无爱怜的说道:“我打从你们几个月时就收留了你们姐妹,你们的身世我也曾经承诺过,待到合适的机会就会告诉你们。这些年来我自问待你们不薄,红袖,你的心我一直都知道,可如今白涟的心我是真正不懂了。她被那个男人迷惑的不知所以,我也不怪她。红袖,只要你答应以后永远忠诚于我,我可以答应你,不会追究白涟的责任。”
仿佛是一种承诺,又是一种让人无可选择的诱惑。红袖心知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于是拜下地来,恭敬起誓:“夫人但有所命,红袖皆虽死亦从。”
薛夫人满意的扶起红袖,温情无比的说道:“红袖,我没有女儿,虽然一直以来都把你当女儿看,但到底名分差了一些。你今儿既然这样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女儿,是这明月楼的大姑娘。”
说着,褪下手上戴着的珍珑红宝石锻丝錾花镯子,珍而重之的套上红袖雪白如脂的手腕上。
红袖静默片刻,而后垂头道:“女儿…谢过母亲厚爱!”
“好孩子,母女之间,说这些就差了!来,上床来,咱们娘俩今晚好好说些体己话……”。
微黄的江宁真丝幔帐垂下,花梨木的高几那红玉美人瓶内,飘落一片脆生生的紫玉蔷薇花瓣来。
那娇柔的花瓣似乎无限欢喜的从枝头坠落,却不晓得等待自己的不单是未知的天地,更是刹那繁华过后的枯萎。
有时候,安分守己,未尝不是一个极好的为人处世之道。
可惜,势不容情,她别无选择。
碧纱窗外夜色浓稠,打更的更夫远远敲来钟声,红袖心道:原来竟已初更时分。
这夜如此的漫长,焉知何时才是个头?
……这一生,要何时才是个头?
势不容情(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