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焚书坑儒,读书人便离心离德,认秦为“暴秦”。秦二世时,赵高指鹿为马,就是逼
读书人昧良心说假话。章碣诗说:“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可是刘项手下读
书人很多。所以,又有袁宏道说:“枉把六经底火灰,桥边犹有未烧书”。有未烧的书,就
有读书思考的人。先生又说,其实这把火一点就是两千年。英法联军能欺中国之弱,秦始皇
焚书坑儒是立了功的。
地震前,我曾把我们哲学班写的中国哲学史讲义呈先生过目,先生始终未置一词。现在
回想,这部讲义跟着儒法两条路线斗争的思路走,其粗陋、荒疏想想都吓人,先生实在无法
评点。此时先生倒略谈了一点对中国传统思想的看法。先生说,春秋战国,百家争鸣,儒、
墨、法、兵,各逞其能,是我们最有创造力的一段。而后,秦焚书,汉定一尊,中国思想兴
衰就随当权者意志,独立思想很少见了。先生感叹,“礼失求诸野”都难。就算林下泉间有
遗贤,要么默默终老,要么抓去杀头。先生问我是否读过稽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我说这
些名篇曾背过一些。先生说稽康“七不堪”、“二不可”,推脱的够干净了。最后司马王朝
不容他,不管你隐还是不隐,一样杀头。有思想的头脑都砍了,民族还能有什么创造
力。“礼失求诸野”?恐怕朝野都一样,只剩乡愿腐儒而已。没听先生这么悲观地谈论中国
思想,一时答不上话。后来读先生论中国思想的著述,发现先生原本是相信“儒分朝
野”的。或许文化革命大扫荡,把先生最后一点寄托也吞没了。没想到先生竟说,他们那一
代思想保守,经过太多运动,都成惊弓之鸟了。中年一代是搞运动出身,读书时间不多。倒
是你们这些文革中长起来的年轻人倒可能做点事情,思想上没框框,敢想敢说。先生的希望
让我惭愧,心想自己倒是敢说,但大半是胡说,倒是没框框,可也没规矩。跟先生说了,先
生说书读到了就不是胡说了。
说到读书,我就请教先生,爱拉斯莫的《愚人颂》指东说西,扑朔迷离,不好抓住重
点。先生说,愚妇的话有时需要从反面理解,她是正话反说。先生又点拨道,《愚人颂》三
大主旨:立身人道、宣扬宽容、批判专制。立身人道就是相信人性都是共同的,在共同人性
之下,冲突都可以通过对话、妥协来解决,不像路德那种宗教极端分子,凡事非拚个死活。
这就必须学会宽容。要争取宽容的环境,就非反抗专制暴政不可,因为专制暴政是人性和宽
容的死敌。爱拉斯莫借愚妇之口说,那些道貌岸然,反对别人感官享乐的人,只是为了自
己“独占快乐”,又痛斥那些不贤明的王者是“可怕的扫帚星”。还借愚妇之口大赞“无
知”,说那些自以为是的极端分子,“本来自己是头驴,却以为自己是雄狮”。先生说文艺
复兴时代诸贤人中,爱拉斯莫最近苏格拉底。后来读爱拉斯莫的传记,发现他果然崇拜苏格
拉底,称之为“神圣的苏格拉底”。
地震后有十几天,京城不见太阳,终日灰蒙蒙,闷热蒸人。但那天与先生在圆明园散
步,却倍感清凉。不是天气变化了,而是听先生谈古论今,心里觉得畅适。先生还教我,读
文艺复兴人文主义的东西,不能忽视那一时期的艺术。说丹纳的《艺术哲学》可以一读,那
里资料不少,傅雷译笔也佳。可惜他文革一起就自杀了。先生说他有朋友和傅雷很熟,知道
他的死是让人逼的,而逼他的人现今正坐着高位。说罢黯然。
圆明园走走、说说、坐坐,不知不觉已近黄昏。先生又说找个地方吃饭吧,反正家里也
开不了火。我坚持要走,不打搅先生,先生却执意不放,说吃好饭上楼把丹纳的书找给我。
于是随先生沿北大校园外墙走了一会儿,到了南门外的一个饭馆,随便吃了点东西就送先生
回家。进了家门,天尚未黑,先生很快找到了丹纳的《艺术哲学》。我随手一翻,见书里天
头地脚又有许多先生的批注。读先生用过的书,顺便读先生的批注,仿佛听先生讲课。先生
又走回书桌,拉开抽屉,拿出一叠纸,说这篇东西你可以读读。请人译了,但没有收入资料
集。我接过手,见是手稿,极工整地誊写在方格稿纸上,是拉波哀西的《自愿奴役论》。先
生嘱我一定保存好稿子,读完还给他。说仅此一份,没有副本的。我小心地把稿子放进书
包。先生见我放妥帖了,又说,托尔斯泰是流泪读这文章的。我竦然。
回去展读这篇手稿,一连串的句子敲击心扉。
拉波哀西劈面就提出问题:“我只想弄清楚,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乡村,
这么多城市,这么多民族常常容忍暴君骑在自己头上。如果他们不给这个暴君权力,他原不
会有任何权力”。况且这个暴君“多半来自全体人民中间最胆怯和最软弱无力的人。这种人
并不习惯于真正上阵交锋,倒是习惯于比武场耍弄花招。他不但不能治理别人,就连他自己
也是由百依百顺的妇人来侍奉”。在拉波哀西看来,要想改变这种受奴役状态甚至不需“战
而胜之,只要国人都不愿受奴役,自然不战而胜。不必剥夺他什么,只要不给他什么就行
了。国人无须为自己做任何努力,只要自己不反对自己就行了”。因为从根本上,“是你们
自己使他变成现在这样强大,为了造成他的伟大,你们不惜牺牲生命。他唯一的优势还是你
们给了他的,那就是毁灭你们的特权。只要决心不再供他驱使,你们就自由了。。。。。。。。。只要不
去支持他,他将会象从下面抽掉了基础的庞然大物一样,由于自身重力塌陷下来,就会被砸
得粉碎”。
然而,拉波哀西却绝望地看到:“人民丧失了理解力,因为他们再也感觉不到自己的病
痛,这就已表明他们是奄奄待毙了。甚至现在的人,连热爱自由也觉得不自然。。。。。。。。。。人们
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自由,所以要唤醒他们把自由收回来,是困难的。他们甘愿供人驱使,好
像他们不是丧失了自由,而是赢得了奴役”。拉波哀西分析说,“人们最初是受迫才供人驱
使的。但是他们的下一代就再也看不见自由,他们已经无所遗憾地供人驱使了。他们自愿地
完成着他们的前辈只是由于强迫才去做的工作。所以,生于羁绁,长为奴隶的人,都把他们
出生的环境,当作自然状态。竟然从来不愿意看一看自己的遗产证书,以便弄清楚他是不是
享有了全部遗留给他的权利,人们是不是从他自己身上或者他的前辈身上剥夺了什么东
西。”
拉波哀西断言:“暴君没有爱过,而且也不会爱任何人。友谊是神圣的名词,是一种神
圣的感情。只有正派人才能建立友谊,也只有在互相尊重的基础上友谊才会发展。它不是靠
恩惠,而是通过正直的生活才能维持下去。”拉波哀西呼吁:“让我们行事善良吧,不论是
为了我们的良心,不论是为了对美德本身的热爱。我深信,在上帝看来,没有比暴政更可恶
的东西了。上帝会在来世单独给暴君和他们的走狗,准备下特殊的惩罚。”
放下拉波哀西的文章,心绪难平。先哲对自由燃烧着的渴望,对人之为人的权利与尊严
的捍卫,打动着我,也困惑着我。我从未经历过这样一种精神上的冒险,也从未意识到从公
民政治权利的角度上看,我们根本就是奴隶。更没有想过,这奴隶地位是我们每日欣然乐在
其中的。意识到这点,有痛苦,有无奈,但更想知道为什么。想此文对托尔斯泰的震动,便
觉我们与先哲之间心曲相通。从先生不及一年,但渐渐明白,我们其实从来没受过教育,只
听过宣传,便把那些欺人的大字眼当作了人生指南。我们的心灵蒙昧昏暗,我们的热情虚骄
盲目,很容易被人鼓动起来去作伤天害理的事情。文革初起,我尚年幼,但也曾羡慕过哥哥
的同学们手提皮鞭,耀武扬威的样子。由仇恨浇灌的心田最适合生长致命的毒芹,只有自由
与博爱的乳汁才能养育高贵的人格与优雅的心灵。我给先生写信谈我的心得,先生回信说,
作奴隶不可怕,人因不可抗拒的原因而沦为奴隶的情况时常会有,但记住不要自愿做奴隶。
读书思考就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沦为奴隶而不知。先生对此点的警觉与反省坚持不懈,九一
年先生在印度寄文章给我,先生说:“过去我们对这个世界没有好好地爱它,让它少受阴影
的干扰,有负于它。更令人痛心的是,我们竟然也随着阴影活动,作了它的顺民、奴隶、帮
凶,有时自己还和他们一起,觉得自己了不起,自鸣得意,真是可怜可悯,又可耻!”先生
这样一个纯厚之人竟如此痛责自己,他内心的深觉,我们晚辈能不悚然?!
一个月后,毛泽东离开人世,再一个月,他的亲信被他的战友下了大狱。一股莫名的欢
乐席卷中华大地。我写了一篇文章叫《秋天里的春天》寄给先生,先生来信鼓励我这篇初中
生习作,又说,尘埃落定,你应该读书了。
五
七七年底,社科院面向社会招收社科研究人员,经父执介绍,我递交了几篇论文,竟得
哲学所领导首肯,过了年就去哲学所报到。先生知我到哲学所工作,很高兴,说哲学所的专
业图书在国内首屈一指,特别是有购书外汇,每年可以购国外书刊若干,能够随时了解国外
哲学研究的新进展。先生说仅为此就应该好好庆贺一下,约我去他家吃饭。
七八年,时值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校方给先生配了一套新房,在北大西门外蔚秀园。文
革中先生在朗润园一直与别人同住,起居读书皆不方便。当时有人劝先生不要离开朗润园,
说再坚持一下,别人总会搬走的。但先生太盼望能有一方自己读书的清净天地,故坚持要搬
家。大约在三、四月间,我去了先生新居。当时楼刚建成,路都未整修好,楼前水泥管、钢
筋、灰土烂泥,一片狼藉。先生新居在一楼,敲开门,先生神情愉悦地引我进屋。我祝贺先
生乔迁之喜,先生笑答,不是乔迁,是被扫地出门。想想先生是无奈才离开居住了几十年的
朗润园,我也有些伤感,毕竟那里才是我开启智性之航的港湾。回想与先生促膝窄室,四周
典籍环绕,听先生谈古论今,那熟悉的氛围,甚至气味都如在身边。我本天生怀旧之人,在
这陌生的新居里,有点不适应。真是新房子,屋里满是油漆、水泥、沙灰的味道,打搅了旧
有的书香,往昔的静谧。幸亏那两把旧扶手倚还在,见之如遇故人。不过先生在这里,等几
日,书香自会归来。
先生问起我进哲学所后的工作,我告他正在随刘青华先生学做哲学期刊资料的主题分
类。先生说你正可借机大量浏览。我告先生其实还难见真学术,大量文章属拨乱反正之作,
仍在清理四人帮的思想。先生自然又问及我读书的事儿。自先生七五年底命我攻外文,七八
年时我已能对英文原著粗通文意。先生说你能读原著,便要选几部耐读的名著来读。现在你
还不到广泛浏览的时候,所以要读得少,读得精,像希腊哲学,伯奈特的《希腊哲学史》是
要读透的。先生指点我说这部书哲学所图书馆一定有,但也许借的人多,若你借不到,我从
北大图书馆找来给你。遵先生嘱,我找来这本书读。这确是一部博大精深之作,特别是对苏
格拉底的阐述独有所见。他强调苏氏提拔精神生活,集宽、智、勇于一身的求真精神。先生
以为伯奈特讲哲学家从人格着眼,梳理精神气质与学理探求的关系,很高明。在先生的引领
下,我常在所里图书馆留连,果见群书沓来,目不暇接,眼界为之大开。
七十年代末,解冻之始,玄冰渐融,开始有了西方古典音乐、中外名著面世。也上映了
一些外国影片。其中有一部日本片子,它改编自日本女权主义作家山崎朋子的纪实作品《山
打根八号娼馆——底层女性史序章》,记述日本世纪初贫苦女性被迫漂流东南亚为娼的史
实。这些被称作“南洋女”的底层民女,或被骗,或被卖往南洋为娼,受尽折磨凌辱,多数
人死而无归。她们渴望回到故土,回到亲人身边,死后的埋骨地也面向大海,朝向日本。所
以电影的名字叫《望乡》。由于影片涉及到南洋女的卖春史,影片中有些妓院的场景和暧昧
的镜头,所以上映后引起一些卫道士的不满。
那天我在所里资料室看资料,碰巧翻到几封有关《望乡》的群众来信,其中有些言辞激
烈,大骂影片“诲淫诲盗”、“腐蚀青年”,声称